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依旧

　　艳阳小心翼翼地瞟着穆磊的脸色，穆磊冷哼一声，用力戳戳她的脸蛋儿，“公主娘娘，听着前夫在这怀念你，你得意不？”
　　嘿，不给公主面子，公主脾气马上就上来了。
　　艳阳打掉他的糙手，“你听他哪句话在怀念我？他们分明在说世子妃位分的事情。”
　　穆磊不买账，“我听他哪句话都在怀念你。”
　　艳阳啐他一口，半含酸地道，“是不是你也对前任念念不忘，才觉得别人都余情未了啊？”
　　穆磊才不跳她话里的坑，一板一眼纠正她的说法，“我哪有什么前任啊？就算是百年之后，也是咱们俩葬在一起，咱们可是结发夫妻。”
　　前世子妃白氏犯有大过，被除名了，不算数。
　　艳阳可算抓住这个点儿了，笑眯眯地反将他一军，“我也没有前任。纪霆被我休回去了，也不算。”
　　男子休妻和离，这嫡妻继妻也是要重新算的。要是现在小蝶也把纪霆休了，就便宜何氏，啊不对，是仆固萱，就便宜仆固萱和赵瑜升级成原配了。
　　男人都这么算，她是公主，也应当这么算。
　　和离了就重新来过，前尘不计。
　　穆磊正给她揉着后腰，闻言笑道，“挺会举一反三的嘛。”不过穆磊才不让她混水摸鱼，“那你说说，听着别人在那怀念你，这滋味儿，是不是挺好的啊？”
　　艳阳被他话里的酸气熏得心里暖洋洋的，笑得像只狐狸，“我真没听出他哪句话在怀念我，你给我解说解说？”
　　穆磊还的的确确听出来了，而且过耳不忘，“他说了，他说你在的时候镇南王府很好，子息繁茂。还说你是他的心上人。”
　　他自动过滤了其他信息，专门解剖跟艳阳有关的。
　　艳阳唏嘘，“你有这本事，不去御史台和人吵嘴真是可惜了。”随即又疑惑道，“他哪句说了？”
　　她怎么没听到？
　　穆磊煞有介事地提醒她，“原话是，‘白儷告诉你我有心上人的时候你怎么装着不知道’，还有‘以前的镇南王府子息繁茂’。”
　　艳阳呸他一口，这断章取义的家伙，“他有心上人和我是他的心上人，这是一回事么？”
　　穆磊一听这小妮子赖账，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不是你是我啊？”
　　艳阳揉着自己发疼的脑门，嘟囔着道，“说不准儿还真是你呢？得了得了，世子爷，放过妾身吧。纪霆将军他心大，心上的人多了去了。我就算在他心上，也不在他的心尖儿上。”
　　穆磊被她这个说法逗笑了，“那你的心有多大，你心尖儿上是谁？”
　　艳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你自己看，我心里就是他，满满的都是他。”
　　穆磊眉头一挑，仔细打量着这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掐丝珐琅的工艺，银座金边。
　　一打开，盒盖上嵌着一面小镜子，清清楚楚地映照出自己的面容。
　　穆磊唇角不禁上扬，“小妮子，你从哪里学到这么多花样的？”
　　艳阳作揖告饶，“世子爷，可相信妾身的真心了吧？”

　　刚走到后面的纪霖听得牙都要酸倒了，“你说，我嫂子从哪里学的？你们宫学里还教这个啊？”
　　平阳低声和他咬耳朵，“不是，我今早给艳阳皇姐送的话本子里面有这一段。《白梅记》，正好写的是一个将军和公主相爱，得胜回朝以后发现公主要被赐婚给状元郎，将军就吃醋了。”
　　纪霖听得一脸黑线，“这是你自己写的吧？”
　　平阳奇道，“你怎么知道？”以前她在上京黑市写点话本子解闷儿，前两本卖得很火爆。
　　只是这本新书才写了一半，皇后就出来搞事情了。她的草稿丢在了宫里，只得重写。
　　纪霖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写的那两本我都看过。不然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男人？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就有什么样的。”
　　平阳觉得自己的黑历史被人挖出来了，脸色爆红，“你！你……你全都看了？那你，那些，那些……你也看了？”
　　纪霖见她羞成这样，不由得好笑，“看了啊，你写都写了，怕人看啊？以后咱们，就按你写的来。”
　　平阳说不过他，直接给他一脚，三两下跑得不见了踪影。

