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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真儿
回京的行装收拾得很快,一切从简,徐仪只带了朱玉英和朱高炽。魏国公府和燕王府里的孩子太多,谢佩英和徐增寿并未和他们同行,而是留守北平。
燕王府的马车与徐达的车队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出发,沿着官道,向应天府行去。
车队自北平一路南下,风雪渐渐被抛在身后,官道两旁的景致也从北地的苍茫萧瑟,变得愈发温润起来。枯黄的草地间,竟能看到些许顽强的绿意,空气中少了那股子割人的寒气,多了几分泥土的湿润味道。
行至开封府地界,车队便不再急着赶路。这里是朱橚的封地,他几年前便携王妃冯真儿就藩于此,如今已为人父,朱棣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朱玉英见到朱橚,欢快地扑了过去,清脆地喊了一声:“五叔!”
朱橚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可朱棣的目光落在这个弟弟身上,眉头却不自觉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几年不见,朱橚像是换了个人。他身上那件王袍宽宽大大地罩着,衣冠松散,领口处甚至还沾着些许干涸的药渍。人还没走近,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儿便扑面而来。
瞧着倒是精神,但依旧像是终日沉浸在书卷之中,对这世事早已漠不关心,没个镇守一方的塞王样子,倒更像个从书铺里走出来的掌柜。
朱橚见到朱棣和徐仪,脸上笑得开怀,拱了拱手:“四哥,四嫂。”
周王府邸修得巍峨热闹,多了几分江南园林般的精致与奢靡。亭台楼阁,曲水流觞,院中甚至还辟出了一大块药圃,种满了各色奇异的草药,浓郁的药香弥漫在空气里。
冯真儿见到徐仪,则像是见到了从天而降的亲人,那份发自内心的欢喜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徐姐姐,你可算来了。”
冯真儿依旧是娇俏明媚,一进到温暖的内室,挥退了左右,拉着徐仪的手不放:“姐姐都不知道,我在这开封城里,都快要闷出病来了。”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冯真儿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她抱怨朱橚整日只知道摆弄那些瓶瓶罐罐,不是捣药就是翻医书,跟他说话,十句有八句都听不进去。王府里是纳了几个妾室,可一个个说不到三句话就要掐起来,除了争风吃醋,就是变着法儿地往朱橚跟前凑,叽叽喳喳,没一个能和冯真儿说到一处去的。
“我在这开封府,睁眼闭眼都是这些人,头都大了。”
徐仪看着她一脸烦恼,但衣着华贵,妆发精致,想来即使身边没知心人,日子也过的滋润,于是宽慰道:“既如此,也不必日日拘在府中,闲暇时去城外走走,看看山水景致,也当是散心了。”
话音未落,冯真儿身边的陪嫁嬷嬷便叹了口气,脸上堆着愁苦的笑,插话道:“王妃哪里是能说走就走的。周王殿下的妾室们,今儿这个说头疼,明儿那个说丢了首饰,三天两头就要闹出些事端来请王爷定夺。王爷不爱理家事,王妃若是不在府中镇着,这府里还不得翻了天?”
徐仪微微一怔,这才恍然自己说错了话。
她忘了,管束后宅本就是主母的职责。在北平,她和朱棣一早就给燕王府立下了铁一般的规矩,下人但有犯错,绝不姑息。朱棣经常在外征战,又不爱纳妾,她这个燕王妃当得清静,几乎忘了世间大多数后宅,该是何等模样。
自己方才那话,说得着实是有些想当然了。
那嬷嬷见徐仪不语,只当她是听进去了,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着徐仪恳切道:“燕王妃殿下,您是过来人,可得好好劝劝我们王妃。这子嗣一事,关乎王府根本,万万大意不得。趁着年轻,总要多为王爷开枝散叶才是。”
徐仪这才注意到,冯真儿的脸色在听到“子嗣”二字时,瞬间难看了几分。
她屏退了那多话的嬷嬷,拉着冯真儿的手,轻声问道:“你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冯真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当年生有燉的时候,伤了根本,郎中也瞧过,都说难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不过这样也好,生孩子跟在鬼门关走一遭似的,疼得死去活来,我可不想再经历第二回。有燉一个,将来能承袭王爵,也就够了。”
徐仪这才得知,冯真儿当年生下长子朱有燉时伤了身子,此后多年,肚子便再无动静。
“五弟精通医理,为何不为你好好调理身子?” 徐仪忍不住问道。
冯真儿的眼神黯了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扯开话题:“我与他,本就说不上多亲近。这事若是让他知道了,倒像是我被抓着个把柄,求他似的,平白落了下风。”
她转而换了个轻快的语气:“我母亲倒是替我操碎了心,天南地北地寻医问药,说是无锡有个女医,名叫黄遇仙,一手妇科之术出神入化。只可惜我人在开封,总不能为了这个就跑去江南去。”
