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问剑的胜负已分，清谈盛况空前，难分高下。

　　白麓已经输给了莫素衣，红羽是第二次和雪圣子和尚做对手了，上次问剑敌不过，这次清谈，依然逊色一筹。

　　渡海和尚在赢了她之后问道：“上次清谈，胜过乐游山首徒的那位女弟子未至，敢问为何？”

　　“……”红羽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她们红枯山的师祖装作的小姑娘。褚欢师祖上次是为了乐游大师兄和小师妹来的，今次他们的亲传弟子错过问剑清谈，首徒没办法脱身双月境，听白麓说，何元初依然在人间游历，与四分五裂无异，师祖……不知道浪到哪里去了。

　　红羽搜索枯肠找借口，“那名弟子身体不适，来不及参加清谈会。”

　　渡海：“看来红羽施主还记得贫僧说的是哪一个，望那位施主早日康复。”

　　一时间她竟没明白，雪圣子是什么意思，究竟只是随口一问还是觉察到褚欢的不同了。

　　此事轻拿轻放，和尚好似没有放在心上，接下来就是天演弟子莫素衣和圣子和尚的的论辩。

　　非凡人所能及的，天之道与人之道。

　　学问不精的弟子不求甚解，但求听个明白，却感受到了心法入道的无形关隘，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还有道与法。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尘，同其光。”

　　天要人减余相宜，所以木秀于林，风必摧折，却又要秀木嘉禾扎根土壤，坚韧不屈服，这是什么道理？

　　“思见贤，其欲丑，为人恃，傲功成。”

　　人道崇圣人，圣人损己利人，圣人伟大啊，他默默无闻从不炫耀功绩，毫无欲求，人人成圣，那就不需要教化，不会有人来损害他，他也不会损害别人，继而无所欲求，也就……不需要任何人了。

　　天之道不讲理，人之道不需要人。

　　这番论辩下来，不少弟子，尤其是乐游山和浮玉山不重清谈的仙门，仿佛摸到了一点点他们和人之间的壁垒。

　　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自内向外的扣问。

　　扣问天妒英才之意，人凭何为人，圣人为何是圣人。

　　但他们一定找不到答案，但这才是清谈最原本的面目，自心向外地拓荒，开垦无垠不可知的荒地，站在前辈的论理上。

　　莫素衣推演天道，却不擅人之道，渡海和尚天之道稍逊一筹，人之道远胜于他，不算出乎意料。

　　仙室山是全然与世无争的地方，却不是说他们从不与外人交流，恰相反，和尚常常下山化缘，香油钱次要，所见所闻人世百态绝非偏安仙门的同辈能企及。

　　莫素衣输得不冤枉。

　　一番较量下来，浮玉山拔得问剑头筹，仙室山得清谈之首，红枯山次之，乐游山再次，太和山排末位。

　　顾双城瞧着不怎么在意，太和弟子倒是一个个羞耻得不行，让人好一阵无语。

　　他们并非耻于卑劣行径，而是觉得用上了手段还是排末位，末位之耻，竟发出了手段不够高明的感慨，扬言称下次，下次他们太和山就是东道主了！

　　乐游山没人有空管他们在想什么，虽然不满结果，但也无可奈何，参加问剑的人身上还有伤，而且还要问清楚亲传弟子们因何没能参加问剑清谈。

　　这事很好解释，不方便说与浮玉山的囚徒一起被困在牢笼里三天没出来，含糊其辞也能骗过他们。

　　但他们没有提前串好词，故而说的离谱了些。

　　“海上遇到了巨兽？流水卷着偏移了浮玉山？海中迷失了方向？”

　　闻音和萧竹盈一唱三叹，看样子是没有相信这么耍赖的谎话。

　　看在青松翠竹的二师兄和庄重正经的三师姐这么努力的份上，难为得四师兄都帮腔了，也就没有人非要逼问出一个真相了。

　　“咱们乐游山参加问剑清谈的全是外门弟子，还能力压太和山，已经赢了！”

　　这么安慰自己也挺好的，转眼看到靠着墙角踞坐无状的解依山，周瑞还当自己认错了人。

　　“依山长老怎么也来了？”

　　解依山幽幽看他，哀怨一眼，“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是！”刘刈麦注意到依山长老身边还有一位陌生长辈，拱手作揖打过招呼后拖着小伙伴去给陈兄看伤了。

　　谢乙不及小辈们脚步快，他和解依山一起，慢悠悠晃到了浮玉山顶，没错过最后一场问剑，看到了谢三问和陈昏的比试，也听到了陈昏所说的话，发自内心油然感慨道：“老天实在欺负人。”

　　无论仙人凡人，都要让他变着法地欺负。

　　解依山无情嘲笑他，“这是造化弄人的意思？”

　　谢乙没理他，解依山循着他看的方向，谢三问向他们的方向走来，翩翩公子，与当年锦绣布庄的少爷公子相像的气度，潇洒随性的模样像个剑客。

　　解依山：“你跟我说你捡了个孩子，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心上人，是担心抱不上孙子？”

　　“唉，也不是。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我怕他孤孤单单的我死了怎么办，哎，那个就是。”