　　他们能听得到穆磊和艳阳说话，反之亦然。
　　穆磊眉头一挑，“你还看话本子啊？什么样的话本子，晚上拿出来咱们参详参详？”
　　艳阳心虚低头，都是平阳鼓动的她。深情留不住，套路得人心，她才决定多学一点儿套路。
　　小公主垂头丧气，“我错了。”
　　穆磊牵着她走过去，“回头收拾你。”

　　镇南王妃忙得脚不沾地。纪涵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非得把所有的事情都挤在一天办。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先是纪霆和赵瑜拜堂成婚，然后两个女人同时册封世子妃，再接着是纪晟的满月。最后满月宴跟婚宴合在一块儿，这边赵妃进门拜堂，那边仆固萱抱着娃显摆，倒也热闹。
　　中间再穿插点儿插曲，比如册封礼还没开始林氏就哭哭啼啼地闹上了，非觉得纪家亏了她；抱着纪晨的姚郡主一脸贤惠温婉地劝纪霆出去看看，这样的日子，林氏心里委屈些也是有的；赵瑜面子上下不来，执着团扇进退维谷；忠靖侯脸色铁青，觉得林氏这真是在砸他们的场子，勋贵人家重脸面，这么打脸就是死仇；仆固萱抱着纪晟隔岸观火，反正这不是她的洞房花烛，册封完她还要去清点自己的部曲家将，忙着呢。
　　纪霆追着林氏出去，厅中众人心里的天平一下子就往忠靖侯府赵家那边倾斜了。
　　这林氏好歹也是做过一家主母的人，难道就不知道顾全顾全大局，周全夫家的面子么？非在这个时候打镇南王府和忠靖侯府的脸，她是想学艳阳公主啊？她腰杆子有人家艳阳公主那么硬？

　　腰杆子很硬的艳阳正被慕容天下引着往溪边走。
　　艳阳当时一听慕容天下特意叫平阳传话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冷笑着威胁他道，“我这肚子里边，可是两个儿子。要是我掉了一根头发丝儿，信不信我能够让你的两个儿子都变成秃子。”
　　慕容天下这都无语了，兄弟姐妹之间的信任在哪里，“皇姐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还能够害我自己的亲姐姐不成？”
　　艳阳信他个鬼，“你不会害我，但是隔岸观火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这种事情你常干。若是纪霆要害我，我是不指望你救我的。”
　　慕容天下摇头苦笑，“你对雨廷的偏见也太大了，哪儿至于。”
　　艳阳“呵呵”了，她心里把慕容天下和纪霆视为一党，上辈子慕容天下为纪霆做的事情够多了，“是我的偏见么？溪边是不是方便你们杀人抛尸啊？”
　　慕容天下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赶紧止住她，“我什么时候要杀你了。”
　　艳阳才不领情，接着吐槽，“我可算是看明白了，你是纪霆亲生的，胳膊肘永远往他那里拐，就差把他当老子供着了。”
　　慕容天下听着这句话居然奇异地唾面自干，“这话倒也不错。长姐如母，他曾经是我姐夫，不就是我爹？”
　　艳阳真是被他的厚脸皮恶心了一把，一脸嫌弃地看着他，“那你记着，你的这个爹已经被解雇了，我给你换个更好的。”
　　慕容天下无奈，只得软着声音和艳阳商量，“皇姐，最后一次，给我个面子？”
　　天可怜见，他哄自己老婆都没费过那么多事儿。
　　艳阳眸中冷意不减，“那你发誓，要再有下一次，就让你一辈子不举。你敢发誓我就信你这一回。”
　　慕容天下一下子就把到了嘴边那些信誓旦旦的词又咽了回去，心中犹豫。这个代价有点儿大啊，非得发这么缺德的誓么？
　　艳阳一脸嫌弃，要不是他家阿磊被慕容天下引走之前交代她说可以去，她才懒得理这个家伙。
　　不过他胳膊肘儿总往纪霆那里拐，是该给点儿教训。
　　眼看艳阳就要扶着肚子走开，慕容天下赶紧拉住她的袖子，“行了行了，我发誓，我发誓。再有下一次，就让我一辈子不举。行了吧？”
　　艳阳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在他面前摇一摇，“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暗夜谷鵸鴝令主配的药，童叟无欺，质量保证。你要是敢骗我，我只要往你的茶水里面下一点儿，就能够让你的誓言成真。那么一指甲盖儿的药量就够了。弟弟，好自为之啊。”
　　慕容天下，“……”
　　谁专门配那么缺德的药，还把这种药交到艳阳皇姐手里。慕容天下骑虎难下，只得求饶，“好了好了，我要再掺和你们的恩怨情仇，就当着你的面儿把它喝了，行不行？”
　　艳阳总算肯给他句准话，“那走吧。”

