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他们第一次吵架，不是因为花满楼，而是因为唱歌。

　　洛云桢说完之后，窥见阮峥表情凝固，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他料想不妙，试着补充点什么，挽回局面。但阮峥已经拍下茶盏，眉毛一拧，故作佯怒，开始借题发挥：“好嘛，我就知道你那天也是想笑的。”

　　洛云桢有些无力，道：“不是这个意思。”

　　阮峥：“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我在你舅舅面前唱歌？”

　　洛云桢：“我只是……”

　　阮峥打断他的话，咄咄逼人：“你觉得我很丢脸是不是？”

　　洛云桢扶额：“……”

　　她怼天怼地，时常叫瑞王爷下哑口无言，然而在洛云桢面前时时占下风，此番揪住苗头，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洛云桢见识到她胡搅蛮缠的功力，既好笑又无语，看着她，竟不晓得作何反驳。他一沉默，这架就吵不起来了。阮峥的话锋打到棉花上，力度无形化解。她感觉自己没有得到尊重，扬起手，把腰间的扇子扔过去。

　　阮峥没好气道：“你还笑？”

　　洛云桢稳稳接住，走过去，按住她的手：“闹脾气可以，不要扔东西。”

　　他语气包容，掌心抚摸她后背。好像这不是场势均力敌的吵架，而是小孩子在使性子。她恃宠而骄，故意闹动静，要引大人来哄。阮峥打的歪主意难以进行下去，更生气了，甩掉他的手，怒气冲冲：“把我当小孩呢？”

　　洛云桢认真道：“没有。”

　　阮峥：“那你笑什么？”

　　洛云桢盯着她额头鼓起的青筋，脸色涨得通红，兴许是憋气憋的，这幅很努力在装生气的模样，从前没有见过，让人有些爱不释手。他想多欣赏一会，又怕她给自己憋呛着，叹了一口气，道：“因为我知道错了。”

　　阮峥：“……”

　　胜利来得如此之快。

　　洛云桢能言善辩，当年跟他与二叔住在国公府，斗智斗勇，讥讽起人叫洛随文都刮目相看。居然在她的无理取闹面前甘拜下风，这么快缴械投降，跳过针锋相对，猝不及防进入了吵架尾声，阮峥胜之不武，感觉自己伪装出来的火气忽然有几分成真了，反手捏住他下巴，像个调戏良家的恶人：“那你说，错在哪了？”

　　指尖按着薄薄的皮肉，用了点力度，迫使他微微仰起脖颈。洛云桢目光延伸到房梁上，喉结动了下，把那柄折扇放回她手心，含笑道：“知道殿下想借题发挥，捏我的错处，好名正言顺命令我做点什么，还装傻充愣。”

　　他这样聪慧，一点即透。

　　阮峥的心思被挑穿，破了功，不上不下卡在那。

　　戏很难再接着演下去，手很没有气势地松掉了。

　　洛云桢下巴解放，目光平稳落回远处，端详她表情变化，觉得十分有趣。风暖情易动，或许酝酿已久，他忽然起了亲她的念头。阮峥感觉腰上手指一紧，对方俯首靠近，她仓促摇开折扇，煞风情地隔在两人之间。扇面是他亲手点的，绘制那盆素冠荷鼎，兰草花丛，点缀蝴蝶。

　　“洛公子如此洞察人心，是否能猜到，我想命令你做什么？”阮峥轻咳几声，佯装镇定，把没说完的话茬接下去，酝酿一晚上还没有切入正题。

　　“猜不到。”洛云桢看不见她的脸有没有红，只能听出字句磕绊，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窘迫。他盯着扇面上的影子，一只蝴蝶振翅，温声道：“殿下心思玲珑，我难以揣摩。”

　　蝴蝶正对应阮峥嘴唇位置。

　　阮峥腰间手臂越收越紧，不得不按住他胸膛，使两人距离停止靠近，卡在能说话的位置。再靠近两人的脸都要贴到折扇上。她稳住阵脚，扇子拿得八风不动，偏不挪开，心想无论如何说完这件事，端肃神色：“你到姑苏后，都没有回过云家。”

　　“回去了就出不来了。”洛云桢目光迷离，不关心她在说什么了。

　　之前魏忠混进公主府，奉二爷的命令，带他回姑苏。洛云桢屡次拒绝，魏忠无功而返，如今机缘巧合回到姑苏，他过家门而不入，除却事务繁忙，还有另一层原因在里头。甥舅多年相见，他改了洛姓，心中难免有隔阂。

　　两人之间如果没人先低头，这段关系很难缓和。

　　如今洛家沦亡，洛云桢在世上的近亲，只有云乔一个，若能打破坚冰，重归于好，自然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阮峥一直想找时机开口，那日拉二泉映月，偶然碰见云乔出行，她还得了他的赏。大家终有一日会正式碰头，等到那时候再叙，甥舅二人形同陌路，相敬如宾，实乃锥心之痛。

