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须弥

　　遇见卫谨那年，她才刚刚从极北雪域下山来到人间。
　　她从未去过妖族，万年与冰雪为伴，不知白茫茫以外的世界是多大。
　　初来乍到，她听不懂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长得不一样，有高矮胖瘦、好看的不好看的。
　　但人间的色彩实在太多，比一片单调的洁白来的有意思，还有一个个四四方方凹凹凸凸的大盒子成排成列地挨在一起，人们冒出脑袋站在大盒子开出的小洞旁叽里呱啦地吆喝些什么。

　　她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巷里，肚子却在不争气地咕咕作响。她看着四周的人来人往，只见他们纷纷走进一个方盒子，不一会儿，便捧着热气腾腾的圆咚咚的东西出来，吃得津津有味。

　　她咽了咽口水，也跟着人群走了进去。店里的热气扑面而来，蒸笼里冒着腾腾的热气，白白胖胖的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包子，肚子越发叫得厉害，于是学着人的样子，踮起脚尖，悄悄把手伸向蒸笼，想要拿几个包子填饱肚子。

　　“喂！你干什么呢？”一声大喝突然响起，把她吓得一哆嗦，手一下子缩了回来。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凶巴巴的人正瞪着她，满脸的不悦。

　　身边的人从怀里掏出亮闪闪的方孔圆板递给老板，然后换回一笼香喷喷的热球球。她这才明白，原来这人间的食物是要用那玩意儿换的。她皱了皱眉，眼睛骨碌一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本事，便偷偷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几枚铜板便凭空出现在了掌心。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包子铺的柜台前，学着刚才看到的样子，把铜板递给了老板。老板接过铜板，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然后从蒸笼里夹出几个包子，递给了她。
　　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心里满是欢喜，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香软的包子在嘴里化开，温暖瞬间传遍全身，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与雪域截然不同呢！
　　她坐在角落里，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暗暗想：自己万年来肚子饿了只用把根扎进土里吸一会儿就好，而人，有点儿麻烦，也有点儿有趣。

　　没过多久，乌云蔽日，一道惊雷乍起，人满大街跑，盒子上打开的洞洞接二连三地被关闭。
　　“要下雨啦，收衣服喽——！”
　　紧接着，瓢泼大雨突然降临，他们都躲进了盒子里，方才热闹不已的街道上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

　　为什么他们害怕雨呢？
　　不明白。雨多好啊，一场雨过后她能长好多呢，还能喝得饱饱的，涨涨的。

　　“卖伞喽！谁家要伞啊？”
　　卖伞的大婶腋下夹着、手里搂着一堆伞，趁今天的好天气出来赚点儿铜板，燥热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十天，终于盼来一场好雨！

　　“小姑娘，哎呦傻成这样哦？怎么淋雨呐？买把伞吧，便宜点儿卖你～”
　　大婶故意挑了一把朱红的油纸伞撑在她头上，道：“小姑娘都喜欢这种颜色，你买一把呗～”
　　谁知这位姑娘竟然坐在石阶上，往旁边挪了一下，硬是被雨淋…
　　大婶挪一步，她就挪一屁股，好像害怕头上那把伞似的。
　　“……是个傻子、疯子…”

　　她也不知道什么叫骂人的话，就是觉得眼前这个“人”在和她玩游戏。
　　可是“人”好像玩得不高兴，没一会儿就瞪了自己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后大街上又只剩下她一个。

　　卫谨是她在大雨天遇到的第二个人，他穿着一身黑袍，腰间的绸带上挂着一枚白玉环。
　　“姑娘，你怎么独自在这里？”
　　她歪着头打量着他，因为他长得很好看，比方才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脸上的笑毫不吝啬，如果把他带到极北雪域去，他一笑，只怕满山冰雪都要融化了吧。

　　“在下卫谨，字公明，姑娘是否遇到什么困难？”
　　卫谨见她眼中透着谨慎，以为是自己身份未明，人家心生防备，所以报了名号，叫她放心。

　　“公、明。公明…”
　　“公明公明公明公明！”
　　她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念叨卫谨的字。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句人族的话——公明，卫公明。

　　后来，他把她带到城南郊外的一间小屋，藏在一片幽静的竹林深处。

　　竹屋四周，翠竹环绕，竹影婆娑，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如同轻柔的乐章。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光影交错，为这片静谧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灵动。
　　一条蜿蜒的小径，铺满了青苔与落花，通向竹屋的柴扉，仿佛是通往世外桃源的秘径。

　　她推开门扉，屋内空间不大，却布局得宜，简洁而不失韵味。

　　正中是一张古朴的竹制书案，案上摆放着一方古砚，砚台里墨汁浓稠，散发着淡淡的墨香。砚台旁是一支羊毫毛笔，笔尖微微弯曲，似乎刚刚书写过什么。旁边还有一叠宣纸，纸上墨迹未干，几行行云流水的草书跃然纸上，笔力遒劲，意境悠远。
　　她好奇地一把抓起笔杆，在案上划下几笔墨痕。
　　书案的另一侧，是一盏青瓷油灯，灯芯微微摇曳，发出柔和的光，为这清幽的空间增添了几分温暖。

