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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米
我靠了那篇作文,以正取生的身份被当时全县第二的高中录取,在当时还算是很好的成绩。多亏了那篇作文。语文试卷总分是一百五,我作文得了七十六,我的语文总分才考了一百二十七。也就是说,我前面的语文题目得分并不高。不管怎样,凡庄的人是知道我成绩好了,是个大学苗子,也都高看我一眼。我的高中同学还都是看重学习的,我那时成绩不算差,文笔还不错,有的善良的女生或者出于同情或者出于尊敬,也对我不错。我的老师对我也很好,我的处境比我弟弟要好的多。
只是,我也是不太能跟同学们玩到一块儿的。我跟她们吃不到一块儿,玩不到一块儿。人家逛街我不逛,人家去县里玩儿我也不去。人家说起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我因为不知道所以也不掺和。况且,我这个人也有些古怪,不知道是出于自卑,还是出于由自卑而引发的孤傲,我就是不爱跟她们成群结队地上厕所。她们就去跟班主任戚亮说。
大概像是猪八戒被一群蜘蛛精给架了起来,一时头重脚轻头脑发热晕晕乎乎身不由己了。班主任居然跑来找我谈话。身形干瘪面皮蜡黄油亮的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室外头的围栏边上,我们扶着围栏站定了。
班主任张开那张没牙的老头儿似的发瘪的嘴巴问我:“她们说你不太合群,不爱跟她们玩儿是吗?”班主任皱着起漆黑的眉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面孔像是被谁猛踹了一脚似的,陷了下去。这使他的鼻子显得越发笔挺了。他像是个外国人,《匹诺曹》那本童话书里的外国人。
我说:“是的。我不想跟她们玩儿,我也跟她们玩不到一块儿去,我就想闷头学习。”
班主任皱着他又浓又黑的眉毛说:“你为什么不想跟她们一块儿玩儿呢?”
我说:“我觉得没有必要非要一起上厕所,我可以自己上厕所,顶多跟一个人一起去,就够了。”
班主任继续说:“跟她们一块儿上厕所,成群结队,热热闹闹地,不是很好吗?”
我说:“我不觉得一块儿上厕所有什么好处啊。一块儿上厕所,确实热闹,可是到了厕所里,开闸放炮,臭死人了。生物老师说,臭气里不只是空气,还有分子。我不想让她们脏腑里排出来的分子跑到我的身上。”
班主任好像也有一点儿觉得我言之有理了,他说:“你觉得跟她们一块儿很无聊是吗?”
“是的。”我说。
听了我的话,这个呆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本来就不该就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向我兴师问罪的,他居然来问我这样低级的问题,我觉得他也挺无聊的。
那时候,我们的班长是杨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他终日为班级奔忙,不辞辛苦,常常忙得两道汗水在绛红色的脸颊上流淌。
有一天,他跟我说:“你手里还有好点的作文吗?我一个同学在他们学校《校报》作编辑,你要是有好的作文,就给我,我交给她,她可以帮你推荐,发表在《校园文学》上。” 我们学校当时也没有校报,我连“编辑”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我除了上学,就是帮家里干活,除了书上的些许知识,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我正好有一篇期末考试的作文,得了六十分满分,我就拿给他,题目是《昨夜星辰昨夜风》,杨将帮我拿了去。
班里要统一订校服,每人六十块钱,我正在为这项钱款发愁,订也不是,不订也不是,正在左右为难。
杨将,来到我的桌前,低下他高大的身板儿跟我说:“班里要订校服,学校说,贫困生可以免费。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你就不要交钱了。”杨将小声说着,两道汗水从他绛红色的脸颊上流下来,他好像比我还要羞愧还要紧张。
我虽然习惯了自己是贫困生,但是被班长提起,还是觉得脸红。我只好稳住心神,强作镇定,说:“好!”心里又是轻松,又是难为情。
我家里穷,每逢宿舍失窃,我都吓得要死!怕人家污蔑我。人心难测,如果她们有人借此机会打击我,故意把钱放在我的铺头底下,还真是说不清。
有一阵子,班里有个女生失窃了,那个女生常在班主任跟前行走,是班主任的股肱之臣,班主任为此殚精竭虑,天天致力于为她调查此事。他一会儿把她叫出去,听她娓娓道来说明原委,一会儿又把其他女生叫出去打探底细。教室的门开开合合,那个失窃的女生像个女王一样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我坐在教室里如坐针毡昏天暗地,也不知道失窃的那个女生会跟班主任怎么说,也不知道同宿舍的她们又会跟班主任怎么说。只见那失窃的女生开门出去,又开门进来,风光无限。而我,心态不好,家里最穷。不是賊,却比賊还要恐慌熬煎。
