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何时胜天降

作者:康复中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五十章贵在知心(中)


      密密层层,跋丘蹚溪,拨林见日。
      “崽崽?”
      明媚山间,冷不丁探出元伯发缕凌乱的小脑瓜。趴在田垄间的小女娃撑起上半身,擦了擦朦胧泪眼,抬头看去。
      “元伯!你好些啦!”瞧清来人,小女娃惊喜笑开,但转瞬又哭丧起来,整个五官都皱巴巴的,豆大眼泪争先恐后地往下奔袭,“元伯,你快来看看崽崽……呜哇……”
      元伯也刚九死一生地恢复过来,脑子不大打转,听她嘶声力竭的哭诉、又含胸驼背不得动弹,以为受了什么伤,心下一紧,推开阻挡灌木,火急火燎地跑近前去。脚下草鞋早已泡坏,半踢半就还差点绊他一跤。
      “元伯……”见他近身,小女娃娃好像终于找到依靠,彻底松懈下来,语调中放纵满心委屈,噘着嘴抬起怀中躯体方便他查看,自己则一边抽手用臂肘抹泪,颤抖询问,“崽崽怎么办呐?”
      元伯上下一打量,看出那怀中尸首正是和她相依为命的土狗大黄。想起他们仨挤在一起避雨、默契配合采狩的日子,心底也是一阵酸楚。虽然早知其年岁不小,但他也着实没想到就在这战乱昏迷的几日里大黄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眼下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于是他叹息一声,拉过小女娃的手臂安慰道:“崽崽,大黄老去了。它走出这么远来,就是不想让你揪心。让它安息吧。”
      小女娃娃其实也早早经历了昔日伙伴不断逝去,只是被元伯一语说破,终于无法忍耐,嚎啕大哭起来。元伯放下大黄,伸手一遍遍抚摸那早已不再丰厚的皮毛,蹲在一边由小女娃娃抱着他啜泣。逐渐归位的逻辑令他开始复盘弹尽粮绝、不省人事前的种种。眼下他们正处战场中心,即便朝廷得胜也不见得平静安全。这里鱼龙混杂,太不安全,他得带崽崽躲起来,但前提是得再备足食粮。而崽崽的弹弓早不知去向,而眼看天气转凉,瓜果将尽……
      “元伯。”已经平复心情的小女娃打断了他的思索。她嗫嚅道:“崽崽走了,怎能让它还受风淋雨的?我想给它挖个坑埋了。”元伯还在寻思躲避野寇和追兵的事,闻言反应了两秒,眼眶逐渐湿润起来。他呆呆点头,嗓音沙哑但无比郑重道:“好。”
      小女娃得他肯定,强装坚强地抿了抿嘴,赶在眼泪突破封锁前,将手中什物往他面前一递:“坟头该插个碑,留个名字好作念想。就你识字,你给崽崽写一个吧。”元伯愣愣接过对方从附近捡来一块参差木条和手上攥着的柴灰,感慨对方草莽流浪却这般情深义重,不忍告知那墓碑比起留念怀念,可能更多是昭示身份地位的作用——昭示还活着的子孙后代的丰功祖荫。
      “崽崽,别哭。我们给大黄好好安葬,它到那边,就不会再挨饿受冻了。”说着,他就趴在地上,就那斑驳烟灰,在腐旧木板上书写起久不经手的笔画。器具粗劣是一,生疏陌生其二,起手尤其踌躇,但随着涂抹、加重,逐渐找回感觉,就好像那个死去很久的长孙嘉恒正一点点回归这具身体,拾起那运笔龙蛇、敢经纬天地的梦幻过往来。
      “好了。”不稍时,他便用心写好,甚至凭印象勾勒出笔锋刻痕。刚好撅屁股在他身后挖地的小女娃娃也大功告成,转过身来小心接过,唇口圆张、两眼雀跃地欣赏着:“元伯,你写字……真好看。”言语间流露着不经意的艳羡和落寞。她也看不懂,污泥满手的爪子捏了食指虚虚点着好奇询问,生怕给他的字迹沾上污秽:“这个字就是‘崽’?”元伯凑近,偏着头耐心指出:“这是‘大’字。”语气轻柔。
      “‘大’?”小女娃娃茫然又信赖地轻声复述,然后手指往下一偏,“那这个……”
      “这个是‘黄’。”元伯一边解释,一边在空中放慢动作描绘着笔画顺序,试图让对方有个更直观的感受,“大——黄——”
      “大……黄……”小女娃娃眼神跟着他的手指转动,呆立数秒,疑惑转头,“为何不写‘崽崽’?”