　　书案对面是一张竹榻，榻上铺着素色的竹席，几只软枕随意摆放，显得惬意而自在。她兴奋地跑跑跳跳，一蹦坐到榻上滚了几圈。
　　榻边放着一个竹编的茶几，几上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一只紫砂壶，几只青花瓷杯，旁边是一只竹编的茶罐，里面装着上好的龙井。
　　茶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熏得她心醉。

　　屋内四壁，挂着几幅卫谨的字画。一幅是山水写意，山峦起伏，云雾缭绕，意境深远；一幅是墨竹图，几竿修竹，笔墨淋漓，风姿绰约；还有一幅是草书对联，笔力雄健，气势磅礴。这些字画虽无华丽的装裱，却透着一股清雅之气。

　　角落里，摆放着一架古琴，琴身古朴，琴弦上似乎还残留着主人指尖的温度。琴旁是一盆青苔，苔藓翠绿，生机盎然，为这静谧的空间增添了一抹自然的色彩。

　　竹屋的一侧，有一扇半开的竹窗，窗外是一片竹林，竹影摇曳，清风徐来。窗边放着一张竹制的案几，几上放着一盆兰花，兰叶修长，花香清幽，与窗外的竹林相映成趣。
　　卫谨常在此处静坐，品茗抚琴，吟诗作画。

　　她好喜欢这里，喜欢得不得了。
　　在极北雪域的冰天雪地哪里去找这么多同伴？
　　命运真是好偏心，她想，自己生来就要扎根在冻土里绝地求生，忍受万年孤寂，连个交流的朋友都见不着影子。再看看这儿，土壤如此肥沃，同伴如此之多，毫不费力就能长得青翠挺拔，哪像自己被沉甸甸的雪压得抬不起头来！

　　卫谨花了一个月教会她听懂人族的话，又花了一个月教会她说几句人族的话。
　　那段时间，她只会念叨这么几句：
　　“公明，饿了！”
　　“公明，睡觉！”
　　“公明，弹琴！”
　　“公明，无聊！”
　　之后他又用了两个月教她不许趴在地上喝水沟里的脏水，不许淋雨，吃饭要用碗筷，睡觉要在榻上，不许在别人面前光身子……
　　“我只知道男人女人，别人是什么人？”她无辜地看着他。
　　卫谨无奈地笑道：“除了你之外都是别人，记住了。”
　　“你也是别人？”
　　“嗯。”
　　“哦。”

　　冬去春来，鸟语花香。
　　有一天清晨，卫谨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青筠。
　　他说：“从今往后，它就是你的名。”

　　“青、筠。”她念了一遍，问道：“那你为何可以有两个名字？”
　　卫谨解释道：“卫是我的姓，单名一个谨字。公明是我的表字，男子一般在20岁行冠礼时取表字，女子一般在15岁行笄礼时取表字。”
　　“我也要姓，要表字！”
　　她想，自己肯定比15岁还大，因为在雪域待了好长的岁月，久到数不清那种。

　　“姓是与生俱来的，我怎能凭空予你一个？”
　　“那就要你的！”
　　她夺过笔，在“青筠”二字前头歪歪扭扭地写下“卫”。
　　卫青筠，从此便注定是跟她一辈子的名字。

　　“还有字，我的是什么？”
　　卫谨顿了顿，思索了一会儿，只道：“我得好好考虑，以后再告诉你。”

　　青筠是个天生的闯祸精，仿佛带着一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劲儿，走到哪儿，事儿就跟到哪儿。

　　有一次，她看到厨房里摆着一罐蜂蜜，那金黄的色泽、诱人的香气，让她馋得直流口水。
　　她趁没人注意，偷偷溜进去，伸手就去抓那罐蜂蜜。可她力气太小，没拿稳，蜂蜜罐“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碎了一地，那黏糊糊的蜂蜜瞬间流淌开来，不仅弄脏了地面，还黏住了她的脚。
　　她急得直跳脚，却又不敢大声喊公明，只能自己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收拾。最后还是被卫谨发现了，又不舍得那骂她，青筠只是委屈巴巴地揉着眼睛，嘴里嘟囔着：“我只是想尝尝蜂蜜嘛……”

　　最让人头疼的是那次，青筠不知从哪儿听来个传说，说北边山坡的老槐树下埋着宝藏。她一听，心痒痒的，拉上新认识的几个小孩就偷偷摸摸地去了。她领着头，拿着从家里偷出来的小铲子，对着老槐树的树根就是一阵猛挖。
　　树根被挖得七零八落，泥土飞扬，引得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大家一看这阵仗，哭笑不得，纷纷指责她胡闹。
　　她却还振振有词：“我这是在寻宝呢！说不定挖出好多宝贝给你们！那大家都不用辛苦了！”
　　结果，折腾了大半天，除了挖坏了一棵老树，啥也没挖出来。回到家，她终于被卫谨教训了一顿，可她却只是低着头，嘴里小声嘀咕：“说不定真的有宝藏，只是我们没挖对地方……”

　　这莽撞的性子，让她惹了不少麻烦，可她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每次闯了祸，被训一顿，她就乖乖认错，可没过几天，又开始闹腾。
　　卫谨拿她没办法，只能叹气说：“你啊，要是我有朝一日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可尽管如此，大家却也忍不住喜欢她这股子直率劲儿，要是哪天她不闯点祸，反倒觉得少了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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