　　艳阳肚子很大，因此走得格外的小心。慕容天下也怕这个祖宗磕着碰着，到时候和谁都没办法交代，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就这么一小段路，足足走了一刻钟，给慕容天下累得够呛，不由得感叹，“没哪个女人怀孩子有皇姐你这么费事的。”
　　艳阳鄙视他，“你把这话回去跟你媳妇说。就你这样子的，也好意思给人当爹？”
　　慕容天下一脸的理所当然，“那群女人，不是想和我要宠爱，就是想和我要位分，再不然就是给娘家要好处。她们所有的荣耀权势都是因我而来，又有谁敢和我这么炸刺儿？难受就自己憋着呗。”
　　艳阳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凉薄，皱眉道，“你这话未免刻薄了。难道你让人家一点儿好处也没有的跟着你？再说了，你的太子妃呢，她总是你真心喜欢的。”
　　放着皇后不做从宫里和慕容天下私奔，总得有一点儿情分，不然谁吃饱了撑的。
　　慕容天下面上的表情不变，“既然谁都是要从我这捞一把，我当然得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在这件事情上，他自觉比纪霆强一点儿。
　　艳阳认为这辈子自己是没有办法理解他们这群人了，整天这么相互算计着过日子，也不嫌累。艳阳索性指了指前边儿的亭子，“到了。你是要留下来旁听，还是回避啊？”说完也不指望他答，自顾自地道，“你还是回避吧，不然你们俩一块儿对我下手，我就死定了。纪霆一个人我还能应付。”
　　慕容天下对艳阳这张嘴已经免疫了，“你们聊，有事叫我。”

　　纪霆看起来已经知道了艳阳前阵子险些被台阶绊倒的那一出，这个亭子出入的台阶被小心地抹了，倒是让艳阳觉得十分方便。
　　他对面的位子并不是矮矮的石凳，而是一张特制的大椅，用棉布细细地地裹了边边角角，还塞上了棉垫儿，艳阳只看着都觉得这椅子怪软的。
　　桌上一整套雨过天青色定窑碗碟，整整齐齐地摆着四样点心八样果子露。似乎他也是才到不久，桌上的糯米糕和牡丹卷还冒着热气。
　　见艳阳的眼神在这些点心上流连，纪霆解释道，“这已经是第四回上的点心，前几盘冷了我就让人撤走了。”
　　艳阳不接话，这点心钱又不归她报销。
　　纪霆倒认真地打量起她来，大约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比之以前的明艳不可方物，现在的她白白胖胖，显得十分的憨态可掬，活像一只笨拙的小胖猫。
　　纪霆苦笑，看来穆磊把她照顾得很好。

