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依山尽

　　有的人第一眼相见，终生不忘。有的人第一眼相见，终生无缘。
　　早就知道自己在等谁，在盼谁，却在迷乱的世界中妥协。
　　但白墨生却不是这样的人，他不肯妥协，他要完成三桑祖先都没做到的事——完成海域结界，让三桑岛不受异族的伤害。
　　断桥底下，奄奄一息的白墨生也依旧相信理想终能实现，他爱的人都会回到他身边。
　　意识模糊的最后时刻，三桑少主的身份渐渐被他忘记。他的脑海里一幕幕闪过他走过的世间，流连的风景。少年时代和伙伴习武在海岸，青年时出海立于船头。大漠的葡萄美酒和唱歌跳舞的小灵；云梦的洞庭水波和执棋不定的良姜；汴京的重阳烟火和眼含星辰的伽衣。

　　……少主哥哥……
　　“伽衣……”他捂住自己的脑袋。
　　四年前他瞒着所有人，强行将浴火蛊渡到自己的身上。
　　小姑娘，终于长大了。
　　“少主哥哥，你快出来看月亮啊。”
　　“少主哥哥，有个人说他喜欢我，是真的吗？我要去喜欢他了。”
　　“少主哥哥，我决定要彻底忘记你，像青鸢姐姐一样忘记你。”
　　“呜呜呜，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在大舟翼船的火光之中，她的身躯显得格外心酸，她抬头望着海面，眼皮渐渐沉下。

　　此后她休养在大舟岛，她的脸在这场大火中被烧伤。三月白芒亲自来测试她此番历练的成果后，他失望至极。便说她这次不用回三桑岛了。她讲起沙门蛇王的事，问白芒是否有过这样一个徒弟，白芒没有承认。当她说起蛇王之死时，白芒叹了一口气。
　　后来海岛民族说起三桑弟子盗剑一事，都笑话三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都说本可以成为三桑祭司的女弟子，因容貌毁坏无心主事祭祀，故被三桑驱逐。后怀恨在心盗走宝剑使得大舟结界无法完成。

　　陆伽衣本想解释一番，后来发现自己还是低调点好。自己并没有天大的本事能堵住悠悠之口，更没有高强的武艺干得过彼时江湖上风头正劲的山西五剑魔和碧海派。
　　当白墨生又救下她后，她发现自己开始矛盾和挣扎。她是个不坚定的人，谁在她身边谁对她好她就很容易忘记自己过去立下的誓言。说要忘记他的人是她，可见到他又开始动摇的人又是她。
　　那日她在大舟岛上踱步，捡起一枚金色的贝壳时。她突然想到了华皓乾，想到了那日海上一别，想到了沙门岛上他们共度的时光。她嘴角泛起笑意，一颗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坚定了下来。他的剑眉、他的胡渣、他的布衫和他的腰带。他笑起来风流倜傥，他静下来别有温柔。她还记得他手掌的温度，记得他胡说八道时的认真。
　　陆伽衣怎么能见着少主哥哥就忘记了华皓乾？年少的执念总要放下，才能接纳世界的恩赐。
　　那真是极好的，岛主师父不要我回三桑岛了。华皓乾，我这就来找你了。

　　大祭司和少主哥哥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原来他们并没有打算让她这样离开。
　　难道她要和沙门蛇王一样吗？伽衣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岛主师父是怎样对待没被他选上的弟子的。
　　大祭司让她服下药丸时，她不肯。然而大祭司直接掰开她的嘴，白墨生见状拦下，说他有办法。
　　对于少主，大祭司还是信任的。他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但是白墨生很快就后悔了，当伽衣听信他服下浴火蛊后，她和当初的青鸢一样被灼伤在地上打滚。她使劲用手扣自己的喉咙想要吐出来。
　　白墨生提醒她不要去抗衡那些记忆的消散，她却不听。怎么会有这样执着的人？有什么不能忘？有什么比她的命还重要？
　　白墨生碰到她的那一刻，手被烫得一缩。
　　“少主哥哥，我不要忘记你......”她抓着自己的衣袖，红着眼睛。疼痛写在她脸上，她却没说一句其他。
　　火蚕之蛹即将苏醒，白墨生什么都没考虑。那一刻，他只想一件事，救她。他毕生所学在那一刻派上了用场。他将浴火蛊引到自己身上，火蚕之蛹也跟着而来。突然换了宿体使得火蚕之蛹无法苏醒，但白墨生也耗去了大部分内功。他以后再也不是那个她眼中能乘着风的英雄了。那个和风一样的男子在那时就成了传奇。
　　白墨生昏迷了一个月，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三桑的通缉令已经发了出去。伽衣带走了青霜剑，这是为什么？她知道布下结界是三桑最重视的事，她难道因为自己从今以后不再是父亲的徒弟故意这样做吗？她不会的。
　　被三桑驱逐的陆伽衣，知道是白墨生救了自己。她又怎么会故意这样呢？
　　只是她被浴火蛊折磨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是少主哥哥用自己的内功逼走了火蚕之蛹她才好起来。
　　当她和白墨生都昏迷在地的时候，大舟海盗来了带走了她。风清冽和小盐一改往日的蛮横，求着陆伽衣救救他们。陆伽衣不忍，便将船员行海时遇到这种流脓化血的症状跟他们解释了一遍，告诉他们三桑岛的舟师之所以没有这种症状是因为他们会带很多葡萄酒上船。在船上光靠吃面饼熏肉是不行的，必须要吃蔬果。
　　小盐告诉陆伽衣大舟结界一旦布下，就会唤醒岛上的火山，大舟岛就会永沉大海。他们就会失去永远的家。而大舟岛上守护结界的三桑舟师，也会因为火山的喷发而丧命。
　　当他们在海盗船上欢聚的时候，三桑的杀手来了。
　　小风和小盐合力护住了陆伽衣，他们只有一个要求，让她带走青霜剑阻止大舟岛成为焦土，他们说占星术士会帮忙想出更适合三桑岛的结界，没必要非要牺牲大舟岛。

