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德宣殿内气氛并不轻松，尚吉跟陈启提了新律法的一些主张，可在场的尉迟信、荣基皆不同意她的想法。

　　她早就料到了，他们正好都在，她也不介意趁此机会与他们争辩一番，以明确自己的目的。

　　“妇人之仁。刑罚不严，天下不平，你想要让大启所有的郡县街巷不得安宁吗？”荣基的话语很尖刻。

　　尉迟信对此也做过思考，当即就道：“我也不同意。你忘了春城之事，若要再宽大，倒不知会出几个邹融。”

　　“正是春城之事，让我看到律法的漏洞，按现在的律例，偷窃通奸被当街处死，而贪官污吏则是没收财产和入狱，打点到位甚至能早早出来。这难道不正说明，如今的律例应该变革吗？暴政与严苛律法并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这难道不是古人的教训吗？教化百姓应该以德熏陶，刑罚只是辅助，滥用将无法发挥它真正的作用。”她缓了缓语气，“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不应该对立。我理解你们的意思，变革应该有一个谨慎论辩、逐渐试探的过程。目前，我认为，至少判决应该更审慎地进行，防止刑罚滥用，影响社稷稳定。首先要做的，便是修改和完善定罪律法，决狱不能只凭口供，需引经据典、有法可循，这样不仅有更强的约束、能造福黎民，也令百姓更容易接受和遵守。”

　　旁边的陈灼一直没说话，他跟陈启一样，没有表态。尚吉注意到了，她不禁想，他们在犹豫什么呢？

　　当年，为了实现她对陈启的诺言，她可以做一个耀武扬威的相府千金，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今日，为了达成她自己的目的，她也可以做一个一意孤行的权臣，去突破反对的官员。

　　*
　　相府内，她正把在德宣殿中与其他人的争辩内容一一告知田陆，与他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她知道他同意自己的想法，他是非常开明仁慈之人，也常把“年纪大了，管不着她”挂在嘴边。

　　田陆倒茶的时候，习惯把茶壶举得很高，茶杯在桌面，茶壶与他肩膀平齐，他说这样滚烫的茶水会凉得快一点，茶水和茶叶碰撞的清香又会释放出来。

　　他的话与流淌出来的茶水一起汩汩：“眼下身边都是可以信赖的人吗？”

　　“我向来不喜欢怀疑身边的人。”

　　“值得信任和信任，是两码事。”

　　“现在一切都挺好的，都在计划中。丞相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没有什么新的东西要提醒你。你是做得很好，不逊色于你父亲。”
　　他年纪这么大，既没有家人，又没有什么朋友或敌人，也没有要创立的功绩，他能在意什么呢，只不过是被提起兴趣，想亲眼看看未来会如何发展罢了。

　　“我希望百姓能从新律法中受益，希望新律法真的能给大启更多的安稳。”

　　田陆点点头：“那我祝你一切顺利、平安无事。”

　　尚吉转动手中小巧玲珑的茶杯。

　　也许，他是以为陈灼应该在这件事上坚决地支持她，但实际不然，所以他才这么问她。

　　他不知道，她想做的事，陈灼从来不会阻挠，并且永远都支持和帮助她。这一次也会是。

　　那天从德宣殿出来后，她拉着陈灼问他的缘由，问他的苦衷。

　　“如果你觉得有不妥之处，可以告诉我，我再去思考、去找儒士和廷尉司的同僚讨论。”

　　“我不反对你的政见、你的变革，这其中最大的不妥之处，是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会小心地做这件事，而不是强硬地推行，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必须要这么做，这是我作为‘尚吉’的意义，我要的，是你的支持。”

　　这次变革推行，她不想跟任何人作对，也绝不受任何人阻挠。

　　在那充满急切和渴望的眼神的注视下，陈灼最终投降，疲惫地笑了。

　　“我当然会支持你。”看见她笑起来，他也觉得快乐了一些，“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所以，我会永远支持你、帮助你。”