　　二十好几的人了，谢三问今年不过二十有二……

　　解依山：“那就是你捡的儿子？你倒是会捡！”

　　浮玉山囚禁了他，陈五常却收了他儿子为徒，倾力培养，恩多怨多，一笔糊涂账，算也算不清了。

　　要不是解依山没能找到他亲儿子曲濯去哪了，不敢告诉他，怕他空欢喜一场，不然还要为这桩无可解的往事再添一笔浓墨。

　　“哼！”遥遥望见顾双城领着太和山弟子，弟子们哼来哼去地得罪了不少人，顾双城目不斜视，不假辞色走了，解依山望着欲言又止，过后无话可说。

　　物是人非啊，物是人非……

　　谢三问喊道：“爹，您出来了。”

　　自他喊出第一个字，嘈杂人群的时间凝固了一样，片刻后缓缓侧目，都想瞻仰一下谢三问父亲的风采。

　　他们肯定要失望，谢乙是个普通人，竟然不是隐世不出的剑仙前辈！
　　失望在所难免，但也不必在意。

　　有谢三问在，他们父子用不着挂心，一行人开始返程，谢三问陪同谢乙离开了蜃影海域。

　　毕竟是可日行千里的仙者，牢笼只放谢乙离开短短的时日，却足够谢三问带他游遍许多地方了。

　　人家父子有自己的路要赶，问剑清谈结束，乐游弟子也要回自己的家。

　　其间有人眼巴巴地盯着解依山，对谢三问的身世仍有执念。

　　陈昏：“依山长老认识谢师兄的养父，谢师兄之前是什么样的？”

　　解依山瞥了他一眼，皱巴着脸心想，他才找到谢乙多久，怎么知道谢三问的以前？

　　但谢乙说了他的近况，养孩子到他们这辈分都是绕不开的话，所以也说了谢三问。

　　或可说，他们这代的弟子，碰到家常里短拉闲话的时候，都是有些传奇的身世在身上的。
　　看着都是不容置喙的天之骄子，一个个又各有各的凄楚，满打满算称得上无病无灾的，无愁无恨的，也就张翠微和韩香絮。

　　至于谢三问呐，没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听谢乙说，谢三问是他被囚禁之后，顺着翻涌的水浪飘过来的小孩，四肢绑在木筏上的看着有七八岁的小孩。

　　已经记事的孩子，渔村蒙昧，村子里的人水上遇难便想着祭河神。

　　“有人触怒河神，河神发怒要毁灭我们！”

　　谁惹怒了河神？不知道，多半就是那个最招人厌的孩子，神憎鬼厌。

　　谢三问呢，出生在一个小村落里，那里的人信奉鬼神，可巧他出生之时天降异象，田埂里黄土翻滚如浪，河道泥沙上涌，在他们眼中正是不祥与祸乱的征兆。尤其是，他三岁的时候父母亡故，一夜之间，亲骨尽丧。

　　灾星的名头愈演愈烈，就被祭了河神。

　　江河汇入海域，冥冥中，谢三问遇到了谢乙，给他取名三问。

　　谢乙想问的不止三问，他想问，天意翻覆，命途难猜，如可赎兮……很多很多。

　　他的孩子、妻子，不知在何处，亦生死不知，茫茫海面惟余难以忍受的孤寂凄凉，谢乙回想他被捉弄的人生，想过一死了之，结果老天又来捉弄他了。

　　浮浮沉沉漂泊的木筏就停在他面前，那上面的小孩一息尚存，谢乙养了他，孤苦伶仃人，反而有了相伴的父子情分。

　　三年之后，陈五常掠过蜃影海，无意间发现谢三问，看出来他的资质，要将他带入浮玉山。

　　谢三问不愿走，他知道父亲是蜃影海上的囚徒，没有了他，谢乙又会变成孤身一人。他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太多次，并不认为陈五常所说的仙山会是好去处，会比这三年的光阴还好。

　　陈五常诱惑他，“学了仙法后可日行千里，走遍大地山川，即便是短短两三日，足够你父亲到达不能再去的远方，牢笼就不是牢笼了。”
　　——只有这话能说得动他。之后的事便与浮玉山扯不清关系了。

　　解依山草草几句略过谢三问的过往，想随便打发了陈昏，反见他若有所思。

　　村子里的异象不是什么灾星降世，是谢三问天赋奇高的佐证，水流浮沉他安然无恙流落到蜃影海，岂不正是天赐给浮玉山剑道的好苗子？

　　也正因他，谢乙活到了现在。解依山心想，这不叫造化弄人，这叫天无绝人之路。

　　周瑞拿了药过来，要给他伤口迸裂的陈兄换药。

　　解依山推着人过去，不让他再想谢三问的事，笑着调侃道：“哎呀，你们都想当第二个赵老先生，没有人相当第二个我吗？明明我才是乐游山混吃等死一等的闲人啊！”

　　这话甫一出口，许多弟子看他，眼神倏然一亮，瞬间黯淡下去，摇头叹气咂么嘴。

　　“唉，混吃等死，都跟您一样……乐游山就完蛋了！”

　　他们想在乐游山上混吃等死，前提必然是，乐游山屹立不朽！

　　乐游山，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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