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冷月闻蝼蛄
玄凌灰头土脸跨出莹心殿时,我尙惊魂未定的跪在院中。待他一走,众妃嫔也怏怏散去。
我依旧茫然的跪着,仿佛脑海里都空了。忽然听一声痛呼——“浣碧!……”
茫然抬头,流朱已然冲过来。在她身后,跟着安沈二人。
“没事了,没事了!”流朱心疼的抚弄我的面颊,搀我起来。其时也未觉的有多害怕,然此刻提膝站起,才觉浑身无力,方知刚才惊吓之深。就着流朱的臂膊,吃力将身站起。眼中不禁浮了热泪,勉强向安沈二人施礼:“方才多谢两位小主仗义出言相救!”
陵容且走近,附耳低言道:“若谢便谢那清河王罢!”
心里登时一惊,但要细问,她又高声道:“客气什么,你是甄姐姐的丫头,我们不替你求情,甄姐姐也不肯啊。”
眉庄亦笑道:“浣碧受惊了。流朱快扶着歇歇去吧。这些日子恐怕你们要辛苦些,劳烦好好照顾嬛儿。”
我低首再福:“份内之事,何谈劳烦?两位小主慢走。”
……
/
实在出人意料,次日内务府的姜忠敏送来了十两黄金,和几匹绸缎。一问才知,原是玄凌赏给我的。大概是弥补昨日盛怒之下,要将我杖毙的过错。这倒让我有些惊愧——惊的是事出意料;愧的是——他子嗣之失,其实有我两分‘功劳’。
流朱笑道:“平白的,皇上才不会在意一个奴才的感受呢。皇上在意的是咱们小姐。”
她一语叫我淡然了许多,心想若要抱愧,也是他向我何家抱愧,远远轮不到我抱愧于他。且与流朱击掌一笑:“有了这十两黄金,咱们来日出宫,不愁养老钱了。”
流朱所言极是——玄凌是在意甄嬛的。自甄嬛小产,他日日登门,指望宠妃能快快好起来。然甄嬛对此,也只是冷颜以对,无动于衷。玄凌的面容是憔悴无血的,颧骨突了几分,满鬓生须。听闻前朝对此事大大不满——一个妃嫔流产而已,竟然中断祭天,于上苍实乃大大不敬。他顶着压力,怀着接二连三的失子之痛,强作欢颜来安慰宠妃,也着实不易。
心里也不是完全不解甄嬛之痛,她腹里每日都能感知的茁壮成长的生命,是在宓秀宫的烈日下,一分一秒,活生生的流掉的。她的身体也为此遭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然而越是体会,心里越是淡薄无关。在她身上多用一分的情感,我都觉得是浪费,可惜。闲来无事,小叩窗扉,也觉得自己似乎太冷漠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玄凌气急败坏的走出了莹心殿。我看他愤怒而去的背影,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我晓得帝妃之间的矛盾,是纠结在慕容世兰身上。那日皇帝没有处死慕容世兰,只将其褫夺封号,降位为贵嫔。且命她每日于自己宫门前午时跪两个时辰,以赎前罪。
对此,甄嬛是绝不满意的。她要的是慕容世兰死。是这道矛盾形成一道鸿沟,最终阻隔了帝妃的恩爱。
随着玄凌的离去,棠梨宫终于彻底冷落了下来。我心里倒是喜欢这样的氛围的。
唯一觉得眼烦的是,温实初如牵线的木偶一般,每日必来奉汤熬药。这些活本是宫女太监做的。他全抢了去,只为趋奉甄嬛。
这一日清早,忽见眉庄又只身走来。她如今身体早已大好,只是,似乎脸上落下了寂寞,清冷的霜痕,再也挥之不去。听闻那日她之所以没有出现在宓秀宫,是因为提前向太后皇后讨了抄录金刚经百遍的差事——目的为宫中所有逝去的亡灵超度,祈求祥和。这一百遍不知要抄多少时间,因此皇后特命在她抄经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我心中暗自为她经历许多波折后所生出的几分心计感到欢喜。
我上前将她迎入殿中,为她卸去白雪遮阳的披风,奉座捧茶。她淡淡倒了声谢,便坐在了榻几前。
甄嬛披衣相对,依旧脸容恹恹,其实她病已好转,只是心情晦暗。彼此寒暄了片刻,互道寒温,底是见了疏离。
眉庄静了片刻,道:“我猜你还萎靡不振,今日来看,果然不假。有句真心话劝你——你也伤心了个把月,是该收拾下心情的时候了。人心总要通达一些——日后有意恩宠也好,无意也罢,都该振作为人,若从此失意哀丧,于人于己都是无益。”
甄嬛只是沮丧:“姐姐,我是不是很傻?明知皇上薄情,却还惦念于他……”
眉庄低眉看着眼前的茶水,神色亦如茶色寡淡,只道:“若说对旁人,皇上的确多有薄情之处;但于你,他做的已经足够多。”
甄嬛似乎被噎到了,半晌才道:“看来失子之痛,不是人人都能懂得。”
“你有你的痛处,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人不能只想自己一面的苦。何况他为君,咱们只是妾室而已?若你只一味觉得自己委屈,我也无话劝你。”听她言语,透着无限的萧索倦怠。
一时气氛越发冷落。眉庄的手指闲敲着棋枰,目光游弋到窗外,便怅然不动了,她的目光里似乎凝结了一股哀悯的怜意。我好奇顺着她目光看去,原来是温实初在那里蹲着熬药呢。形态之专注,令人刮目。
“人大概都是如此吧,只有自己受了委屈,觉对方薄情。却从不想自己待别人之心又如何?自己未必不是薄情中人。”她幽幽道,似含了无限的哀愁与讥讽。
“姐姐在说什么?我可一个字也听不懂。”甄嬛也瞧了眼窗外,讶异不已。
眉庄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定定的看着甄嬛一刻,才耐住性子道,“既然你听不懂,我便明着劝你一句——为人处事,不要太过自私才好。当初你避宠之事,如今后宫已然无人不知。若皇上真的有心追究,你是他的宠妃,他自然不会动你。可是有人只是一介太医,只怕要性命不保!可是如今,你仍使他使得奴才一般,如此心安理得的受用,莫非,你连一点为人为己的避嫌之心也没有吗?”