“谁要是偷了我的钱,我把她的爪子给弄断!”那个失窃的女生恨恨地说,“那是俺哥给我的钱。”
“就是的。你说是谁偷的啊。太下贱了!”宿舍里的女生攥着一截煎饼说。而我,我说不出话来。因为在我眼里,那个失窃的女王的威压已经足够了,我即使为她摇旗呐喊,我这明显的人穷气短的一嗓子也是微不足道的。况且,在女王的心目中,像我这样的穷人家的穷学生,在别人失窃的时候,我很可能名列她的嫌疑犯名单当中。何况,我跟她的关系又一向并不融通。那她的种种机枪扫射似的冷酷无情说不定也是针对我的成分了。失窃的人成了居高临下的女王,芸芸众生都成了怀疑对象。这是一个排除异己的好时机和妙方。我又何必为一个可能卯足了劲儿来射杀我的猎手发声儿呢。
在种种的压力下,我越发说不出话来了。是的,每每在同宿舍女生失窃的日子里,在那些水落石出的黎明之前的煎熬的日子里,我都不是很擅长为光荣的失主发声的。越是不发声,越是显得我有嫌疑,我越觉得失主有可能在怀疑我阴阳我,我就越是张不开嘴,发不了声。我也希望我能失窃,可是没有。我也不会无中生有,我也更不会虚张声势。我的性格利来如此。我不会有些女生所擅长的那些。我做惯了边缘人,我不擅长号令,我也不擅长鼓动。即使是我想一呼百应,我也没有那个影响力和号召力。我不是女王。
“我怎么那么紧张啊,你不会怀疑是我吧。我没偷你的钱啊,可是我怎么那么紧张呢。”小巧白皙的米米手里拿着一截煎饼,站在失窃的女生面前说。
“你别紧张,怎么可能是你呢。”失窃的女生温和地说,“你家境那么好,你哪会干这事儿。”
“可是我真的很紧张,我的脸都红了吧。”脸蛋儿有些像小苹果似的米米摸了摸她左边的脸蛋儿,有些焦灼地说。我看着她,她的脸蛋儿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绯红。她的脸还是白皙的干净的可爱的小巧的。她紧张,全在于她的内心,我一点儿都不会怀疑她,失窃的女生也不会怀疑她。是的,她家境好,品性好,跟同学们处地也好。她断不会偷人家的财务的。倒是我,家境不好,跟失窃的女生,跟一大波女生处地都不好。性格又别别棱棱的。这个时候,我很有可能被推进舆论的漩涡,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一样,被和我不睦的失窃的女王以及她的盟友给架在她们怒火的炮烙上炙烤。是的,这就是我的害怕所在。我不怕洞察一切的神明,我怕险恶的深不可测的人的心境。
我不吭声儿,在巨大的高压下,我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用一波默默的眼神儿回应着她说的话。是的。我也是如此。我也是很紧张。我害怕,我比贼都害怕。我怕失窃的女生怀疑我,栽赃我,陷害我。让我有口难辩。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说。
那些日子,我真觉得那个失窃的女生就是女王,我的生杀予夺,都由她一手掌握。而我的班主任,就是那狄仁杰,一时围绕着她,成了断案的高手。直到案子调查清楚了,是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生娟娟,我的心才落了地。可是,我仍然觉得很受伤,仿佛我参与了被调查的整个过程,我的灵魂被她们打击批斗了一遍,像一朵花儿,我的内心打了蔫儿。而那个娟娟,很快被大家孤立起来。她们刻意地回避她,不理她。而我,我倒是一点都不鄙视她。我还是正常跟她说话。我不仅不觉得她讨厌,我反而觉得她格外温暖。
有一回,我正在宿舍,听到同宿舍的小鹿说:“我的钱丢了!”小鹿,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说话像东北人,她家境不错,长得也不错。说这话的时候,她正踩在下铺的床沿上,朝着上铺她的床上翻找。
“啊?你的钱丢了?丢了多少?”米米抬着头朝着上铺问她。米米是小鹿的好朋友,她长得小巧玲珑,白白净净,像个可爱的小兔子。
我的心又开始隐隐发慌了。她奶奶的。真倒霉。怎么又有人丢钱了呢?她会不会赖到我头上呢?我又该忍受那些有苦说不出的煎熬了。
正在我惴惴不安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宿舍里光线有些暗沉的时候,米米特意找到我,悄悄跟我说:“小鹿让我跟你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怀疑你的。我们首先就把你排除了。”
我一下子特别感动,不知道她们家境这么好,还居然对我评价这么高。
在绝对的信赖和认可面前,我跟她们也是轻松的坦白的愉快的。
是的,人之幸与不幸,全在于你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有的人,你遇到了,她会让你幸福,有的人,你遇到了,她会让你痛苦。因为有的人是人,有的人是鬼。你有时候会遇到人,有时候会遇到鬼。你遇到了人,那是你的幸运,你遇到了鬼,那你就自认倒霉。当然,这世上没有无形的鬼,有的是披着人皮的比鬼还可怕的人。
这以后,我跟米米和小鹿她们相处得也很好。
米米对我很不错。有一回,我看见她床头挂着一件黄黄的丝绵的羽绒服。
我无意中说了一句:“你这个羽绒服颜色黄黄的,真好看!”