　　正如他一生中众多的选择。

　　因为他们都相信自己的决定，因为他们都需要他的支持，所以他无法阻止任何决定，所以他舍命相陪。

　　*
　　从梁村回来，尚吉的马车直奔霍府。

　　回来之前，霍凯桓受伤了。是在树林里，又起了薄雾，箭从不远处飞来，尚吉确信是冲着她来的，当时她被另一侧的叫声吸引了注意，没留意到背后的飞矢，霍凯桓便替她挨了那一箭。再循着箭来的方向，已经没有人了。

　　几个修路的杂役也受了伤，已经处理过了。但霍凯桓中的箭上用了毒，当下他的嘴唇就发白了，她便立刻启程回都城。

　　她细细看过那伤口，连冬天穿的棉衣也被破开了，这一箭力度并不小。箭来之时，霍凯桓顺势侧过身，箭矢没有没入，擦着胸口和左肩而过，被划过的皮肤瞬间皮开肉绽。因为箭是绕过树干射来的，伤口处还呈微微倾斜的角度。

　　一路上她忍不住想，是什么人要取她性命？可这一箭，说实在话，又不似春城那次，是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这难道只是为了抗议她的变革而向她示威、逼她收手吗？如果她不停下，是不是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傅太医接到侯府的通传，早已经到了霍府，粉阑也已简单向霍凯桓的家人解释，他们便很快准备好了可能需要用的物品。

　　人一到了霍府，便被立刻送进房间。忙活半个时辰，傅太医才宣布没什么大碍了，多休息就行，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尚吉在房间内，有些话要跟他交代。

　　霍凯桓看见她来了，张嘴就问刚才是不是太医给他治疗伤口，显然有些顾虑，还说了几声抱歉。

　　尚吉便告诉他：“有大夫你就瞧，有药你就用，不合适的话他就不会来了。你是为了救我受的伤，道歉做什么？”

　　不论是保护他人还是被他人保护，她都是如此坦荡，所以霍凯桓也不再扭扭捏捏，配合地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为了自己拖累你、麻烦你而道歉，我是为你担心而道歉。”

　　尚吉轻皱着眉头。霍凯桓有跟她父亲一样的肤色，像微微散发光泽的古铜，左胸包扎的位置却渗出明亮的血色。他就是这样的人，交代任何事都会好好做，再危险都会去做。她突然生出点愧疚，伸手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头。

　　“好了，看你精神也好多了，你就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梁村的事告一段落，很快就是除夕，你就在家中呆着，到上元节后再回东营，我很快会再来看望你。”

　　她说的话，霍凯桓不会跟她讨价还价或谦虚推辞。

　　“好，将军放心，我没事。他们一定也很担心你，你也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尚吉微笑着退出房间，门合上前，霍凯桓望见她腰间的折扇。

　　她一直都别着这把扇子，她告诉过他，上面的画是世子殿下画的，字是陛下写的。

　　霍凯桓想起那日下朝，天很冷，连他都觉得寒风有些令人发抖，其他大臣更是纷纷加快脚步离开了。这样冷的天，尚吉昨天就问了好几次是不是要下雪。

　　正当他快步往宫外走时，陈灼叫住了他。

　　几句寒暄，他还是感到不太自在，便说了告辞，想先走一步。

　　陈灼突然问道：“霍将军，你真的非常用功。”

　　“下官能力还不足够，为了胜任，自然需多加努力。”

　　“多加努力是为了胜任你的职务，还是为了胜任一个优秀的属下？”

　　“下官不明白殿下的意思。”那语气是嘲讽，轻蔑，作弄，还是戏谑？霍凯桓在心中分辨。

　　陈灼毫不客气地说：“你属意的不仅是职务，恐怕那人也……”

　　“有匪君子，心向往之。”霍凯桓立刻打断他的话，“尚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世子殿下慎言。下官还有事，先告退了。”

　　他转身离去，双手握紧拳头，用力得关节发白。身后的声音却依旧传来。

　　“你说对君子心向往之，如果她是个男子，你也会这样吗？她再怎么出类拔萃，成为将军、南阳侯、廷尉，在你心里她的身份也始终叫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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