一生识君

　　季远珩收剑一甩剑面上的血珠，赶忙朝林君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关切道：“阿君，你没事吧？”
　　林君被那余音正面击中，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颠簸翻滚，闷痛无比，脑子阵阵昏懵。随后楚倾也急急跑过来，将手中一个瓷瓶交出：“这是安陵鸠身上藏的清心丸，能安神定志，师……恩人先服下一粒，别再妄动气力了。”
　　林君抬起头来，见季远珩满面担忧，眉头微皱，强咽下一口腥血，取过楚倾手中的药瓶倒了一颗药丸吞下，才缓声道：“……我没事。”
　　话音未落，三人只听破空传来一声尖锐笛音，霎时响彻整个大殿。笛音响起同时，四面八方的围墙也顿时跳下几名武林人士，手拿刀剑□□，二话不说，便向他们猛攻过来。
　　只见那几名武林人士，武功精进，下手果决，招招带着必杀之势。虽不是季远珩他们的对手，但人数却足足有他们两倍之多，双拳难敌四手，霎时将他们冲散开，各自缠斗起来。
　　随着笛音忽高忽低，声响不断，林君眼前一花，向后踉跄了一步：“这笛音……”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其中一个人手中长枪朝他心口刺了过来，勉力拿起机关弩一挡，又向后退了三步。
　　“阿君！”季远珩见状，长剑一挥，格开面前敌人，急忙一把抓住林君的手臂将他护在身后，转身一掌拍开对方。
　　“是南疆的尸术！他们是求缘道被困的人！”楚倾一边拼力挡住攻势一边喊道。
　　“南疆……尸人……”林君似是透不过气，急促的喘息起来，手中的机关弩咣的一下掉在地上。
　　陡然间又是一声笛音高昂而起，林君恍惚的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黑衣男子悠然坐在门口的石象上，唇侧横笛，以笛音操控那些失了神志的武林人士。
　　他断不会看错的，那人须发皆白，右手五指带着铁指套，正是当日与师兄缠斗的仙教弟子。
　　见到林君神志痴懵，连刺向自己的招式也不闪不躲，季远珩心中焦急，原本留有余地的剑招顿时变得狠辣起来，又对楚倾道：“原是不想伤无辜之人，可眼下再顾不得优柔寡断了。”言罢，出剑凌厉非常，顿时挑了面前两人的腿筋，几剑刺穿了心肺。
　　那操控之人见状，亦是不再旁观，催出最后几声笛音，顿时转身离去。
　　“你站住！别走！”林君哪里还管的上其他事情，他满脑子都是当日自己中了这人下的蛊毒后，师兄推他离开的画面，师兄当时便是下了狠心要与这人决一死战的。如今师兄音信全无，此人是唯一线索，他必是不能放过的。
　　季远珩与楚倾见林君紧追着那人离开，二话不说解决了最后几个武林中人，便急忙追着一起进了最后一间大殿。三人缓步走了进来，只见殿中昏黑无光，不禁警觉提防着四周。
　　“这是寂殿，安陵葛丹的老巢。”楚倾在一旁小声道。
　　安陵葛丹，天竺会会首，数十年前派安陵鸠潜伏剑庐的幕后之人，亦是季远珩此次要手刃的第二人了。
　　“到此为止了，季少主。”
　　一声浑厚声音自黑暗中响起，言语生涩，一听便不是中原人士。随着话音，四周大殿的红烛蜡台根根燃起，照亮大殿两侧的佛宗壁画，那些壁画自侧壁蜿蜒至梁柱穹顶，色彩鲜丽异常，描绘诸多佛宗典故、地狱变图，令人不觉触目惊心。红烛沿着铺有红毯的主路两侧，直至最后一根红烛亮起，那声音的主人才终于从黑暗中缓缓踱出。
　　“安陵葛丹！把我师姐的东西还给我！”时至此刻，楚倾终于忍耐不住，上前开口道。他在这金佛殿里徘徊多日，无非是为了师姐而来。
　　安陵葛丹冷冷瞧着突然闯出来搅局的楚倾，轻笑道：“女子？我记不得了。”
　　楚倾咬牙切齿地瞪着安陵葛丹，又道：“七年前的禁阁弟子，毁你两殿、杀你诸多作恶僧人，你也通通不记得了吗！”
　　“哦。原来你是说她啊。”安陵葛丹顿时恍然大悟。随后从怀中，取出一个金属物件，扔垃圾一般丢在楚倾面前，取笑道：“还给你吧。”
　　季远珩看了一眼，那扔到楚倾脚边的，正是禁阁独有的金属面具。他早前寻到林君时，对禁阁之事也查探了一些，便听过一个传闻：禁阁弟子皆随身携带由亲师所赠的金属面具一副；执行任务时，必覆于面上，除非身死，绝不离身；若在任务时被他人取下，或杀或嫁娶，又或自裁，以保同门不受牵连。
　　楚倾弯下腰，强忍着颤抖捡起地上的面具，那面具被保存的完好，甚至看不出离开主人的变化，安陵葛丹把这物件贴身藏着，师姐当时……若非是身不由己，又怎会让他拿了去。
　　楚倾紧咬牙关，怒问道：“你对我师姐做了什么！”
　　“区区一介女流，竟敢污我佛门厅殿。她伤我诸多门徒，本该取了她的性命。但当时我正值守戒期，便让她在殿中偿还杀戮罪孽，偿清后任她离去了。”
　　寥寥数语，楚倾却不敢细想这一字一句间，包含了多少师姐经受的磨难。
　　安陵葛丹睥睨一眼，见此人已无斗志，目光投向季远珩，继而开口道：“季少主年纪轻轻便敢单枪匹马闯入此地，胆量着实过人。见过安陵鸠后，不知季少主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季远珩冷冷道：“他已经死了。”