      “……”元伯聪明伶俐的小脑瓜一瞬间宕机,“……嗯?”
      小女娃娃的表情又委屈起来:“它都死了,就给留个大名嘛。怎么还叫大黄啊?”元伯正难以置信地头脑风暴着,嘴唇开合数次,手上颤抖地指着简易墓碑,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大黄……是‘崽崽’?”小女娃娃十分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点头点得相当坚决。元伯恍闻晴天霹雳。
      “那那那……”元伯也顾不得双手泥泞,后退着抚上自己双颊,寻求安慰一般,试探着追问:“它叫崽崽,那你叫啥啊?”小女娃娃毫不犹豫地接到:“我没名字啊。”也许是看到元伯反应太大,她急忙解释道:“我打记事以来就在这山里晃荡,没人给我起名字啊。‘崽崽’是我给它起的名字。”说起大黄,她神情又扬起自豪的光彩。
      元伯如遭雷击。他不肯接受这般谬论,负隅顽抗地反驳:“可我……还有村里村外都叫它大黄,它也应。”小女娃娃不明白他纠结什么,歪头解惑:“还不知道它叫啥的时候,见它毛色,当然唤它大黄喽。这有什么?”元伯两眼瞪得更大,期期艾艾:“可我……我唤你‘崽崽’……你也应……”小女娃娃两手一摊:“我又没名字,你叫它,我就知道是找我喽……唔。”
      元伯揪起一条勉强看得过去的布料轻按在对方嘴上,强行打断对方的证言:“别……别……你别说了。”他扶额蹲下,满头黑线。怪不得偶尔有人唤“崽崽”的时候,小女娃总是跑去抓本来在到处乱窜的大黄狗,再奔去讨剩饭骨渣。怪不得她总是拉着大黄回应他。元伯以前只当那是女孩和狗子之间的亲昵之举。如今想想,早有端倪,都被他自以为是地略过。
      “元伯,你这是怎么了?”小女娃还不自知地探头打量。元伯心累叹气,无奈承认:“我一直以为你叫‘崽崽’……”他再细想,不仅怀疑其实那些呼唤她们“崽崽”的村里人也都是这么以为的,他们也都是一口“崽崽”、一声“大黄”地区分着。
      无名女娃挠挠头:“啊?可是我并没有名字啊。”说者无意,却听得元伯心头又是一紧。是啊,她已告诉过他,沦落人间,不曾有人为其取名。这时,他终于明白为何女孩以为墓碑是念想了。名字,不正是一切情缘痕迹的载体吗?
      “崽崽……大黄……崽崽……”那厢小女娃还对着木板兀自呢喃,突然灵光一闪,转向他来,“对啊,元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既然你以为我也叫‘崽崽’……”元伯立马激动:“我不是以为你‘也’叫崽崽!”小女娃娃被他吓得用板子遮挡,点头妥协:“对对,你以为我才叫‘崽崽’。”
      “总之,我就能想到这么一个好名字,给了大黄,我就不知道给自己起什么名字了。”小女娃娃眸光澄亮,“经你这么一提醒,我才想到,我俩可以共用一个名字啊!”
      “啊?”元伯接受不了,“就不能它叫‘大黄’,你叫……‘崽崽’吗?”他本来因为这些误会,都不太好意思开口唤她了。小女娃娃倒有的是原则,坚决认为“大黄”过于敷衍,最终又灵机一动,提议道:“我比大黄身量大,那就它叫‘小崽崽’好了。”元伯艰难地抿了抿干裂嘴唇:“……行吧。”
      见他同意,从此拥有姓名的小女娃对大黄狗郑重道:“以后名字分我,我带着你一起活,你就是小崽崽了。你要好好的。”她试图再找一块木板,好让元伯重新题字,被正无语凝噎的元伯断然拒绝。这也太不吉利了!元伯说不过她,干脆一把抢过木条,插好固定一气呵成。于是小女娃只好吐吐舌头,抬手附在土坡上低声轻语:“元伯可能不会写‘崽崽’,不为难他了。没事儿,我们都会记得你的。”元伯耳尖听得,脸色青一会儿红一会儿地愤懑,他宁愿不记住这茬。一想到往后叫她时候都不免记起她们之间的混淆,元伯总是觉得有点羞涩。“崽……”元伯放弃,回山洞的途中,捏了她的袖子,正色道,“你若愿意,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正正经经取个名字。”他反复强调道。
      “是吗?”小女娃惊喜跳起,“好哇!”
