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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豗之时(9)
苍栾军仍在集结。
戈鸿八城,除去王城,足足有五座城池落入她手里。可在戈鸿王一纸血书后,苍栾军开始撤离这五座城,全都往高朗城的方向去了。
她好像真被激起了久违的亲情,真的忽然想起了这身体中脉脉都流着与她如出一辙的血,一路流回二人在母亲膝下玩闹的时光。
那些时光往往只出现在梦中。
郑兰叶这些天时常做梦。梦里一片水雾,看花花不明,看月月不清,人声却如鼎中沸水。她总想听清梦里的声音,越过水雾后却只有寂静,并一片长满苇草的池塘。天高树长,蓝绿朦胧,细而密的草秆向两边分开,白絮悠悠,她踩进滑腻的湿泥中,池水没过脚背。
她继续往前走,直到池水没过了胸口,虚幻的触感也压得她喘不上气了,那些声音才再次出现。
她下意识侧耳去听,却一脚滑进了池底。
“……王上!”
郑兰叶惊醒,她浑身冷汗,喘着粗气。
旧臣将她扶起,从仆役手上接过汤药,温声道:“想必是急行军操劳,王上喝了药再睡吧。”
郑兰叶还没喝,就无端觉得嘴里苦得慌。
“从前太子府里,有芦苇池吗?”她忽然问。
旧臣说:“不曾有,不过旧时皇宫里,先皇在林苑修过一个。”
“……那倒是个好兆头了。”郑兰叶笑了,“想来,定是本王将执叛酋首级,酹酒太庙阶前了。”
她喝了药,真正的味道蔓延开来,那种苦得人发呕的滋味终于消失了。
旧臣扶着她,向军营外走。秋风瑟瑟,郑兰叶隐约感觉到这股风应该是沉重黏腻的,它吹在脸上那样刺,周围人也不约而同地掩鼻皱眉,可她什么都没嗅到。
“这下,算是全了情谊吧。”苍栾王说。
飞旌军与贯丘灵所率的苍栾军现下孤掌难鸣,沈列的联军就要打下奚宜,而神武军被她堵在大门口。
戈鸿的危机,大抵是解决了的。
……
苍栾王杀到高朗城,打了当地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执政官及时反应过来,一面组织守城,一面向王城求援。国主接到报信后大为震怒,神武军即刻开拔,当天下午就到了高朗城。
刚一交手,许巢蓝的眉头就深深皱起。
执政官一见大将军眉头紧锁,顿时心神不安:“可是强敌?”
神武大将军说:“她们根本无心攻城。”
“……她这人,太优柔寡断了。”许巢蓝说,“凡是选的路都走不到底,决心恨的都恨不到位。”
执政官正困惑要问,许巢蓝就说:“罢了,到了这个地步,再按计划行事就迂腐了。直接开打吧。”
……
苍栾军暂时拖住了神武军,悬在戈鸿王头上利剑就挪开了点。沈列已传信来,奚宜城破在即,最多不出三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因此她打起精神,打算全力应付东路的飞旌军。
但这支军队极其狡猾敏捷,仿佛一只蛰伏在林间的凶兽。它十分谨慎,却每次都能让她的军队损失惨重。它又很有耐心,轻而易举将敌人拖入漫长的惶恐之中。
戈鸿王是不信望青王位上的人类有什么神异身世的,不然她何必灰溜溜地跑到西北?是南方太富饶待不惯吗?
因此她每次打开将领们的来信,都会自动忽略关于血神杀神的鬼话,直奔主题,然后无一例外都是悲报。
这是年轻人作战能力上的强悍,但一场战事不能光靠士兵会打架。戈鸿王想:明明是客场作战,苍栾的援助已经没了,她们是怎么顺利补给的?
她的目光在舆图上扫过,看着重新被插回本色旗的城池,瞬间恍然大悟了。
“……听闻,”她说,“望青人野蛮,诸位卿家皆受其害。三日之内,诸位可清点损失,找望青人讨回来。”
她话音刚落,一些氏族臣子的眼神就亮起来了。
……
望青人走了,苍栾人来了又走,高泉城的平民终于松了口气,不必终日面对刀兵晃眼的亮光。
当昔日的小吏找上门时,她们也没有任何防备,下意识搓搓手,谄笑迎上去,一把亮得更惊人的刀就捅了过来。
她们反应不及,只能茫然地瞪大眼睛,仿佛要把黑黢黢的瞳眸睁到色彩融化,顺着眼泪晕染整个眼眶。
在那片模糊的视野中,仆役们搬着一袋袋粮食物归原主去了。
这一天,城中死了许多人,许多城中都死了人。
她们的罪名各不相同,有人是私通敌军,有人是冒犯贵人,有人连罪名都没有,兵士拔刀一捅杀顺手了。
有些人是“罪有应得”的,她们确实想尽办法送了粮食布匹到不为人知的山里,等猴子把它们捡走,有的就完全是无妄之灾。
无论如何,这三天之后,氏族的库房再次充盈,甚至比望青人来之前更加富贵。
也是这三天后,飞旌军的补给断了。
祁雪青默不作声。她陷入了和戈鸿王一样的迷思,是不是最开始的时候,作战计划就出错了呢?她不该留人,而是要让望青军全军出动。定安在奚宜拖一会儿,把戈鸿王的士兵骗得差不多了,就让神武军雷霆一击包夹联军。
如此一来,苍栾王没有反水的机会,她可以游刃有余地联合盟友闪击王城。
同样的,她知道现在不是复盘的时候。
祁雪青沉声道:“升帐!”
