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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北方的十月,风像被谁拧紧了阀门,带着干燥而锋利的凉意。
温宅的小院里,柿树只剩几片残叶,灯笼似的果实挂在枝头,被夕阳照得透亮。温柏杼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本翻开的《神经生物学》,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听见拐杖敲在青石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敲在神经末梢——那是温承河的步子,沉重却不容回避。
老人在她面前站定,背对落日,影子拉得极长,几乎要把她整个人罩住。
他手里攥着一把旧钥匙,铜绿斑驳,那是墓园寄存柜的钥匙。
钥匙尖在暮色里闪一点冷光,像某种无声的命令。
“柏杼,明天是你爸的忌日。”老人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温和,“你该去看看,顺便看看你母亲吧。”
温柏杼的指尖在书页上收紧,纸张发出细碎的抗议。
她没有抬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充满满满的抗拒:“我不去。”
温承河并不意外。他在她对面坐下,拐杖横放在膝上,双手交叠,像一位老法官在审视卷宗。
“理由?”
理由?温柏杼在心里冷笑。理由太多,多到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来——
她出生那天下着暴雨,母亲因羊水栓塞在产床上心脏骤停。温豫霖站在走廊尽头,像被抽走灵魂的空壳。
后来,他把所有无处安放的悔恨与愤怒,都灌进了对女儿的“管教”里:尺子、戒条、深夜的罚站,以及骨龄测量表上那串永远超标的数字。
温柏杼的童年,是在“你害死了她”与“你必须更完美”的双重咒语里长大的。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却清晰:“他把我当仇人,我凭什么去悼念?”
老人沉默片刻,铜钥匙在他掌心转了一圈,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仇人?可他也是你父亲。”
温柏杼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尖锐的光:“父亲?父亲会在女儿十二岁生日那天,因为一份九十八分的试卷把她关到门外一整夜?父亲会把尺子打断在她背上,然后抱着她母亲的遗像哭?”
老人没有立刻反驳。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温豫霖抱着刚出生的温柏杼,背后是医院走廊的昏暗灯光。照片里的男人面无表情,唯一一点笑容还是硬挤出来的,眼角带着掩不住的疲惫。
“那天,他抱着你,手指一直在抖。他说:‘这孩子要是再高一点、再重一点,也许她就不会走。’他一直以为,是你太小,才留不住她。”
温柏杼的呼吸一滞,胸口像被什么钝器击中。她别过脸,声音发紧:“所以他就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修正的实验品?”
“他疯了。”老人坦然承认,“疯得把自己逼进死角,也把你逼进死角。可人死了,死角就只剩回声。你不去,回声就永远在那儿。”
温柏杼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纸张被折出一道细小的痕迹。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温豫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她去看母亲。
那天也是深秋,墓园的风比今天更冷。男人站在墓碑前,背影佝偻得像一株枯树。他伸手想摸碑上的照片,却在半空中停住,像怕惊扰什么。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我想你了。”
温豫霖的温柔,只有在岑素秋面前才会显现,而在温柏杼面前,却什么都不会表现出来,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冷漠模样。
但就在当时,那句话像一把钝刀,在温柏杼心里割出漫长的伤口。
温承河把钥匙放到她膝上,铜绿的部分已经磨得发亮。
“钥匙是墓园的,柜子里没放花,只放了你母亲当年写给你的信——她进产房前写的。我没看过,但我想,她不会怪你。”
“去看看你父亲吧,也看看你母亲。”
温柏杼盯着钥匙,指节泛白。她想起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是一条褪色的蓝色发带,被温豫霖锁在抽屉最深处,直到他去世才被发现。发带里夹着一张便签:
【如果我能出来,想带你去看海。如果不能,记得替我原谅他。】
她当时把便签撕得粉碎,却在深夜又一片片拼回去。