　　两人前几次见面，除了威胁就是吵架，有时还夹杂着一点算计，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纪霆很贪恋这样的温柔时光，不愿意先开口打破。
　　这里的东西准备得再精美艳阳也不会吃，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你叫我来有事么？”
　　“你最近过得好么？”
　　二人同时出声，艳阳愣了愣，很有风度地对着纪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纪霆苦笑，“你是越来越像他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艳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么？我全当你是在夸我了。”
　　两个人在这里心平气和地闲聊着说穆磊，纪霆总觉得怪怪的，“你也知道，我……我今天成亲。有一些事情，本来想等诚儿和笑笑大一点再交代的，现在看来，还是早些打算，免得日后生变。”
　　这是纪霆第一次称呼纪东为“诚儿”，艳阳没有接话，等着他继续说。
　　纪霆把一个乌木盒子推到艳阳面前，“诚儿和笑笑虽说出继了广平王府，但到底是我的骨肉，纪家子孙应该有的那一份，总不能够少了他们。这是给诚儿的。”言罢，又拿出一个红木雕花盒子，“这是我给笑笑准备的嫁妆。等她长大了出阁的时候，那些什么首饰家具，你就和广平王妃看着办吧，要是到时候我这儿要是有什么好东西，再给她添置。”
　　艳阳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你这么提前分家，镇南王爷知道么？”
　　纪霆早就料到她有此一问，“嗯。这你不用担心。”说完，神情似乎是有些犹豫，拿出一把匕首递到艳阳面前，“这是纪东出生那一年，我从吐蕃赞普的王帐里缴获的，本来想等他满十岁的时候再送的。现在看来，他十岁的时候，我大概不在他身边，你帮我转交给他吧。”
　　之前是纪霆的私心，若是能够把诚儿和笑笑要回来，他就可以亲手把这些东西送给他们。
　　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他知道，这辈子他能够见到这两个孩子的次数，只怕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接着是一顶十分精巧的小冠，像是给孩子戴的，看这做工，竟是北国的手艺。
　　“纪北和笑笑出生的那年，我率领大夜军队大败北国，北国国主献国宝以降。陛下把其中的一块宝石赐给了我，我就打了一顶小冠给笑笑，想她六七岁的时候正好能戴。你也帮我交给她吧。”

　　还有一条小马鞭和一件小铠甲，是给谁的艳阳已经猜到了。
　　艳阳疲倦而淡漠地转过头去，“你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纪霆苦笑，“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只是，除了这些，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了。”
　　两人这便无话了。
　　最终，艳阳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纪霆从来是流血不流泪的。他看着艳阳娇艳的面庞，一时间，万千过往涌上心头。

　　是八年前还是九年前？
　　当时他刚从暗夜谷回来，艳阳获悉了他和小蝶的婚讯，十分伤心震惊。
　　曾经最是骄傲恣意的小公主委委屈屈地扯着他的袖子，仍旧咬着唇不肯让自己哭出声来，一遍一遍地问他——
　　“那个女人到底哪里好？”
　　“她到底哪里比我好？”
　　“小蝶到底有那里比我好？”

　　还有纪东出生的时候，自己执意先不立世子，艳阳也是抱着纪东声色俱厉地问他——
　　“小蝶真的就那么好？让你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她到底哪里好呢？”

　　还有那个“南”字，笑笑的郡主之争，……，这些年来，一桩桩，一件件，他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艳阳总是会一遍遍地问他——
　　“小蝶到底有哪里好？”
　　“她哪里比我好呢？”

　　如今，看着艳阳淡然离去的背影，纪霆终于肯出声叫住她，“艳阳——”
　　艳阳驻足不动，却没有回头。
　　纪霆的声音中是一阵阳光和温暖，似乎又是艳阳豆蔻年华初初遇见的那个少年将军。

　　“艳阳，其实，还是你好。”

　　艳阳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却没有回应纪霆这句话，一步一步地向着远处匆匆赶来的穆磊走去。

　　艳阳，其实，还是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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