“为何不将人请来?”徐仪问道。
“怎么没请过,”冯真儿苦笑一声,“派人去了,那黄女医却回话说,她手头要救治的急病妇人太多,实在分身乏术,来不了开封。”
堂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两人也就不再提这个话题,说起了进京之事。
冯真儿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了压抑不住的忧虑:“四嫂,我跟你说句实话。母后的身子,怕是真的不好了。”
“我跟王爷离京就藩那会儿,去坤宁宫辞行,连母后的面都没见着,只说是凤体违和,不宜见风。后来我母亲每次给我写信,话里话外,也都是为这事担忧。她说宫里头气氛不对,母后身体欠安,父皇的脾气也就跟着阴晴不定。”
“我只怕,母后的病情比大哥信中说的,还要严重。”
晚膳用得有些沉闷,冯真儿和徐仪只略动了动筷子便放下了。徐仪也不勉强,待下人撤去碗碟,一前一后,沿着抄手游廊往书房的方向走。
周王府的夜色比之燕王府,更多了几分江南园林的精致与秀气,灯笼的光晕在假山与花木间投下斑驳的影子。
还未走近书房,便见偏厅的窗纸上透出明亮的灯火,两个人影伏在案前,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什么。
徐仪与冯真儿对视一眼,默契的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从敞开的窗棂向里望,只见朱棣与朱橚正围着一张大案,案上摊满了各式各样的干枯草药。
朱棣拈起一株,放在鼻下轻嗅,而朱橚则拿着一杆小小的戥秤,口中念念有词:“此物性寒,有清热之效,但根茎带毒,用之需慎之又慎。”
朱棣却突然抬头,声音警惕:“谁?”
徐仪无奈的一笑,和冯真儿前后走近书房。
朱棣的眼神随即化为温和:“夜里风凉,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你们兄弟俩在鼓捣什么。”徐仪笑道。
屋子里没有当值的下人,朱橚的兴致更高了,像是献宝一般,指着摊在桌案上的一大片草药,兴高采烈地解说:“这是我从太行山里寻来的九节菖蒲,开窍化痰最好。还有这个,是我在园子里自己试着种的白迭,专治风热头痛,效果比市面上卖的那些强多了。”
朱橚这边说的头头是道。
徐仪是目光却落在一旁堆了好几摞的书稿上,封皮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四个大字——《保生余录》。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翻了翻,赞许道:“你这几年的功夫没白费。”
朱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我也就这点爱好。所幸延请的学者们肯下功夫,此书方能成形。”
徐仪接着往下翻,却看到朱橚编的这书里不仅收录了各类妇科方剂,更详细记载了女子不同时期的脉象特征与调养之法。
她沉吟片刻,纤指轻抚过书页上“郁结于心”四字,忽而抬眼望向朱橚:“五弟这些医案中可曾发现,同样的脉象,在男子身上或许无碍,可落在女子脉息间,却暗藏着更深的症结?”
朱橚闻言,先是一怔,凝思片刻方抚掌道:“古来医书汗牛充栋,然大多以男子为本,论及女子,常语焉不详。女子以血为本,经、带、胎、产,每一个环节都牵动着气血根本,反映在脉象上,更是千头万绪。医者若只知照本宣科,不解其中关窍,或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徐仪幽幽一叹,仿佛不经意的问道:“你既有此等见地,不知对母后的病症,可有头绪?”
朱橚脸上的兴奋之色褪得一干二净,他颓然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宫中御医皆是国手,他们都束手无策,我又能有什么法子?我特意要来母后的脉案,只言母后气血两亏,心脾郁结,御医也只敢开些固本培元的温补之药,母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医署上下,早已是束手无策了。”
朱棣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眸光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愈发深沉。
“我只是在想,”徐仪缓缓开口, “太医署的诸位御医,医术自然是登峰造极,也不乏擅长妇科者。但他们为母后诊病,也有诸多避讳,或许根本就没诊到病根上?母后的病根,会不会恰恰就在他们疏于深究的妇科杂症之上?”
朱橚一怔,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男女体质本就殊异。他也听说过,在民间,有些专攻妇科的女医往往能诊出男医难以察觉的症候。
于是他沉声道:“若论妇科精微之处,女医或有独到之功。你所言,不无可能……”
说到此处,他又摇了摇头:“不过,这也只是我们的臆测。”
此事关乎马皇后的康健,终究还是要慎之又慎。御医的诊断已是权威,朱橚虽醉心医道,却也不敢妄自质疑。
徐仪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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