      她持续地兴奋,直到元伯想好了她的大名。“这是‘元’?”崽崽趴在元伯身边,对方写一笔,她就问一遍。元伯摇头,直到一字结尾。
      “不,这是‘高’。”元伯两眼亮亮地解释,“高是我母家的姓。我母舅皆是忠义宽厚之人。豁达开朗……应当有福。”崽崽不懂其中的依赖怀念,咽下对不是元姓的不满,不愿任由他落寞而似懂非懂地点头应下:“好吧。那名字呢?”
      “……”元伯沉吟,蹭了自己一下巴灰,“这个。”他奋笔疾书。高姓崽崽盯着他的动作,眼神从期待,到疑惑,再到紧张,最后变成哀怨。
      “这个字是‘懿’,美满高尚。怎么样?”元伯期待道。只见小女娃娃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他:“这就一个字?”元伯“嗯呐”一声,没理解对方的顾虑。崽崽抓耳挠腮了一会儿,质疑道:“元伯,你不会是故意选个最难写的字吧?”元伯一愣,他着实没想到这一遭。崽崽才刚跟他学写字,确实招架不来。不过他耐心安慰道:“你慢慢学,早晚会写这的。你先听听含义嘛,喜不喜欢?”某美满高尚之人暂时很难喜欢。
      最终,在元伯试图想个收尾的名字时,崽崽张牙舞爪地阻挠了他。
      “崽崽,双字仄平有度,落起调和才好。”
      崽崽懿旨:“不好!不许你再写了!”
      两权妥协下,崽崽只好由着元伯把“懿”写了两遍、以示强调。
      “元伯,这字太难了。我还是先学‘崽崽’怎么写吧。”等见元塾师落笔,她立马变卦,“其实我现在觉得我叫‘大黄’也不是不行……”
      “不行!坚决不行!”元伯坚守底线,反扑制止。

      落寞山间,荒无人烟。破败田垄,因人心涣散而凌乱。
      孤零马上战袍翻飞跃下,驻足蹲踞。营中遣人快马来报,通报他们军情的那神秘郎君趁乱脱逃。年轻勤王闻声回首,眉头微蹙:“啧……本宫就看他不简单,才交代你们务必看好。”他飞身上马,一边罩上头盔,一边问向手下:“他往哪跑了?”战士指明一处方向,并汇报大元帅以派人去追了。
      勤王狐疑勒马:“往藩方行进?他那明明一副中原人的模样。”旋即李绍云反应过来:“怕是调虎离山呐。我看他明明是想出镇往南跑。你叫上几个脚程快的,向本宫所指方向截堵。”将士领命,跑出两步,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殿下,那您哪去?元帅正找您有事呢。”
      勤王面色又是一沉,并不理会地调头,青骓大马轻盈踮步,很快走远:“本宫去慰问慰问受难民众。元帅急来也成,叫他备好援赈口粮。”身后战士只好领命回营。
      待人落远,勤王轻夹马肚,缓下步伐。他神情严肃地回想着方才田间所见。如若他在京中所闻传言不虚,长孙嘉恒很有可能远走至此。可他始终没有发觉昔日忘年好友的身影。另有疑惑的是,平息战乱后,他花上好些时间观察村众,并不见几个文化人,但刚才他却偶然看到简葬一隅的小土包上恢弘大气的书法。只因烟火飞尘而格外低调,杂草纷扰而避人耳目。
      “大黄?而背面那歪七扭八的鬼画符又是什么意思……像是钓上两条小鱼?”李绍云垂眸思索,“难道葬的是哪家的狸奴?”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643219/9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