最后一仗的到来总是猝不及防,战场风云变幻,从不给将军按部就班的机会。
她犯过一次错,娘娘原谅她,归根结底是因为她打了胜仗。这一次也一样,只要她能赢下这场战争,即使过程有缺陷也是瑕不掩瑜。
她必须赢!女妖面色阴沉,眼中怒意凛然。
郑长秋啊郑长秋,你不仁,就别怪我发疯了。
既然断粮,那就破釜沉舟!
祁雪青领着飞旌军与贯丘灵交给她的苍栾军,以极为疯狂的姿态,完全不惧损失,靠悍不畏死的血肉之躯生生杀穿了戈鸿王布置的营寨,尸体在山野中排出一条康庄大道,示意外人这个方向曾是军队的进攻路线。
飞旌军一路雷厉风行,直逼王城下。
这猝不及防的反扑惊呆了戈鸿王。她确实是一个极为有心计手腕的摄政王,但不是每个摄政王都是军伍出身,都知道背水一战的典故。
飞旌将军有着优异的战绩与国主赐姓,这让无数人忘记了,她原本并不是个领军的统帅,而是杀性极重暴躁易怒的土匪。对于有胆气造反的土匪来说,鱼死网破不过是结局的一种。
此时此刻,昔日繁华的王城死尸遍地,杀红眼的血魔轰开了王宫大门。
戈鸿王仓皇带人东逃,而王城失陷的消息彻底点燃了混乱的西北。
这场几乎席卷整个西北战争让所有人都陷入了疯狂。
如果不是疯了,平民上城墙干什么!
沈列被焦灼的战局逼到眼睛发绿,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城墙上一个个瘦弱的身影,差点把牙咬碎。
她不是没打过仗,氏族打过,摄政王也打过。攻城略地从来都是军队与军队的厮杀,平民当然有位置,但那是后勤和天线的位置。
她们怎么会上城墙,她们怎么敢握住兵器厮杀!
就算上了,又怎么能坚持到现在……那些破残的尸体,浓郁的血色,哀号的同胞,震得大地颤抖的马蹄,她们身为草民,就一点都不惊慌,一点都不触动吗?不断流血的伤口,生命力流失的感觉,不令她们恐惧吗?
分明平时看见官吏就吓得两股颤颤,为什么现在敢亲冒矢石了!
她们明明只能填沟壑的土壤,怎么能像个士兵一样作战!
“云梯!云梯车!”沈列吼着,她双目赤红,死死盯住了奚宜城破损的城墙,攥紧了缰绳。
她可以败,可以被王上责骂贬谪甚至流放!但决不能败在这样的战局中!
她宁愿输给定安,让她的黑剑斩了头颅,也绝不让兵马被一群草民阻隔!
联军是有云梯和投石车的,已经逃到大后方的奚宜氏族为了保住自家产业,疯狂给前线打钱。这些攻城器械上上下下一点没被克扣,用料实打实的足。
沈列厉声下令:“攻城!”
神色麻木疲惫的士兵按令行事,一名士兵险些一头栽倒。
她们很累了。
望青人的血就像放不干一样,氏族军的量变无法引起质变,围困不能让她们屈服,如此日夜不息地高强度是最后手段了。
必须赢,这一战必须赢。
……
执政官听着城门冲天响的可怖动静,缓缓闭上眼。
哪怕成天被君华异想天开的行动气得慌,执政官也不得不承认:只要定安将军还在,她们就完全不怕。
将军什么都不需要做,往那一站,奚宜城的人心就永远不倒。
现在,她先倒下了。
而江薇已经做了她能做到一切,守到今天,定安军对得起任何人。
执政官忍不住捂着脸,崩溃地号哭。分明室内还响着号哭与哀叹,却仿佛一片死寂。众人默哀般低垂着头,仿佛奚宜城已经成了一副棺椁,装着将军,也装她们这些陪葬品。
过了一会,哭声渐渐停了。
执政官抬起头,胡乱抹了把脸,咬牙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将军不醒就不醒。”执政官说着,下定了决心,“定安军尚在,城中妇孺皆运甓递薪,老弱负创而助,我也去城门!”
