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凰

作者:秋十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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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朔风呼啸,荒山之巅,几片枯黄残叶自枝头飘零,打着旋儿落在积满腐叶的地上。未及片刻,漫天飞雪便将其掩埋无踪,恍若从未存在。

      洞火鉴清光泠泠,映在蓝袍神君面上,那双深邃眼眸中亦倒映着铺天盖地的雪幕。雪片纷扬,竟似要透过镜面扑面而来。

      忽闻身侧衣袖窸窣,上官柳执了牙骨折扇,往镜面轻轻一拨。霎时间镜中换了乾坤,方才还是一片银装素裹,转眼已是赤日炎炎,草木蔫垂,一泓墨池腾着袅袅青烟,竟似要被这毒日头熬干了似的。

      “倒是个会变脸的。”上官柳以扇掩唇,“晨起裹裘衣,晌午褪层皮,寒暑交替如儿戏一般,全无天道常理可言。”

      明梧默然不语,目光锁定镜中掠过水面的几道黑影。

      那黑影周身缠绕着浓重魔气,显是些不入流的妖魔。大魔向来懂得藏锋,唯有这些末流小祟,才会将贪婪写在腾腾黑雾里。

      “砀施山封着的可是上古魔元,几百年淬炼下来,早该凝成最精纯的魔髓。”上官柳轻笑,“如今五卦印裂了道缝,倒便宜这些虾兵蟹将来打牙祭。”

      “活得久的都记得,天庭的斩魔台,专治各种贪嘴。魔气虽好,也要有命享用才是。”明梧说时,指尖轻点,镜中景象倏忽流转,掠过枯苇丛、稀疏竹影与将涸的溪涧。

      上官柳止住摇扇,凝神细观镜中变幻之景,片刻后不由轻叹。

      明梧收诀,铜镜发出清越低鸣,白光自镜心炸开,如雪莲绽放。悬于半空的铜镜顿时失了灵性,如折翼之鸟般坠落。明梧衣袖一拂,将其稳稳接住。

      “还是老样子。”上官柳叹气,“除却前日那只指甲盖大的,再没寻着第二只。”

      “赤峰蝶向来群居,既见一只,必有余众。镜中未见,未必山中就少。”

      明梧将宝鉴纳入袖中,余光瞥见一抹雪白不知何时已依偎在自己脚边。

      “它还是这般爱粘着你,不枉你喂了许多年草料。”上官柳俯身抱起雪团似的玉兔,指尖掠过它粉嫩的耳尖,“看来要多备些繁实果,那些小东西最贪甜,但愿能诱得它们现形。”

      “繁实果易得。”明梧道,“临行前让单书采些新鲜的便是。”

      上官柳展颜,纤长手指轻抚兔背绒毛:“几日不见,这小东西又圆润了些。”

      明梧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在小兔身上停了片刻,又瞥向窗外。

      上官柳暗中轻笑,指尖掠过兔背:“这毛色,又软又滑,当真难得。”

      明梧心头生出警兆,这人每每露出这般神情,接下来必无正经话,他慢慢走到桌边坐下,静待后文。

      果然,只听那白衣郎君悠悠道:“前日在膳食阁见一少年,一身雪白衣衫,鬓发睫毛都似霜染。若再配上一双红眸……”说着抬眼望向正在饮茶的明梧,“可不活脱脱是只兔子?”

      明梧执盏轻啜,茶烟袅袅。

      “那少年,你认得吗?”

      “若我不认得,不知他是谁门下,你还会说这话吗?”

      上官柳坦然一笑:“自然不会。”

      明梧复又垂眸饮茶。

      “倒沉得住气。”上官柳怀抱着白兔缓步走近,“莫非觉得修为胜过那四人,便能稳操胜券?”他指尖掠过兔耳,“可惜情场非武战台,不是谁剑利,就能斩获芳心。”

      明梧轻笑,眉宇温和如初,眼神中却现出锐利:“论剑论心,我总不会输。”

      上官柳噗嗤笑出声来:“若当真这般厉害,怎会陷在她身上?莫要说什么‘她和旁人不同’的浑话。除了淮柔,你身边可还有往来密切的女仙?为何不多结识几位?说不定相处久了,便觉她也寻常。”