她说:“你喜欢?给你了。”
“真的?”我惊讶地说。
“真的。”米米坐在她的床头说。那时候是冬天,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件绿色的羽绒服,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她为人厚道,没什么坏心眼儿,我就真地开心地接受了。
“那我穿上了?我穿着去教室了!”我美滋滋地说。
“去吧。”米米说。
我穿着那件黄色的羽绒服走在路上。我有新衣裳啦!那件丝绵的小黄袄宽宽大大的,像一件袍子一样罩在我的身上。可是我觉得美极了,幸福极了。小黄袄里头的一层丝绵薄薄的,并不厚实,我在里头穿一件橙色的毛衣,就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一天傍晚,我吃完饭回教室,米米在后头追上我,跟我说:“宝宝,我经常跟俺娘说你!俺娘可想你了!”我觉得这话有些突然,她娘从来没见过我,怎么会想我呢,应该是她经常跟她娘提起我吧。不管怎样,米米这样说,我还是感觉很温暖。
我来了大姨妈,从来都是用卫生纸。
有一回,我正在叠卫生纸,米米看到了。她跟我说:“来,我给你几个卫生巾用用。”
我说:“不要了,不要了。我用不惯。我觉得卫生巾会漏,不如卫生纸吸水。”
“可以两个一起用,来,我教你!”米米坐在她的铺沿儿上,把两个卫生巾放在一起,我在一边看着。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用卫生巾,也是第一次同时用两个卫生巾。
米米个子不高,浑身白白嫩嫩的,小小的鼻子和眼睛,像个还没有长开的小女孩儿。她姐姐和姐夫来学校看她的时候,我跟她一起去。
她的姐姐很疼她,她看到了她姐姐,大叫一声:“俺姐!”她一下子就跳到了她姐姐的怀里。
“来!小米。试试这件羽绒服。你姐给你买的!”小米的姐夫说。
米米穿上了她姐姐给她买的羽绒服,灰灰的,白白的,领子那里毛毛的,她穿着,像个灰白色的小兔子。
一个星期天,我带米米去我家吃饭。我跟米米到了我家天井的时候,我妈妈正忙着在锅屋里烧饭。我弟弟披着一件没有面儿的雪白的丝绵棉衣在帮着烧锅。我妹妹穿着一身红色带碎花的棉袄、棉裤,也在锅屋里帮着忙活。
吃饭的时候,就我跟米米一起吃。我妈妈炒了猪大肠。又炒了一盘子猪肝。那是我家杀猪留下的。我妈妈觉得那是好菜。
米米想去夹菜,我赶紧告诉她:“吃吧!那是猪大肠!是老爷们儿下酒的好菜!”米米吓得赶紧停住了筷子。
米米跟我妈妈说:“大姨,我给你带了俺娘腌的小螃蟹,还有紫菜。”
“紫菜是怎么吃的?”我妈妈说,“俺没吃过。”
“烧紫菜汤喝。”米米说。
“哦,俺家从来不烧汤。”我听到我妈妈了无意趣地恰似断然拒绝地说。
“我教你,大姨!”米米锲而不舍地诲人不倦地说。
米米拿着一包紫菜,站在我家锅台前教我妈妈。我妈妈耐着性子煞有介事地配合着听着。
“就这样,先把外头的塑料纸撕开,再把紫菜撕下来,下到开水锅里,再打上鸡蛋,就行了。这就是紫菜汤。”米米说。
“一包全放进去吗?”我妈妈问。
“不要全放进去,撕一点儿下来就行了。这个紫菜是干的,越煮越多。”
米米说。
“哦。”我妈妈有口无心地说。
我妈妈装模作样地看着米米的教学,我知道我妈妈根本听不到心里去,我也听不到心里去。
