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林雾齐走了
茶园里,晨露还挂在茶叶尖头,山坡上已经爬满了弓着背的人影。
高宴站在半山腰,看着漫山遍野的采茶人,陷入沉思。
真奇怪,目前阳坡的茶叶还没采完,今天高宴他们突然被叫到茶田的阴坡采茶。
本来还要等半个月再采阴坡。
按照往日,向阳的茶树发芽早,背阴的发芽晚,先集中人手采完阳坡已达标准的芽叶,再采阴坡。
现在阴坡阳坡一起采,但只要不采那么狠,应该对阴坡影响不大。
李管事站在山坡下的平地处,挥舞鞭子,鞭声“啪啪”驱散了清晨宁静。
他大声催促满山的采茶人:“都快着点!铺子催得紧,这片只采芽头,今天必须采完!别磨蹭!”
一位年纪稍长的茶农捏着刚采的嫩芽,眉头紧锁:“李管事,这…这不合规矩啊。现在芽头才冒尖,要是图快,采了这‘空心芽’,茶味就薄了!后面茶树也不肯长,到时候咱们哪儿还有茶可采?”
李管事嗤笑:“什么实心空心?多一斤是一斤!耽误了交货,你们担待得起吗?”
说着,他挥舞鞭子,朝最近的茶丛甩过去,打在一个采茶的小姑娘面前,吓得她倒退两步,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瞅了眼面色铁青的李管事,连忙低头疯狂采摘嫩芽,旁边跟着站的几位茶工也迅速行动起来。
不一会儿,一排营养不良的茶树尖就被薅干净了,只剩下稀疏的深绿色老叶。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茶丛后传来:“李管事,此时强采,无异于杀鸡取卵。”
众人回头,只见高宴缓步从茶田中站出来。
他走到一株茶树前,指尖轻托起一枚芽头:“您看这芽叶薄得很,需要再等几日,待到‘一芽一叶’初展时采摘,制成的茶方才能清香持久,滋味鲜醇。”
李管事脸色变得难看,攥紧鞭子指向高宴:“你少在这里不懂装懂,别以为采了几年茶叶,就真把自己当陆羽了?”
在高家村这个以茶叶为生的地方,就算不识字,向别人卖弄茶叶的时候,也都会提到茶圣陆羽的名号来装一装。
高宴没有反驳,只是蹲下,抓起一把泥土捻了捻,再道:“此处的土偏酸,原本茶树很喜欢,但底层土壤粘性很重,容易板结,导致茶树根系呼吸不易,若再断了新叶进行光合作用,就好比只让人干活,不让人吃饭——这是在绝茶树的根。”
他才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光合作用,这时候越是蹦出一些看似深奥的词汇,越能唬住人。
果然,除了脸色铁青的李管事,其他很多人都窃窃议论起来,甚至还有人学着高宴的样子,弯腰抓了一把泥巴在手心仔细观察。
他们当然什么都看不来,但听着高宴说什么酸的,竟有人伸出舌头舔舔泥巴。
“呸呸,不是酸的呀”。那人皱着眉,赶忙吐掉嘴里的泥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淡去几分。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真尝啊”。有人笑道。
就连高宴看见了都忍俊不禁,解释道:“酸土用嘴可尝不出来,但长在上面的茶树会告诉你。”
“这.......怎么看?”那人一脸愈发好奇地问。
高宴指着地上的植物:“这些蕨类生长茂盛,它可是嗜酸的草,它们能在此地繁茂,便是此地土壤偏酸之明证。”
“哦”,那人薅了一把草起来细细观察,又听见高宴继续说:“大家再看这土,颜色往往偏红或黄色,这也是酸性土的一个常见特征。”
众人低头,观察到土确实偏黄。
人群里不乏从远处外地来高家村采茶的茶农,惊呼道:“确实不一样,我老家那边的土都是黑色的。”
“高老二,你少在这里卖弄!”李管事吼道。