男女私情,从来都是宫中避讳的。我万没料到沈氏会有如此一番直言。甄嬛也没有料到,张了几回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脸色变了几回,尴尬几乎恼羞成怒,冷笑两声道:“姐姐今儿是疯了吧,竟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
眉庄站了起来:“我的话你当金石良言也好,当疯话也罢,都由得你。天色不早,我回去还要抄经。告辞了!”
言罢,迈步便去。我慌忙道了声‘容华留步’,将披风与她覆在肩头,她方扭头看了我一眼,如来时一般道了声谢,从容去了。
是因温实初救了她性命吗?她才为这个男子如此的不平?我望着她姗姗离去的背影,好半天迷惑不解。
“浣碧,你去叫温实初熬完了药,赶紧走吧!——不要再连累我!”伏着几案,甄嬛气的直喘。
“是!……”我轻轻应了一声。
/
傍晚时分,和槿汐晶清交了班,我终于得回自己屋里自己待着。流朱在小厨房亲自为甄嬛熬一锅枣豆安神汤,房内只余我一人,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起身灯火挑亮,一眼看到桌上流朱放的针线活计可爱,不禁拿在手中,沉吟不已。
这些日与流朱闹了些别扭。她怪我对甄嬛的小产一点也不心疼,我反驳她——她又何尝在意我性命?若非安沈两位主子为我求情,我已死在庭杖酷刑之下!
流朱听了还要为甄嬛辩解——说她只是过于悲伤,才忽略了我。我忍住了十分的气,质问于流朱——我与甄嬛无情,我的命也不需要她在乎。我只问你——如果有一天我跟甄嬛决裂,流朱你到底会向着谁?
一言问住了流朱。这句话早也想问她。究竟在她心里,是我重些,还是她的主子小姐重些。她到底答不出来。还说她坚信不会有那么一天。
我真个气极,只想以后都也不要再理她。可是,若不理她,以后还能穿她为我作的衣衫鞋袜么?
只想丢下那活计,却又爱难释手。且待我——暗中学会了针线,再真的不理她吧——心里恨恨这样想。那鹅黄的宫锦之上,绣了几枝折枝连绵的杜鹃。不知为何,几乎每朵花似都少了一瓣,两瓣。我心中暗想——若我在这图样上添一两个花瓣,她一定不会知道。如此我依着葫芦画瓢,日子长了不也就学会刺绣了?
反正她熬那豆粥是要熬一阵子的。想到此,我便真的动起针线来。
……
才穿了几针,耳边忽然响起了杳然的笛声。听那声音,应该很远,未知穿了几曲回廊,几重花木,才荡过围墙,飘入轩窗,进入我的耳中。静夜无声,故而笛声虽远,我犹能识其曲调。似曾我在甄府时,听莫小雅吹奏过《长相思》。昔年不諳情事,只觉动听婉转。而今……,细听那笛声,只觉越发的委婉悠扬,如倾如诉。更似有一股魔力,使我不自禁的想要抛开眼前的针线,走去窗前望一望满院如水的月色。
是他么?除了他,还能有谁?可是,是他又如何?希望是那样渺茫……,努力的凝聚着所有的神思于眼前的针线上。一针一线的穿插引走,绣了半个花瓣时,笛声依旧没有歇,反而似乎更加嘹亮,并没有丝毫的伤感忧愁,委婉如水,执着如玉,声声浸入人的心里面。整颗心,整个人,似乎都溶浸在笛声里,沉醉难以自拔。此刻,眼前仿佛有一杯浓浓的闪着琥珀光辉的美酒,我明知他是一杯穿肠的毒药,却还是禁不住诱惑,直要擎杯而起,一饮而尽。
想起了安陵容的悄然而语——要谢便谢清河王罢。
想起了接过那蝶珮,心里便燃起了飞蛾扑火一般执着勇毅的希望。
想起了梅园那一幕幕美好的时光……
我抛开了针线,冲出门来,定了定神,环视院中,果然满院月华如水浸润。莹心殿的方向,窗口里黑洞洞的,仿佛如此明亮皎洁的月光,也难溶入那华丽的雕窗。
阑干下的花丛里有蝼蛄清冷的鸣叫之声。此刻,即便她醒着,隔窗望月,亦是蝼蛄吊月,索然伤情吧。
我择了一杆羊角宫灯,循着树影下走向月亮形的角门,还好,宫人疏懒,并没有上锁,只是横了栓,顶了杠。我瞧瞧四下无人,上前轻轻启闩挪杠,将门启开一缝,突然发出吱扭的一声,连忙回头,好在没人看到。于是侧身出去,掩好了门,挑灯上了回廊。
回廊两侧,是开了一季的凤仙花,往日里‘昂昂骧首倚朱栏’,开不完的香红嫩绿,招不尽的饥蜂冷蝶,此刻朦胧月光下,只显得颓废丧气。倒是回廊曲折处的一丛碧色修竹,历经风霜雨露,始终翠色不减。
踏着月色,沐着笛声,转过了九曲回廊,终于看到了那一寸相思地。是他,真的是他。月光多情,似乎都凝聚在他身上。我缓缓停住了脚步,笛声亦歇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