老人站起身,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最后一声。
“去不去,由你。但钥匙留在这儿。明天五点,墓园门口有班车。你要是来,我陪你;你要是不来,我就把信烧给他,告诉他:女儿长大了,比他想象的还要勇敢。”
暮色彻底沉下来,灯笼似的柿子在风里轻轻摇晃。温柏杼看着膝上的钥匙,铜绿的部分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像十二岁的自己,也像二十二岁的自己。
她听见老人远去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渐渐被夜色吞没。
良久,她伸手,把钥匙攥进掌心。铜绿冰冷,却在体温里慢慢变暖。
她想起母亲发带上的那句话,想起温豫霖最后一次带她看海时,海浪拍在礁石上碎成白沫的声音——那声音里,似乎藏着一句迟到的道歉。
她抬头,看向远处漆黑的夜空。
明天,也许真的会去。
也许,只是为了把回声关掉。
落地窗外是初秋的夜雨,细得像一层纱。屋里只开一盏落地灯,灯罩边缘被雨声磨得柔和。温柏杼蜷在沙发最里侧,双膝抵着胸口,像把整个人折进壳里。
她手里握着温承河下午留下的墓园钥匙,铜绿部分已经被她无意识的摩挲褪了色,露出暗沉的铜光。
裴瑾宁端来一杯热牛奶,杯口冒着薄雾。她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没急着劝,只把一条薄毯搭在温柏杼肩头,动作轻得像怕惊碎什么。毯子落下的瞬间,温柏杼肩膀抖了一下,却没躲开。
“我不去。”她先开口,声音低哑,像钝刀切过纸,“他死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裴瑾宁没反驳,只在她脚边坐下。落地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道在墙,一道在地毯,像两条平行线,随时会相交,却始终隔着一点距离。
“我懂。”裴瑾宁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你不想承认他是父亲,更不想承认他是因为你母亲才疯了。你觉得只要不去墓地,就能把他连同那段过去一起埋掉。”
温柏杼的指尖在钥匙上收紧,关节泛白。她抬头,眼底有潮湿的血丝:“对。我怕我一站在他面前,就会想起他抱着遗像哭的样子——可下一秒,他又把尺子打在我背上。两种记忆在我脑子里打架,我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的。”
裴瑾宁伸手,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温度透过皮肤渗进去。
“那就让第三面出现。”她说,“你见到的不止是疯子和父亲,还有一个失败者——他败给了自己的愧疚,也败给了时间。你不需要原谅他,你只需要让这段败局真正结束。”
温柏杼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刮到的蝶。她低声:“结束?怎么结束?我只要一靠近那块碑,耳边就会响起尺子断掉的声音。”
裴瑾宁没有急着安慰,而是把茶几上的牛奶往她面前推了推:“先喝点,暖暖胃。”
温柏杼接过杯子,却没喝,只把掌心贴在杯壁上,雾气氤氲了她的指纹。
裴瑾宁等她呼吸渐渐平稳,才继续:“那天在海边,你说海水把‘∞’抹平了。可其实你心里还留着一条刻痕。刻痕不是让你疼一辈子,而是提醒你已经走到了岸边——再走一步,就能上岸。”
她停顿,伸手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张对折的A4纸,展开——是温柏杼十七岁那年画的速写:墓碑、海浪、一把断尺。线条稚嫩,却用力到纸面起毛。
“我把它带来了。”裴瑾宁把画放到两人中间,“不是让你回忆,是让你亲手撕掉最后一页草稿。”
温柏杼的指尖在画纸上停留,指节微微发抖。
她抬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我失控呢?”
裴瑾宁握住她的手,掌心覆掌背,像一次无声的承诺:“我会在你身边。失控也好,大哭也好,甚至你想把墓碑前的花全扔进海里——都没关系。你只需要做一件事:让那场暴雨在你心里真正停。”
雨声忽然变大,敲在玻璃上密集如鼓。温柏杼盯着那串雨点,像在数节拍。良久,她呼出一口气,声音沙哑却不再抗拒:“那就去。但我要带一束洋甘菊——不是给他,是给我妈。”
裴瑾宁点头,指腹轻轻擦过她泛红的眼角:“好。明早六点,你负责带花,我负责带你回家。”
温柏杼终于松开钥匙,把它放进裴瑾宁掌心。铜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块终于找到归宿的拼图。
裴瑾宁合上手指,把钥匙包进自己掌心,也包住了她所有未说出口的恐惧。
雨声渐歇,落地灯的光晕里,两人影子终于相交,像两条平行线在尽头悄悄拐了个弯,汇成一条通往黎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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