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电影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靖合这几日算是有了切肤之痛的体会。

　　说来也全都怪他自己。

　　过去，那套“正宫娘娘就该大度”、“成熟男人不吃飞醋”的做派，在他被迫与缪绡开启分居模式后，俨然成了况某三登堂入室的完美台阶。如今，剧组拍到重要几场戏，况某三便每晚恨不得扎根在绡绡公子的寝宫里，美其名曰，什么讨论剧本啦、指导演员啦......接口越来越过分、时间越来越长，从华灯初上到夜深人静，靖娘娘每日饭都不能和绡绡公子吃，可谓是——

　　寂寞空庭春欲晚~

　　靖娘娘心里醋海翻波，面上却不能显露分毫。毕竟，当初况某三来找绡绡公子讨论工作时，是他自己非要装大度，还做作地主动给他们关门，自行回避。如今，若是因为两人分房而突然变得寸步不离、严防死守，那岂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嘴巴？这么一着，那小三岂不是成了自己？

　　绝对不能这样！

　　绝对不能破坏自己在绡绡公子心中的形象！

　　于是，靖娘娘只能每晚听着隔壁传来的嬉笑声，跟黄油吐司似的在床上翻过来调过去，内心焦灼如火烤，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连续几天下来，别说亲热，他连和绡绡公子好好说几句体己话的机会都没有。

　　愁煞人也~

　　###

　　绡绡公子的房间里——

　　况瑾放下手中的分镜图，看着贵妃榻上认真翻资料的缪绡，语气带着些感慨：

　　“其实......我以前刚接触电影的时候，看的可不是什么大师作品，反而都是一些所谓文艺青年的无病呻吟之作，什么打胎啊、喝酒啊、吵架啊、同性恋啊......可能是因为看得多了，那个时候......总觉得社会上的大家每天都埋头工作，上班下班，活得像机器人一样，完全是不懂得生活，完全不懂艺术情调，欣赏不了美，大家都是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我被那些无病呻吟的作品哄住了。觉得一切都应该轰轰烈烈，爱也是，恨也是，工作也是，生活也是。人生只活一次，一定要经历过那些精彩才算没白活。于是每天看到那些正常生活的人，心里总是瞧不起他们。”

　　缪绡放下手里的资料，看着他微笑。

　　“那个时候我才十几岁，正是叛逆的年纪，你可不要嫌弃我。青春嘛，就想让它挥霍在更值得的东西上。”

　　他笑了笑，带着自嘲，

　　“现在想想，那是我狭隘了。”

　　“是施侨老师教会了我这个道理。我看了他的作品，才认识到，不是非要做痴情的夜场陪酒女才会收获飞蛾扑火的爱情，不是只有小县城夹缝生存的同性恋才会被世俗所困，不是只有都市男女才有在傍晚的酒吧说孤独的权利......”

　　“他把人的客观身份与人的主观感情解耦了。”

　　“所谓爱，又所谓恨，一切的一切，都不再被束之高阁了。”

　　“绡绡......”

　　他揉了揉缪绡的脸，眼神真诚。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这个剧组的大家不愧都是施侨老师带出来的。如果没有他们，如果没有施侨老师，如果没有你......我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幸福。”

　　缪绡微笑，错开眼神，把资料放进他怀里：

　　“现在圈子里大家都对舅舅的名字避之不及，你倒好，还认他做偶像。”

　　况瑾收了资料：

　　“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那些官方怎么评价施侨老师，在我心里，他永远是独一无二的伟大。”

　　况瑾眼神灼灼，

　　“我向来不在意任何人对我所爱之人的看法。更何况，施侨老师从来就是那样一个人——低调、执拗、外冷内热、自骄自傲......从他当演员登上荧幕开始，他就一直没变过，永远堂堂正正，永远坦坦荡荡，所有的心思都摊开给你看，连缺点都毫不掩饰，欲望和偏执、温柔与同情，他从不隐藏自己，对任何人、对任何事，他从来都是真实的。”

　　缪绡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是个很单纯的人。某种程度上，倒是和靖合有点像。”

　　“所以我很心疼你，绡绡。”

　　况瑾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蹙着眉，

　　“最像他的不是靖合，是你。”

　　“你就和施侨老师一样。你们放空时的眼神是那么一样，像石像一样肃穆静默。你们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倾向，要把自己的所有情绪、思考、乃至灵魂，都撕碎了揉在作品里，摊在大家面前，任由观众、任由这个世界对你们品头论足，甚至......开膛破肚。”

　　他顿了顿，握起她的手，凑近她的脸，声音更温柔，

　　“绡绡，我很心疼你......”

　　缪绡微微错开脸，避开了他的目光，语气试图轻松起来：

　　“不过是拍个电影，况师兄怎么又心疼上我了？我有什么好心疼的......”