      明梧抬眸,对上友人戏谑的目光:“依你之言,你身边也无其他女子,何不也去结识几位?说不定遇上比淮柔更聪慧的,就此放下也未可知。”

      笑容蓦地一滞,上官柳望着怀中雪团,忽觉喉间哽住千言。纵有佳人胜她百倍,可百淬宫里那些晨昏相伴的韶光,那些相视一眼而知彼此心意的瞬息,又岂能复刻?所谓情之所钟,原不过是岁月里一粥一饭养出的痼疾。

      白衣郎君神色渐肃,自案上取来一块糕点,掰开喂与怀中白兔。兔毛如雪,与衣袍浑然一体,唯见两点红珠莹莹。

      “淮柔与她,原是一样的。”良久,上官柳轻声道。

      明梧搁下茶盏,投向窗外的目光忽然一顿。

      终于。

      一抹粉色身影踏着碎金般的日光从外缓缓走来,暖阳映照下,那张脸庞格外清丽明媚。

      “她于我,确如淮柔之于你。”明梧收回目光,淡淡说道。

      白兔已食半块糕点,上官柳恐其过饱,便将另一半收起。指尖轻挠兔颌,心底漫起薄雾似的怅然。明梧终究未解他话中机锋,淮柔与纪棠,在某些事上,是真如出一辙。

      一道影子铺来,见明梧起身,上官柳蹙眉:“人已到廊下,这几步路也值得迎?”抬眼却见明他手持洞火鉴,神色忽然凝重。

      上官柳心头一紧,当即起身:“可是砀施山有变?”

      明梧望向他,眉峰微蹙。

      上官柳心头骤沉,正欲上前,却听他道:“我额角生了个痘,你看见了怎么不说?”

      上官柳:“……”

      明梧对着铜镜左右端详:“你说我是唤听末借些香粉遮掩,还是……”他挑起一缕青丝比划,“放下发丝遮掩?只是若用女儿家的香粉,她多心了如何是好……”

      上官柳垂首,轻抚怀中白兔,只作没听见明梧的话。

      纪棠随着单书踏入正堂时,正见上官柳抚弄怀中雪团。因着小雪的缘故,她对兔子这一生灵颇为喜爱,立刻走上前去,指尖戳了戳那团蓬松的绒毛:“这小兔儿倒是养得圆润。”

      单书蹙眉,轻咳一声,就要让纪棠先同他们太子殿下见礼,声音还没发出,便被侍候的听末拉到一旁。

      听末指了指明梧。

      单书眉头皱得更紧,压低声音问道:“我去迎纪仙君时,殿下分明束着发,怎的转眼就散了?”

      听末忍俊:“殿下额上忽生一痘,正为此烦恼呢。”

      “殿下当真讲究。”

      上官柳暗自发笑,心道有人讲究,有人却太不讲究,目光扫过纪棠裙裾破处:“你就这般出门会客?”

      纪棠从他手中接过小兔,轻抚兔耳,叹道:“遇上些麻烦,又是火烧又是水淋的。倒是你,来此作甚?”

      上官柳闲闲向后一靠:“本君行止,还需向你禀报不成?”说着,瞥向明梧,低着声音道,“要管管他去。”

      纪棠白了他一眼,眼珠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望向那人。

      一袭湖蓝衣袍如夜海裁就,衣襟银线绣的流云纹随呼吸起伏,恍若一场细雪,正簌簌落在他襟前。

      这身段、这容貌……

      纪棠擦了擦嘴角。

      还好,是干的。

      自她进门,明梧虽作饮茶状,实则时时留意着她那边的动静。

      此刻似有所感,蓦然抬眼,正与纪棠四目相对,霎时间,万籁俱寂,从她发间歪斜的玉簪,到裙角狼狈的裂痕,每一处细节都映在那双幽深的眸子里。

      “仙君。”听末捧着叠齐整的衣裙踏碎僵局。明梧略一颔首,那件浅紫罗衣便呈到纪棠眼前。

      衣上缠枝纹并非寻常花样,而是用银线绣的六月雪,藤蔓间还藏着几朵将开未放的昙花。

      这般精巧,绝非临时能备下的物件,纪棠垂首,又看了看自己焦黑的裙子和上面的洞。

      这是料事如神算准了她今日会被打,还是让渡元文君来打她的就是他啊?!

