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

　　我们最好还是分手吧。

　　在短暂的停顿里，程姜辨明了那些未竟的字眼。和它们相比，“分手”二字莫名显得仁慈了许多，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感到地板正在慢慢变得不稳定而松软。好像有人蒙住他的眼睛，说：不要看。尽管都知道是些自欺欺人的举动：事情不会因你未曾亲眼目睹而从未发生。

　　程姜只好继续竭力睁大眼睛。

　　“你看，”沈霁青低声说，“我并不喜欢让人看出来……我这些年总在想这回事，一直也想不明白。有时候我真感觉我分裂出来两个人，我害怕他，我已经习惯了。你的意思我都清楚，但你得花点时间想明白。我已经这样了，我心里病得厉害，但我从来不去看病。我害怕那些医生，我不相信他们，我已经这样了。我……我很抱歉。”

　　程姜试图阻止他继续倒退回黑暗的卧室中，然而对方虽然刚刚以一番大阵仗作践了一番自己的身体，但如今稍稍缓过劲来，力气竟仍然比他的要大一点，也由此在这场僵持中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

　　沈霁青消失在黑暗中。

　　随后他听见客厅里的人关上了灯，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和自己小心地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

　　程姜哑声道：“我没有怪你。”

　　“以前我想得很好。”沈霁青自顾自地说，“等你们搬出去。后来我想把这些都留给你，所以在一切发生前去一趟——去淇山是必须的。结果我还是回来了，而且做了一点……随心所欲，但并不怎么聪明的选择。现在我们都卡在这里，真相大白。我想当人没有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死去后，他已经很难不留遗憾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其实无论我们分手与否，你以后都不会再住在这里。甚至可能你也要去看医生，因为一些……情感上的创伤。”
　　“情感上的创伤。”程姜的声音里好像带着一层雾，导致他说话显得断断续续的，自然也柔化了其中颇为违和的尖锐意味，“因为我的……男朋友在我知情下自杀，而我除了削减他自杀前的内心满足外没有一点干预的作用？”

　　沈霁青站住了。

　　“是因为你妈妈吗？”程姜突然问，“你的继母？”

　　沈霁青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即使如此，他仍然能够看见柳江茵森冷的微笑。她伸出手，抚摸他的发顶。她站在黑暗里，在这栋房子里游荡，在他所身处的每一个地方游荡。
　　“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Cyan。”程姜缓缓地说，“在英文里，cyan是青色的意思。”
　　“那本书。”
　　“你给他单独编了一个故事，可是你知道的。你看了那么多遍，不可能没有看懂……Cyan根本就是Blake，Aleasea 在中学时代爱过的Blake的化身。没有过去，没有背景，他是一个意象，一个象征符号，他从来都不是作为单独的人物存在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写他的妈妈离家出走，随后他在继母的……精神虐待下长大？只有他消失Blake才存在，他死去根本不需要理由，为什么是自杀？”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但没人回答他。

　　“你以前……拉大提琴的时候。”说话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你看着它的琴弦时，你想过什么？”
　　沈霁青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回应。

　　“我想它们不是很锋利。”
　　“还有Cyan和Alesea在树下。你在旁边写他故意常常叫她去猜他的所思所想，每次在他们交谈的片段里你都这么写。假如她猜中了他就会很高兴，认为他们果真是天生一对，可是猜错了……他就会想：我们不是天生一对。他有好多没有对她出口过的话，包括那句’Don’t rescue me’。所以她走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霁青听着，嘴抿成薄薄的一条线，两端向下微弯下去，低声应道：
　　“没有。”
　　“你把他的名字拼错了。”
　　“嗯？”
　　“是C-Y-A-N。可是你拼错了一个字母，你拼的是 C-R-Y-A-N.”
　　“所以？”

　　“我以前在冷湾，曾经认识一个小女孩。”程姜往前走近了一步，房子从未这样空旷过，以至于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中竟仿佛有了回音。“拼写她的名字，开头的两个字母也是C-Y。她在C 和 Y 之间加上第三个字母，留下那个有点扭曲的、以哭泣开头的单词，和你一样。”
　　沈霁青等着他说完。
　　“她的童年过得不好，家庭……不太健康。”程姜的语气奇异地向上飘起，好像说话人在极其艰难地挑选合适的用词，“所以她也生病了，和你一样的病。她上中学的时候，吃掉自己存下来的所有安眠药，希望通过服药过度——”

　　他停在那里，没有把最后两个字讲出来。

　　“那么，”沈霁青顺从地问，“她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死。”程姜硬邦邦地说，“她活下来了。”
　　“那不是很好吗。”
　　“是啊。”

　　沈霁青又叹气，随后继续往前走。然而那盏贴在衣柜边上的感应灯不合时宜地亮了起来，他被光线晃了一下，重新定在了原地。在片刻的、梦境般的恍惚里他甚至下意识转身看了一眼身后，发现程姜扶着门框，站在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他的声音里没有征兆，气息也平稳，但满脸都是眼泪。

　　“你知道，”程姜继续讲话，声音奇异地和那些泪水分离开，“你刚刚那句话毫无意义。”
　　“哪一句？我刚刚说了太多话了。”
　　“分手那句。”
　　“那句是认真的。”

　　“为什么？”程姜似乎真的很困惑，“还是你当真相信，假如我们立刻分手，我就能在你重新去找那条河前恰到好处地忘记你？”

　　沈霁青感到自己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笑了。

　　“不。”他笑完，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说起话来重新有条有理了，“那样好像同时在羞辱我们两个人。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想想你自己，不要感情用事。我希望你明白一时的善念并不总是能让人有好报的，我吃过这上面的苦，所以我来提醒你。我喜欢让别人认为我没什么事，但既然在你这里被发现了，我再装下去就很滑稽了。你会发现你在跟一个截然不同的，喜欢无病呻吟的人过日子，这是很不好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时候就不是你要不要忘记我的问题，而是你该盼着我再去一趟淇山了！嘘。还记得你自己说的吗？你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你需要一个真正有能力照顾你的人，一个能让你快乐的人，我不是。我没考虑过以后，只是想最后做一做梦，但这也是不对的。你现在什么都好起来了，我们两个都知道中间发生过什么，我不能……或许有一天你回想起今天，就会想你为什么一定要继续和我在一起。”

　　程姜仍然愣愣地，盯他看，好像要把他的脸看出一个洞来。

　　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几次忍无可忍，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沈霁青心里一软，好声好气地解释：

　　“等爱被消耗完了，我仍然是个了无生机的人，我们仍然住在这里，你仍然要努力不被我一起重新拽下来。有什么意思呢？”

　　“可我不是以前的我了。”程姜忽然开口，把这句话接上了。

《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