“我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她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转头往城门冲去。
执政官来到西城门时,已经尸骸枕藉于壕堑,断戟折槊纵横如棘。城墙上既有定安军的尸体,也有平民和联军的尸体,虽说战况惨烈,可城门还没破,似乎尚有转圜的余地。
“其余的城墙呢?”执政官动作利索地把一名联军捅下去,见她不肯松手又补了一脚。
江薇用手背抹了抹脸,说话的声音都随着动作用力:“都派人守着呢!”
“沈列在西城门,这儿的攻势是最猛的。这一路必须得守住的!”
她话音未落,一块巨石就破空而来,掀起刺骨的风,刮得那几个尾音飘摇。执政官瞳孔一颤,立刻退开江薇,自己站在了巨石的落地点。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心跳骤停。
“咔啦——”一股带着石灰的风吹到执政官脸上,辛辣苦痛的触觉在鼻腔蔓延,激得她直咳嗽。咳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成肉酱。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立在她身前。
执政官鼻子一酸,含泪哽咽道:“……将军!”
将军背对着她,逆着光。她说:“下去吧,是我来晚了。”
定安将军上前一步,长剑一扫,一抹抹剑光就雷霆似的轰碎了飞来的巨石。
碎石木板纷纷落地,反倒砸死了不少联军。尸体东倒西歪残缺不全,木石零落遍地,扬起的石灰木屑映在沈列眼里,她几乎生出一股愤恨的绝望。
那到底是什么剑,她到底是什么人!
西北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个怪物!
她只要站在那里,脚下的城池仿佛就有源源不断的勇气和希望,支撑着她们誓死不降。而她明明才被一斧头劈得昏迷不醒仓皇而逃,现在怎么又能站在城头与敌人对峙!
饥饿困不住她,重伤拖不死她,难道她真是杀神神使不成!
定安将军高举长剑,剑身上金光流淌,仿佛从九天引下霹雳缠绕巨剑。她冰一样冷的蓝眼睛注视着所有联军,周身辉光明灭,她手上握着巨大的黑影,握着雷霆般的深渊,随时会向她们劈下来。
“杀神……”联军喃喃道,“她是杀神神使,是煞鬼……”
所有人都呆愣愣地看着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战场万籁俱寂。
“咚——”
战鼓再一次擂动,震得世界发颤。
它越敲越急促,雨滴般的鼓点把世界囫囵倒了个儿,敲得人浑身发麻。尖锐嘹亮的号角声响起,荡涤了所有沉闷肃杀的氛围。
——那泛着金光的深渊猛地向下劈去!
“定安!定安——!”
奚宜城爆发出惊人的欢呼。
与此同时,联军军阵,散了。
王军和氏族军乱作一团,慌不择路地溃逃,甚至有人发狂地砍起同袍。
沈列站在金光下,周围空无一人,一片狼藉。她面无表情地握住斧钺,蚍蜉撼树般对上了金色雷光。金光接触到染血的斧钺,顷刻间将她所有视野都遮盖了。令沈列惊讶的是,这金光耀眼却不刺目,将她完全包裹时也没有融化骨血的灼热,反而带着温柔的暖。
“定安…吗?”沈列扯了扯嘴角。
她闭上眼,没打算再睁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列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意识,她迷茫地想:就是给敌人以温柔的死亡,也没有这么拖拉的吧?还是她已经在骸骨要塞了?也有可能,毕竟是第一次死,多少有些没经验……
做好看见亡灵腐尸的准备,沈列平静地睁开了眼。
然后她发现自己还在原地。
沈列:“……”
她更加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家联军死了一地,但死状死因各有千秋。被自己人发疯捅死的,又被踩踏死的,还有被吓死的。
她快停摆的脑子重新转动,表情立刻微妙起来了。
……所以,定安这招根本没有杀伤力?它就是个光影戏法,把她们所有人都骗了。
沈列第一反应是赶紧收拢部队,定安连这种把戏都搬出来,可见是真没招了。趁现在攻城,她还能完成任务……
随后,她缜密的头脑也让她立刻意识到,晚了。阵线彻底崩坏,兵卒四散,丢盔卸甲地逃了,还都被吓得六神无主,根本聚不起来。
沈列应该感到愤怒或后悔的,因为她被定安用拙劣的戏法骗了。但她现在感到很平静,或许是先前大起大落的情绪耗干的了心力,沈列现在出奇地祥和,一点打打杀杀的冲动都没有。
思及那道神圣的金光,沈列甚至在想:还是说,这算是定安的仁慈?以兵不血刃的办法瓦解了她的兵马,还留了她一条命……
罢了。沈列轻叹一声。
她也算不负这个封号吧。
沈列扔了斧钺,孤身站在城下,等着定安来取她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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