　　她拉了拉身上的薄毯，

　　“更何况，这么多人里，我明明才是那个一直不出工不出力的。大家都在片场忙前忙后，只有我天天躲在这里整日睡大觉息。”

　　“我们出的那是体力，是笨力气。”

　　况瑾摇头笑了，

　　“绡绡，没有你，大家就不会聚在一起。”

　　“你才是那个在迷雾里给我们指引方向的人......所以，快点好起来吧。”

　　缪绡闻言，脸上堆出笑：

　　“金姐说了，我的身体指标已经稳定很多了。顺利的话，过两天我就可以去剧组跟戏了。虽然还不能像你们一样全天工作，但待一下午应该是没问题的。”

　　况瑾笑着揉她的头：

　　“太好了！”

　　###

　　贱人！！！

　　走廊里，靖合听了况某三的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靖合？”

　　他回头一看，却是林姐，正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

　　“你不回屋里在这杵着干什么呢？”

　　林姐又顺势看了看门，仿佛能透过门看到什么似的：

　　“不会吧？！他们亲上了？？？”

　　靖合忙把人拉到一边：

　　“没有什么亲嘴！我就是路过而已，你当心让他们听到了！”

　　林姐见他这样，捋了捋袖子：

　　“吓我一跳......看你一脸衰样的，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她正色道：

　　“我刚要去找你呢，有正事，这事先不要告诉绡绡和别人。”

　　靖合皱眉：

　　“什么......？”

　　林姐叹口气：

　　“施侨老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

　　两天后，缪绡如约出现在了片场。

　　她本意是想像之前一样，重活儿干不了，那就给大家打打下手，看看哪里需要帮忙。

　　刚一到了现场她便问起进度，还有哪些事需要处理。然而，问了一圈，无论是场务、道具还是制片组，都笑着对她：

　　“缪老师，没事儿，靖合老师已经帮忙弄好了。”

　　“哦！绡绡姐，这个靖哥早就安排过了。”

　　“哎呀，靖哥也想到这个问题了，我们早就预备好了，你不要担心。”

　　“放心啦~靖合老师处理得妥妥的。”

　　缪绡只得摸摸鼻子，灰心地继续问下一个：

　　“好吧......那我去那边看看。大家辛苦了。”

　　靖合自己也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金医生也没告诉他缪绡今天就来，可她刚到没多久，他就从拍摄中心快步过来：

　　“怎么今天就来了？这边的事儿都安排好了，你看看就好。”

　　他接过缪绡的小背包，

　　“今天得拍公园发传单的那场戏呢，这里人多口杂，还有这么多设备，你去休息区待着，用监控看也是一样的。”

　　他也不问缪绡意见，直接给一边的金姐使眼色，

　　“有什么想法，想跟谁沟通，直接在监视器后面用对讲机说就行，没必要事事亲力亲为。快跟着金姐去篷子里吧~”

　　缪绡拗不过他，也不想在众人面前争执，只好被他半哄半劝地送到了况导专用监视器旁特意为她准备的小凳子上。

　　然而，即便只是坐在这里，她那贤妻良母爱操心的毛病还是忍不住发作。

　　“灯光老师，麻烦左侧辅光再柔一点点......对，就是这样，现在小李眼里的层次感更好了。”

　　“道具老师，把桌上那几本书打乱一下吧，留着最上边那本正着放，这样镜头扫过去会更自然点。”

　　“珊珊啊，你刚才这个走位，衣摆会带到玩偶，观众的视觉重点容易被带走，我们再来一条好吗？”

　　老板亲自出面，话还说得这么软，众人听了无不如沐春风，心悦诚服地按照她的话调整。

　　另一边的现场，况瑾和靖合就没这么和谐了。

　　“不对，重新来。”

　　已经是第十次了，还是不对，况导也没有具体的意见说到底要怎么演，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只有每一次不对之后，更长的沉默。女主角思瑶的心彻底沉下去。

　　她走回初始点，又一次开始，按剧本写的，抱着传单走向树下一个正在摘花的小孩。

　　“请......请看一下。”

　　话音刚落，身后又是况瑾无奈叹气的声音：

　　“不对。感觉不对。”

　　思瑶已经心如死灰，能试的演法全都试了，十几次下来，她早就没法思考了，只能机械地走到树下卡着点说台词。

　　“况导。那我到底该怎么演啊？”

　　况瑾终于动了动，目光依旧没离开监视器回放：

　　“你演的太假了，我要的不是这种......镜头里你表现的完全只是表面的勇气，完全没有体现角色的心理变化。你要找到那种从自己的世界里被强行拽出来的剥离感，然后在和孩子接触的瞬间，找到一点点笨拙的连接。”

　　他顿了顿，似乎在词汇库里艰难地搜索，

　　“总是就是这种感觉。你现在脑子里只想着发传单，所有的动作表情都只流于表面，没有任何表现心理的缝隙。”

　　这番话说得云山雾罩，思瑶听得更茫然了。

　　剥离感......

