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我站在偌大的屏风后准备，其余舞伴都已经上场，只余几个端茶送酒的站在我身边，若不是这里有一层屏蔽，只怕嘈杂的讲话声早就传出了十里。我还记得当年这些明媚可爱的女子谈论的内容，她们对着饮雪的上场惊喜惊艳。如今我一眼瞥过去，五百年后，这里的一帮女子换了有七八成，大都算是陌生人。

　　我看平地已是舞姿翩翩，宴会渐入佳境，便屏气凝神，按照天帝钦点的舞蹈内容掩了气息。我远远眺望一群座上神仙，一眼便看过以往饮雪坐的位置——东陵上仙。那里空着，那个座位不怎么高贵，但却一直招人视线。如今它空了，却还是让我第一个看到。我转眼看向三清圣座，太上老君匆匆赶来，只在承渊耳边唠叨几句，承渊竟是肃然改色，他一眼瞥过会场的状况，似是在犹豫着离开。

　　我大致明白太上老君同他讲的就是我的事情，想要招紫苏去看看望天吼有没有把事情办妥，却想连紫苏也不见了踪影。我扭头一看战神座位，才发现独火竟然趁着人多喝高之际，悄悄的退了场。我扶下墙壁，亏我还让他们低调点来着，没想到转眼就当耳旁风了。

　　再望向昆仑一席，覃天枢依旧未来，看来他还在昆仑处理大小事宜，迟子涧身后坐着诸多昆仑弟子，也是变化多多，我几乎难以辨认。

　　上第一杯酒的仙婢已经退下，舞台中央正是进入火热状态，我不再分神，眼看着那里划出的地界空了大块，便明白自己该上场了，只听那舞乐编钟宏亮响起诗篇来，我瞬间移动而过，人未见，水袖先甩出数十尺，直达对面的三清坐席。九天遥下，菱纱层层彰显，若非力道大点，法力深点，恐怕一般的舞仙还没法把这么多菱纱晃得层次分明。我想天帝果然交给了我一个恰当的活，这舞跳下来我的手臂估计要残上几天了。

　　御风九天而下，霓裳掀开，眉目初绽，我伸手挡住一半，欲遮还羞。怎么赏心悦目、讨好观众我不太知道，但是追随着一个人，只为他而跳我还是可以的。承渊的眼神是什么，我便跳出怎样的感觉来。他惊艳，我喜悦；他皱眉，我沉思；他冷漠，我淡然微笑。

　　虽然舞步复杂，舞姿过度，但我依然努力做到最好，一曲女娲充乐是代表着我自己，天帝想捧我，玉清天尊你再瞪也是没用。我甩出十尺粉色霓裳，抛至三清坐席，妩媚一笑，风流生姿，玉清天尊眼里的怒火又燃高一分；我半折腰肢，侧向倾地，菱纱从肩坎落下，展露一身冰肌玉骨，这回不但是玉清天尊了，就连承渊眼里也隐约有些怒意。偏偏如此场合，他们不能发作，我则是自得其乐，管他什么人在看，什么人爱看。

　　方才还是严谨舞蹈，到了后来就是懒散怠慢，我扫向诸位上仙，从各色各样的眼神里，我都无需读心术就可以看出他们的内心世界。或者鄙夷不屑实则嫉妒成狂的，或者外表清高内心燥热的，或者如师父和玉清天尊一般，愤怒由内而外的？师父饮过一杯酒，玉清天尊替他倒上，旁语几句，大致又是在说我什么坏话。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事到如今我连天元之火都不屑了，还怕你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头？

　　我继续走我的妖冶路线，继续吸引众人视线。可惜好景不长，舞蹈也就半个时辰，我很快就得负责斟茶倒酒的任务。我拉上肩膀的衣带，稍稍正式了下着装，便扬唇携一杯水酒排列出位，服务诸位上仙。

　　好巧不巧，我的对象居然又是承渊。应该说上一回是翎若安排的，而这一回算是我自己安排的，那还是我拿了紫苏要挟独火帮我走后门的呢。方才我这么下作的展露了自己，要是在台下遇到什么变态就不好了。自从蕊宫仙子同昆仑掌门的艳史传开之后，六合和计都一直劝我要低调点，否则让别人看了，真会乱来的。我于是决定安排自己的位置，别人我都不太熟悉，是不是变态我不清楚，但是偶尔熟悉的几个人不是神经有问题就是恨我入骨，我若给玉清天尊倒酒，他肯定会觉得我事先已经下好毒药了。