　　安陵葛丹毫不意外：“不，他早在十九年前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活着的不过是一具皮囊。你爹季书轩杀人诛心，手段毒辣。其实何苦呢，原本留下他，他便会背弃我。可惜啊，棋差一招，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你什么意思。”
　　“看来季少主的领悟力尚需磨炼。你此来所求为何呢？灭玄石？抑或是当年的真相？”
　　季远珩没有回答，他知道安陵葛丹自己会说，因为有人需要他知晓这一切。
　　“说实在的，季书轩确实是一代奇人，若非当年他绘出刑天的锻造谱，原本也不会招致如此祸端。那样的宝物，任谁都会觊觎。可你们当真以为只有天竺会动手了吗？此物杀伤力如此之大，谁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呢？你仔细想一想。”安陵葛丹话里话外兜着圈子，不肯直言，说了一半又恍然大悟道：“哦，其实你不必舍近求远，千里迢迢闯入此处，当年之事，你只需亲自问问你爹便全清楚了。毕竟是他一手绘制出的腥风血雨，会赔上妻女性命，亦无怪乎。”
　　季远珩听完不为所动：“怎么，敢做不敢当？现在急着撇清关系了。你把灭玄石交出来，尚可留你全尸。”
　　“哈哈，季少主年轻气盛，不必总是喊打喊杀，多学学你爹，杀人不见血，才是上策。你看你娘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对了，听说你当初被送走避祸，回来后不久你待过的那个村子便被屠净了，你说会是谁做的呢？你们中原大乘佛法，不是常曰我佛慈悲吗？枉造杀戮，何来慈悲。”
　　“你！！”季远珩一时语塞，他并没有彻查当年屠村的真相，那里一切痕迹都被刻意的抹平了，此时被安陵葛丹提起来，他固然很想从他口中得知一二，但林君就在身边，他不敢冒险：“将死之人，何必信口雌黄。”
　　“不是我信口雌黄，是你自欺欺人。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重回君明剑庄。季少主，有些罪恶是会骗人的，不是吗？”
　　“我杀了你！”
　　……不可能的。
　　……不会的。
　　……不是因为我，才害得平棚村被夷为平地。
　　安陵葛丹的话如同一颗黑色的种子，快速的在季远珩心里生根发芽，那种恐怖的联想，只需一点点，就被无限放大。他明明知道此时不该被影响，可他的脑子仿佛不受理智控制，他无法不回想起那个可怖的梦境，绝望呼喊着的，烈火吞噬着的，是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所有宝贵的一切。
　　而现在居然有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始作俑者就是他的至亲，而且荒唐可笑的是……
　　以爱之名，光明正大的杀死他的过去。
　　骗子……
　　混蛋……
　　季远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最后一根敏感的神经绷断了。
　　林君察觉他状态不对，未等开口，下一瞬季远珩便突然拔剑上前，直冲安陵葛丹。
　　安陵葛丹自是不傻，他本就旧伤未愈，此时对上全然盛怒下的季远珩，自知讨不到任何便宜，便当下暗自催动无相内力，化拳为掌，一记烈火掌斜打过来。烈火掌势如火舌勇猛，击中化筋融骨，是天竺会无上密学。当年他师父曾以此学对战少林，便是有易筋经护体的元真方丈也被此掌重伤，自从无人敢正面硬挡。
　　但他万万没料到，此时的季远珩已全然失去理智了。
　　安陵葛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断情为何传书让他故意激怒季远珩。
　　他这次是遭了算计。
　　眼看一剑一掌对上，絮峦径直穿透安陵葛丹的掌心。此剑一中，季远珩并未减退半分力道，反而双手紧握住剑柄，足下一蹬继续向前拼刺。直至这一掌拍到他胸口时，絮峦也刺透对方肩膀；他浑然不觉痛般，抬起剑柄用力向上一挥，伴着安陵葛丹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吼，便将他整条右臂生生割断。
　　见势如此，安陵葛丹自知今日吃了大亏，眨眼间又被季远珩追着补了两剑，当下顾不得断臂之仇，拼着重伤，扭开尽头处石壁机关，撞入一面翻转墙面，遁逃离去。
　　季远珩提剑欲追，忽然身形一顿，单膝跪倒。
　　林君见状急忙追上前扶住他，只见季远珩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一片血色。
　　林君顿时屏住呼吸。
　　他如此这般混沌的目光，一如当时在客栈时失去理智的样子。
　　季远珩怔怔地瞪着面前的林君，竭力克制着发抖的身体，他慢慢将絮峦收回剑鞘，下一瞬只觉胸口如岩浆翻滚，剧痛撕裂，压不住一口鲜血喷出，眼前顿时景象模糊，身体一轻，便倒进林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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