　　笨拙的连接......

　　缝隙......

　　......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见思瑶站在那里一副为难的样子，动也不动的，靖合忙叹口气过去：

　　“我说况导，你能不能说话不要这么抽象？你给了一堆名词形容词，人家怎么能猜到这是什么意思？剧本昨天晚上你和绡绡也对了，每个人物每个镜头你们都研究透了，就不能也拆分下给大家讲一讲吗？”

　　“你是和绡绡参与了前期创作，那大家又不是，大家拿到手的剧本已经是个结果了。总不能一开始围读的时候我们就把每场戏都想透了吧？你作为现在最了解这个剧本的人，难道不应该在讲戏的时候把角色动机说清楚才能让演员根据动机呈现结果吗？那我们又不是傻子，我们当然知道结果是这样的，情绪是这样的啊！但是你要给我们讲清楚动机、潜台词和具体动作啊？”

　　思瑶在一边一脸为难的样子，似乎想劝他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靖合便觉得自己说话是有些太重了，于是叹口气：

　　“施侨之前就是这个样子。不管演得好演得不好都不给意见，每次都是在监视器后边把演员当死人，一块烂肉，组里的大家也早都习惯他这样了，自然也就没觉得你们这种方式有什么不妥。但是受苦受难的还不是干活的人？施侨自己就是个没长嘴的，他浑身上下这么多优点，咱们不要只学他的缺点好不好？”

　　他又转向一边的思瑶：

　　“你现在把之前的都忘了。我给你讲一下这场戏的几个关键点转变。”

　　“首先就是发传单前，这个时候的人物状态还是不自信的，因为她刚刚走出自己的世界，所以她是有些害怕的，因此，这时候你手里的传单不要把它仅仅当成一叠纸，你可以把它挡在脸上，当做你的盔甲，这样就能体现角色是害怕接触人群的，因为害怕人群，所以你的身体也是微微瑟缩的，以此做出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

　　“这个状态会切一个中景，为下一步的转化做铺垫，但是这时候人物的状态还没变，所以你的视线不要漫无目的地看人群，可以先越过热闹的人群，看向远处的一棵树或者天空，就那么一瞬间，显示出你虽然身在这里，但思绪偶尔还是会飘走。然后，再像下定决心一样，把目光拉回到眼前的世界。”

　　“第二个点就是放空的时候偶然看到了孩子，也是人物动机转变的契机。”

　　“当你看到那个孩子时，先别急着上前。先让你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两秒。为什么？因为他在无忧无虑地玩，在阳光下、在人群里，那种状态是你此刻正向往的。你的眼神里不是发传单这个任务目标，而是因为被触动了，于是借由这个契机，企图与他建立联系，企图走进他那边的世界。”

　　“第三个点就是你们走到一起，共享画框。镜头切过去就预示着你要走进现实世界了。在这种心理下，你递出传单的时候不要像完成任务一样直接塞过去。你可以先犹豫一下，然后不是递，而是稍微蹲下来一点，让自己的身高和他齐平。这个蹲下是关键，它代表了你放下了防备，尝试用他的世界沟通。读台词的时候一定要真诚，不要像街上那些发健身房传单的一样那么生硬。因为看似是你在给他发传单，但实际上，是他代表世界在和你发传单。明白吗？”

　　“最后是个收尾的镜头。小男孩收下你的传单，你获得了走进他世界的机会。你是感动和喜悦的。但人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样？你可以表现一种进行时而不是完成时的状态，当他接过传单时，你不要马上露出一个大大的职业微笑，嘴角可以先有一丝微微的牵动，然后可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很快收回去，但眼神却一直是温柔的。”

　　“总结一下几个重点，用传单自我保护、目光被孩子吸引、蹲下递出传单、不好意思的微笑。我们来试试，跟着这个动作线走一次。”

　　###

　　“况师兄也在外面吗？”

　　缪绡刚改了一处剧本，抬头问起身边的助理。

　　“没有吧？只有靖哥跟在外面呢，况导早就进来了啊。”

　　“怎么了？绡绡老师刚来了就要找我？”

　　没等缪绡回头，况瑾就笑着走到了她身边。

　　“没什么，就是改了处台词。”

　　她站起身，

　　“况师兄，我觉得这里......”

　　话音未落，小腹骤然传来一阵刀绞般的剧痛，眼前猛地一黑，一阵火车急刹似的耳鸣，身体已似软泥一般向下栽去。

　　在意识彻底涣散之前，她只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有力的臂弯，双脚离开了地面，她似乎被打横抱了起来，一股清冽中带着焦香的烟草气味将她包裹住。

　　“况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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