　　此事不能再拖下去。

　　阮峥郑重措辞，希望他听进去：“你舅舅惦记着你，不管怎样都该回家一趟，敬一杯茶。二爷保住云家不易，单论风骨二字，亦值得敬戴。若问起你在公主府的事，责任只管推到我头上，往身不由己的说。入府不是你自愿，那些流言蜚语，你舅舅会谅解的。”

　　折扇后的洛云桢听她说完，沉默着，没有出声。

　　阮峥不知道他发什么愣，手指点他胸口：“听见了吗？”

　　脏水全泼到公主府，只是权宜之计。魏忠回姑苏之后，想必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云乔对自己外甥的性情深有了解，公主府什么情况能猜到八九分，洛云桢这么说，未必真能摘得干干净净。但态度上划分开，至少是令人欣慰的，正中云乔下怀。

　　如瑞王爷所说，云二爷脾气不好，对他们姓阮的很有意见。

　　洛云桢此时此刻表现出亲厚态度，跟瑞王爷待在一块，在姑苏活动，却连云家都不回，确实造成了一极为难堪的局面。已经有很多人在背后议论云家当年的旧事。当事人能沉得住气，置若罔闻，却不得不承认，问题到最后还是得面对面解决。

　　云二爷把持商会，涿鹿赈灾的事情他不配合，大半路子都走不通，或者说要绕一大截弯子。洛云桢对此心知肚明，正是因为顾忌舅舅的影响力，怕他待价而沽，借此跟公主府谈条件，才做避嫌处理。

　　但这其实无法避免，该来的迟早会来。

　　洛云桢不希望阮峥为此妥协。

　　阮峥在意的却是另一层，她知道他想回家，也知道云乔惦念外甥，希望二人抛开过往种种暂时忘记眼下燃眉之急，好好吃一顿饭，说说话。骨肉亲情也需维系，经不得算计和糟蹋，她出发点纯粹，用心良苦，不在乎自个身上已经背了许多脏水。

　　两人一心为对方着想，几乎成为习惯。洛云桢数不清她因自己受累过多少次，明明眼睛看不见，在客栈修养，还在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帮他。洛云桢摇了摇头，无奈而心疼，笑问道：“殿下担了虚名，不委屈吗？”

　　“也不全是虚名。”

　　阮峥一手按着他胸膛，一手端着扇子，腰还被搂紧。这个姿势说话非常奇怪，既像欲拒还迎，又像受人胁迫挣脱不得。云家的事需要静下心来好好谈谈，但他抱着她不放，长话只能短说，中心思想阐明到位就行。

　　洛云桢体会到她的用意，却不置可否，态度模棱两可。阮峥想问他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手掌感受到剧烈心跳，密集如鼓点，愣了一下神。正当她没有防备，整个人被搂紧在怀里，扇面忽然压到了脸上，罩住她。洛云桢吻上那只蝴蝶，微微喘息着，眼底泛起一层水雾，转瞬汹涌成潮，“那就把它坐实了。”

　　扇子一下子脏了。

　　阮峥瞳孔放大，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懵，道：“我的扇……”

　　烛影暗淡，玉坠拽着扇柄落地。

　　啪嗒一声。

　　洛云桢温柔地捧着她的脸，像捧着无法失去的至宝，疼惜得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又在渴望催动下情难自控。他神魂颠倒，矛盾而恐惧，一颗心撕扯成两半。那些压抑的情绪全部溢了出来。

　　别人都不知道，但他要她知道。

　　那些无人可诉的过去，日日夜夜的转辗反侧。短短半生，辗转起落，从九层云霄跌倒悬崖谷底，被命运捉弄，一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究竟是怎样危险的存在。他要一点一滴告诉她，一丝一毫也不保留。他给她光风霁月的表象，也给她剖开处心积虑的城府手腕，不为人知的卑鄙，满腹算计，还有患得患失的悲哀绝望，那些一览无遗的可怕真实，全部像挖开心肝一样血淋淋地献给她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影面。

　　他一直正对着她，害怕暴露。但是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困在牢笼里，一无所有，攀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往上爬，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崩塌的末日，鲜血淋漓也不敢松手，脑海里仅存的念头只有活下去。后来有人劈风破月而来。他才发现欲/望这种东西像毒刺，只会越扎越深，折磨人发疯。

　　“殿下知不知道……”

　　每一个字都含糊不清，被嚼碎了，强行喂到她嘴里。其实根本没有听进耳朵里去。阮峥下意识想分辨，却分辨不出来，零零散散感知到点什么，又被撞乱了。再心有灵犀，这样混乱的时刻，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她抓住他衣襟，半闭着眼睛，腿软得站不稳。

　　知道什么？

　　她呼吸急促，困惑地想，他想问我什么？

　　洛云桢重复了很多遍。

　　但没有听清。

　　或者说听清了，她无法回答。

　　关于洛云桢的一切她都知道，除了他会喜欢上永宁公主。原著里没有这一条，所以不能像在别人面前那样嘚瑟，说我会算卦，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无所不能，我当然什么都知道……命运这样捉摸不透，谁能算准什么时候打脸。

　　庄周梦蝶，黄粱大梦。

　　也许永远醒不过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