　　第一杯过后，如同五百年前一般，承渊的视线跟随我几步即止，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我站于他身后不到五尺距离，连忙轻盈上去，伏在他一侧为他斟酒，他侧过头来与我目光碰撞，然后游移到我拉得不怎么圆满的肚兜带子。我抿唇低头，伸手将它轻轻拉妥，正想顺势退下，却想他又是一口饮尽杯中酒，让我无暇离开，只得又弯腰给他满上。

　　这样接连几次，我都如芒在背，好不舒服，只得轻声耳语怨道：“师父……他们都在看……”

　　承渊撇过脸去，一干闲人这才转过头去，谈笑的谈笑，饮酒的饮酒，只余玉清天尊一张僵死的面容，以及月老那万年不变的傻笑。

　　承渊不再同我这样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耳鬓厮磨，冷道：“把酒放下……”

　　我才想脱离苦海，手被他轻轻摁住，“在瑶池畔等我。”

　　我惊愕抬头，对上他冷峻严肃的面容，大致知晓他要训斥我什么，一开始还有些意外的怦然心动瞬间全都变成了炮灰。看来，我再一次光荣的惹怒了他。

　　我郁闷的退了场，让一帮闲杂人等也少了看戏的对向，他们郁闷，我更纠结。

　　我来到瑶池仙畔，只见此处人烟稀薄，桃色妖娆，正是美好佳节，多么适合像独火和紫苏躲在这里偷情。而我却要遭受一顿谴责，难免心里有些不平衡。要说我怎么认出那是独火和我家紫苏的，一来我借了紫苏烟紫菱纱霓裳，当然不是因为望天吼一句，紫苏姐穿着更好看的缘故；二来……既然那是紫苏了，除了独火谁敢碰她我跟他没完。烟紫菱纱霓裳上算是有些防护，能让人感应到不善进攻，这才方便紫苏这个法力低下的仙子到处乱晃。并且……天庭原本也传言我与独火有染，但自从我们大战过后，想必其间如何玉石俱焚，互相残杀的血腥让这帮迂腐神仙开了眼，我们俩是绝对不可能的。紫苏穿着我平日里的衣服会面对火，多好的掩护，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望天吼同学实在是太聪明了。

　　我本是打算在这桃花林里散散步什么的，可是如今大好地盘全都给他俩占了，我也只能找个角落蹲着思考待会儿怎么应对承渊的责罚了。我坐在远处，看他俩你侬我侬，这附近被独火布下了结界，一般仙女路过都进不来，上仙又都在瑶池喝酒，基本没人关注这里。我估计等到承渊那里散会还有几个时辰，而偷看情人幽会又是极其不道德的事情，便迷了眼睛打算小憩。

　　迷迷糊糊的感应到颇为强大的气场袭来，我才恍入梦乡，没想到承渊会提前赶出来见我，赶忙原地站起，张望开去。承渊一袭银色衣袍，风华绝代，他散步走来，略带匆忙，时而侧头观望。我才要伸手招他，却见他凤目一窄，竟朝相反方向去了——糟糕！

　　我急忙灵闪过去，却还是赶晚一步，承渊原本就有些怒意，看了穿着烟紫霓裳的女子正同战神亲热竟是一掌扇过去，隔山打牛，将没有防守的独火一击在地，怒道：“你们在做什么！”

　　紫苏尖叫一声随即转身，看到师父的身影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忙扶着独火哀求道：“天尊恕罪！天尊恕罪！”

　　承渊果然认错了人，脸色由原本的震怒一转而为惊愕，其间一会儿功夫，事情竟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我连忙拦在承渊跟前，揽住他：“师父！”

　　承渊看了我，又看向紫苏，我转身扶起紫苏，紫苏半抱着独火，唯唯诺诺道：“仙子……救我……”

　　我自然知道紫苏同独火的私会算是被师父撞个正着，本着秉公处理的原则，他也该严加责备，上禀天帝，可是这会儿他却愣在原地，“你们……”

　　我推着承渊后退，一边在身后向他俩摆手示意他们先走，纠缠道：“师父你不是来找我的吗？鸢儿等你好久了师父！师父！”

　　紫苏惊恐万状的指着我们道：“原来你们也……”

　　承渊皱眉，我后脑勺三条黑线，赶忙把他俩赶走，省得师父亲自动手。承渊似是也没有追上去的欲望，更别说还有我挡在他跟前，神气活现的赞叹道：“师父，桃花开得真好，我们一起去散步吧！”