“李管事,今天真为了赶产量采了,损失的,可是未来整整一季的收成。”
“少吓唬人”,李管事撇嘴不信。
“我给您算笔账吧,您应该就能清楚了,如此大的担子,您是担不起的。”
李管事挑眉,表示让他继续说。
“是,您今天采了,茶园的产量在账面上好看,或许您因此得到了贵叔的嘉奖。可茶树养分被透支,无法萌发健壮的新梢,本应到来的夏茶采摘季,这片茶园几乎无茶可采。”
说到此处,高宴略作停顿,担心信息量太大,李管事无法消化。
李管事努努嘴,辨道:“夏茶而已,阳坡产量高,自然可以补足差量”。
“是,夏茶茂盛,阳坡足矣,可更严重的可不是夏茶”,高宴点头对李管事的备用策略表示赞同。
“不过,由于茶树没有了足够的叶片进行光合作用,导致它无法积累越冬养分,在接下来的寒冬中会大量冻死。来年春天,当其他茶园忙着采摘珍贵的“头春茶”时,这片被毁的茶园将一片死寂。”
高宴的话,让李管事的脸涨成猪肝色。
这番深入浅出的道理,让茶工们眼中爆发出光彩,有人道:“是了…是了这个理!我以前只觉得不该采,却说不出为什么…小宴哥儿,你说到我们心里去了!”
茶农们开始低声议论,看向高宴的眼神充满了惊奇与信服。
“给老子闭嘴,谁想吃鞭子!”李管事扬起鞭子,刚要冲上山坡教训高宴一顿。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住手。”
李管事回头一看,见到来人,立马收起鞭子,弯腰小跑向那人。
此人正是许久未露面的贵叔。
他今天特地过来茶山一趟,是要完成“雀舌茶”鲜叶的采摘,此茶名头响亮,可以说是惠恩郡茶叶里的翘楚,高家村、北乡一带的茶叶是制作雀舌茶的上等鲜叶。
但此茶需要一叶一芽,也是有赶在下月大量上市前赶制出来,卖个好价,才连夜找茶农收取鲜叶。
王管事在贵叔无声地注视下,脸色由红转白,冷汗涔涔。
他不懂高宴说的这些道理,却看得懂贵叔的眼神。最终,他只能对刚才高宴的一番出尖冒头忍气吞声,跟随贵叔狼狈而去。
没一会儿,就有人来通知他们停止采摘此处的茶叶。
这片茶坡上的茶农都转移到对面阳坡的采茶大军中去。
站在高宴周围采茶的一群人纷纷向他竖起大拇指:“高小子脑子真灵活,刚才那话说得在理……”
“宴哥儿,你是个有真本事的。以后……大家少不得要多倚重你了。”
“可不是,总不能任由李管事这么欺负人……”
“宴哥儿,你可真是咱们高家村的小陆羽!”
高宴听到这个称呼连连摆手,他作为茶学专业的学生,自知不能亵渎这位教科书里的师祖大人。
要是茶圣还活着,看自己在这里卖弄浅薄的茶学知识,还被一群人说成小茶圣,只怕要气得活过来,只觉得自己拉低了他的档次。
接下来的采茶再没看见李管事的身影,大家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采茶,纷纷心情大好,还有对山歌的。
气氛好,效率高。
下工前,高宴竟然采了两大袋子,创历史新高。
他快速找账房结了工钱,一路哼着调子回到高家。
回到家中,另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立即将他的好心情散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埋上一层久久不能散去的阴云。
“你说林雾齐走了?”他挡住高文的去路,再次确认道。
“对呀”,高文点点头:“走了,才走不到半个时辰”。
“他去哪儿了?是不是林家河?还有,他干什么去了?”高宴步步追问。
高文摇摇头:“不知道”。
听到答案,高宴松开高文,一脸失魂落魄地进了房间。
脑子里只有三个字。
他走了。
不知道走哪儿去了,更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