米米对我妈妈的教学非常没有必要。我家里炒菜只炒一个菜,平时也没有喝汤的习惯。她即使教给了我妈妈,我妈妈哪里有心思听呢。即使我妈妈耐心地听了,她哪里有心思烧呢?我家即使烧汤,也不会烧那样的汤啊。我家要是烧汤,那就肯定是烧满满当当的一大锅,可以一人一碗的捞着饱腹的啊。再说,我家那个黄泥巴糊的灶台是烧紫菜汤的地方吗?这就等于教一个人用瓦罐喝红酒,用树枝做的筷子吃牛排。我家没那环境,没那套家伙什儿,没那氛围,也没那种优雅高贵的人。没必要,完全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有一回,我体贴我妈妈在外头干活儿辛苦,就开始炒菜。我把土豆刮刮皮,炒了一盘子土豆丝,又把丝瓜刮刮皮,炒了一盘子丝瓜。
我妈妈刚一到家,看到了我炒的两个菜,非但没有表扬,还非常生气。
“还炒两个菜!一锅出是的!炒什么两个!丝瓜哪要打皮吃,连皮一块儿吃是的。还打皮,张狂!”我妈妈沉着脸说。
我被沉痛打击了一顿。我以后炒菜再也不炒两盘子菜了。在我们这样的家里,连形式上的美感都是犯罪。
我记得我爷爷家吃丝瓜都是用他的小刨子刮皮的,我爷爷炒地丝瓜绿绿的,白白的。我妈妈炒丝瓜从来不刮皮,美其名曰,这样省。她炒出来的丝瓜因为没有刮皮,是黑黑的。让原本美味的丝瓜吃起来柴柴的,让人没了胃口,让人吃得不香甜,可能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我那时候依然没有什么衣裳穿,成天梦想着谁能给我几件甜美的衣裳。不知道是谁给了我妈妈两套蓝色的运动服,那是蓝白相间的绸纱布料的运动服,宽宽松松,穿上跟练功服似的。
我很喜欢这身儿衣服。
我跟我弟弟说:“小弟,我可喜欢这身衣裳了。你喜欢吗?”
“不喜欢。”他说。他对穿着好像不怎么当回事。
“那你的衣裳够穿的吗?”我问他。
我弟弟说:“我的衣裳够穿了。”
我说:“那你的那身运动服给我穿行吗?我好换着穿。”
我弟弟说:“行。你拿走吧。”我弟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得到了我弟弟让给我的衣裳,心里美滋滋的。
我在我家衣裳袋子里又找出来一件黄色的像是黄军装似的运动装,那其实是男生穿的衣裳,应该给我弟弟的。但是也被我据为己有了。
米米知道我没有衣裳穿,就把她不穿的几件羽绒服都给我了。一件绿色的丝绵的小棉袄,一件金黄色的厚厚的丝绵的小棉袄,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最后,她把她姐姐买给她的那件灰色的羽绒服也给我了。
我问她:“这件羽绒服那么好看,你真的不要了?”
“不要了!”她说。我就欢欢喜喜地收下来了。
我那时对米米也好,我会用我仅有的生活费里的钱给她买一盆漂亮的绿色的小树,上头挂上五颜六色的水晶似的塑料小挂件儿。我会给她买一个漂亮的风铃,让她开开心心好长时间。是的,我会心疼女孩子,我会给我喜欢的女孩子制造我自己这辈子没有得到的浪漫。有时候天要下雨了,我就赶紧跑到学校的小卖部,买上一把伞,跑到米米的教室里送给她。我的一篇作文得了奖,要去省城复赛。在回来的路上,我在等车的时候,看到地摊儿上有一个老头儿在卖圣诞老头儿,我就给米米买了一个。
米米后来去打工了,我们宿舍门口有个电话亭,我想她了就去花两毛钱给她打电话。她有空就给我来信,她在办公室做文员,字都是电脑打的。开头顶格的两个字“宝宝”用艺术字打的,打地很大很大。
她在信的末尾说:“宝宝,我发工资了,给你寄了二百块钱,你以后洗头别用洗衣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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