      上官柳折扇“咔”地一收,忽然笑道:“单书,听闻丰泽殿的六月雪开得正好。”

      “丰泽殿的花都为花巳节备着,如今尽是花苞,何来盛开之说?”

      单书话音未落,听末已拽着他衣袖往外拖:“呆子,非要人说‘腾地方’三个字吗?”

      望着两人跌跌撞撞的背影,上官柳扇骨轻叩掌心:“都像听末这般省心,倒少费多少唇舌。”行至纪棠身侧,牙骨折扇在她肩头点了三下,“花巳节将至,你这般恣意,怕是要惹得流言如蝗。”

      “我挺好奇他们能编排出什么新话来。”

      “我也好奇,毕竟你那名声……”上官柳啧了一声。

      纪棠又白了他一眼。

      “人言似刀啊。”上官柳笑着掷下这句,踏出门槛。

      “什么好名声啊,都是束缚你们这些要脸之人的,我没脸没皮惯了,不用在乎。”纪棠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放在案上的紫裙,触手生凉,软而顺滑,“换衣难换皮,殿下还是把这衣裳收回去吧。”

      明梧广袖一展,那袭紫衣便如烟霞消散。

      纪棠抱兔的手臂微微一僵,这……竟不再劝?是真认同她厚颜无耻了?

      “吃吗?”明梧递来青玉碟,里头盛着几块胭脂色的糕点。

      膳食阁新制的玉露枣泥糕,纪棠拈起一块却不入口,先前在平南院与小雪、青越闲谈时,甜食已吃得够多。物以稀为贵,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糕点如此,男人也如此。

      她忽地蹲下身,怀中白兔乖巧地蹦到一边。纪棠两手高抬,将那糕点举在眼前,赞叹道:“这玉露枣泥糕色泽红润,香气扑鼻,当真令人食指大动。”

      明梧拢袖浅笑。自然,他特意命听末打探过,近日就数这道点心平南院采买最多。

      笑意未及眼底,却听纪棠语带欢欣:“一看到这红色,倒让我想起莫临溪,那袭红衣穿在他身上,当真世间无双。”

      明梧眸中笑意稍敛。

      “不过太过红艳艳也有几分刺眼,有时也要换点别的颜色。”纪棠环视厅内,指着桌上的青色茶盏,“温长衡就和那莫临溪不一样,常常是一身绿色衣袍,眼看着天气也热了,跟在他身边倒是也清凉的很呢。”

      明梧唇角弧度又浅三分。

      纪棠犹自不停,指尖转向桌角白兔:“这兔毛雪白,又让我想起璧硅……”

      “分明更像你那守神山的玩伴。”见明梧虽笑意渐消,眼中却无愠色,淡淡道,“你每次推开人都用这招。”

      纪棠唇角扯出个干巴巴的笑。

      明梧施施然落座:“这些时日,我仔细思量过你我之事。”

      纪棠心虚地咬了口糕点:“凡间那段……确是我对不住你。”

      “嗯。”他指尖轻叩桌案,“若你当初像对待王夫人那般,也抹去我的记忆……不过往事已矣,说说如何补偿?”

      “补偿?!”

      明梧颔首:“凡间女子遇负心汉尚能讨个说法,我为何不能?”

      纪棠狐疑地打量他,目光如小刷子般扫过他眉宇:“莫不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她眯着眼走近几步,“被哪路妖孽夺了舍?”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我不信。”

      “验验?”明梧挑眉看她。

      纪棠干笑,摆手表示不必。

      明梧点点头:“那就补偿吧。”

      “都说是负心汉了,自然不用补偿。”

      明梧手腕一翻,白光凝结,一柄闪着寒光的剑出现在他掌心。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拭起剑锋。

      纪棠退后半步,故作镇静笑了一下;“说吧,想我拿什么补偿?”

      “那夜你说对我只是逢场作戏,我要的补偿就是——”他薄唇勾起戏谑的弧度,“把这出戏唱到底。”

      这话一出,倒是让纪棠恍惚是不是她让人夺了舍,否则,怎么能头脑发昏到听见嫩生生的小白菜上赶着让猪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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