　　承渊不由我一股脑儿的拉他走，却是甩了我的牵扯，道：“跪下！”

　　我哀叹一声，赶忙跪地。承渊绕着我转圈，将我上三路下三路打量过去，我偶尔抬头遭受严重不满的神情，只得纠结的垂下头去。承渊弯腰扯了我肩膀松散的衣带，斥责道：“为师帮你消除天元之火就是让你穿着暴露去讨好男人的吗？如今你离开昆仑数十年，是不是连我的话也听不进了？纵容他人又作践自己，你胆子愈发大了，是不是天帝看重你为师的地位就无足轻重了？”

　　我就知道这样一场活色生香的舞蹈肯定会让他骂个狗血喷头，也正如他所说，我敢乱来就是因为离开了昆仑得到了天帝的青睐才这般春风得意，肆无忌惮的。但是师父终究是师父，更别说他还算我半个父亲，我不敢反驳任何，也不敢承认什么，只一直捞着身上的流苏衣带，慌手慌脚道：“鸢儿错了！鸢儿错了……”

　　承渊这回没让我蒙混过关，不断指责我的种种劣迹，这十年来我在天宫名声本来不佳，没想到他也悉数知晓，一一道出，让我一张老脸羞得无地自容，“你可知……你如今都被说成什么模样了！”

　　男人说我是花妖转世，狐狸精附体，女人们则说我练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法术，通过阴阳交合获取美貌与法力。之所以我的修为这么高，全都托了我一个月同上清天尊会面一次的福。我以为承渊只会随它去了，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他将细节也了解得这么清楚。我猜测有可能这十年来他每次来凌霄殿，上仙们都用一种暧昧欣羡的眼神看他，这才让他受不了的。

　　我仰头看他，他亦低头看我，一个委曲哀怨，一个疾言厉色。突然我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他要是再围着我转下去，我只怕眼都花了，哀愁道：“师父……”

　　“你这是做什么？”他甩袖，动作不大，我再接再厉缓和气氛，展颜打趣道：“师父都不懂我身上有没有完全好透，我穿成这样……不就为了让师父看清楚点吗？”承渊听出我话里的轻浮，也不同我闲扯，厉声责备道：“没大没小！”

　　我就是同他纠缠道：“你看方才连紫苏他们也误会我俩了……”可是要说身败名裂，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吧？

　　承渊摆脱不了我的束缚，只得挥手道：“你起来说话。”

　　我开心的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承渊也是帮我整理身上的舞衣，系紧吊带，遮住肩坎，最后抬起我的下颚，拿了我腰间的香帕将大红的唇彩抹掉，叨念一句：“自然即美，你原本就长得好，这样浓妆艳抹反而看着碍眼。”

　　我顺口接过：“谁说的，上仙们都喜欢看。”

　　擦拭着我唇彩的动作忽然停下，取而代之的是大拇指摩挲我的唇瓣，食指挑起我的下颚，承渊的气色再冷三分：“顶嘴？”

　　我只是有些疑惑，没想到我精心打扮一番，承渊竟会不喜欢，问道：“师父怎么不喜欢，他们都喜欢？”难道他喜欢清纯装嫩型，而我这样的花里胡哨不入他眼？

　　承渊忍下怒意解释：“你无需讨好这里的每一个人，你是我承渊的徒弟，是独一无二的神之子，鸢儿。”

　　七百年来，他第一回亲口承认我乃神之子的存在，我竟顿在原地，不知所措。

　　良久我才开口，凝视他美妙的瞳色，“不是讨好而是不屑，他们眼里的不是鄙视而是嫉妒，他们嫉妒我是师父的徒弟，嫉妒那些根本就没发生过的事，他们喜欢想象，而我喜欢演绎，人生如戏，这样一唱一和才是生活。”

　　承渊抚摸我的脸颊，蹭得我脸上的温度不断升腾，还好胭脂擦得多，不然肯定被他看穿，他微微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只道：“以后别这样了，我不喜欢。”

　　我守在原地，看他就要离开回去仙会那里，鬼使神差拉住他道：“师父……你的情劫是不是要到了？”

　　微风拂来，人面桃花，相映生辉。

　　他怔住，看我的眼眸多了一丝动容，才要张口却是被我抢先一步道：“鸢儿想给您引荐一个人……她是红鸾转世，真正的蕊宫仙子，操纵男女婚恋，有了她的帮助，师父兴许很快就能渡过劫难……权当是了却她的思念，报答我的感激。”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