　　“小风！小盐！”陆伽衣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达到了《乘风诀》最高一层——乘风踏浪。她毫不隐藏用了自创的太阴星云咒，令三桑杀手措手不及。
　　她潜入了火山口。黑色的火山岩上两把宝剑光芒万丈，她躲过星徊设计的机关，单脚踩在紫电剑上，侧身翻转间拿走了青霜剑。
　　“师父，这一切的罪过，伽衣愿意一人承担。”火山口前悔过后，她朝着东边叩首三次，头也不会地离开了。
　　陆伽衣带着青霜剑流亡，令她欣慰的是小风和小盐没有死，他们还活着。
　　海盗兄弟的丧生，大舟海船悉数被毁，令二人发现除了对方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了。他们才发现这些年来一直陪伴在彼此身边的人，此刻还活着。也许就是那一瞬间想通了，他们放弃了回大舟东山再起的想法，两个人携手前往洞庭云水安家了。
　　他们曾邀请陆伽衣去那里避避，三桑的势力在沿海地带和海岛上最为壮大，但在内陆河泽，还属洞庭云家第一。
　　小风和小盐在洞庭很快就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也生了一个小男孩，取名为风舟。

　　这些事情都是很久之前了，自从白芒在大舟断了和陆伽衣的师父情分后，白墨生就再也没有盼来她。她没有再出现在自己经过的路口，吹风的窗台。他也不知她这四年的流亡生活是怎样的光景。
　　此时，庆历八年春的扬州断桥底，浴火蛊的灼烧下，白墨生怀念起陆伽衣在三桑的时光。四年了，她离开了四年。他好不容易避开父亲的耳目，在扬州见到她。可是他们之间，却因为她的成长和经历而有了隔阂。
　　白墨生一滴泪滑落过脸颊，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敬他、怕他、求他，也有人慕他爱他却离开了他。他在想，伽衣和他们一样吧？当她转身离去，他以为她会和他们一样。她见到自己时那从不掩饰的喜悦，被自己说教后无从躲藏的失落。原来她一直都比自己更加相信，他能够实现他的理想。
　　他保护她，照顾她，教导她。从未想过这些他看来理所应当的事让她喜欢上了他。“如果你对一个人太好而不想别人喜欢你，这恐怕很难。尤其是你只对她一个人好的时候，想不被她误解更是难上加难。”秦飞浪的无意点拨萦绕在他耳边。
　　他当时不以为然笑了笑，从小就对她好已经成了习惯，改不了。小姑娘没见过世面，待她出去看看就会明白什么是喜欢，她会遇见的。
　　浴火蛊沉寂了四年终于是要苏醒了啊，这世界上自己念浴火咒咒自己的人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阿生，大舟结界失败了。”
　　父亲，对不起，对不起。白墨生的脑海里浮现父亲严厉颓废的模样。
　　“想不到栽培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白芒看着紫电剑旁边的青霜剑被盗走，他当然知道这是陆伽衣干的。
　　“父亲，伽衣为什么要带走青霜剑？”
　　白芒怒：“看来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她的身世？”白墨生并不明白。
　　“为父多年前从江陵带她回岛时，恰巧耳闻晋阳百南恭和毒门钟灵毓江陵遇害一事。如今她能驾驭青霜剑，想必就是百家后人。你速速前去找回她，夺回青霜剑。唯有炼化紫电青霜二剑，才能唤醒大舟岛上的火山。当火山喷发，大舟沉没时，通往三桑的海路便会永远断绝。那个时候三桑便再也不用和中原往来，再也不用担忧外族的入侵。没有战火，没有奴役。三桑便能成为东方海岛永恒的霸主。”
　　白墨生一口黑血喷出：“父亲，对不起。”
　　记忆渐渐消散，那些人都在跟自己告别。
　　湖面断桥，春光寂寥着，夜色百无聊赖迎来了一轮明月。
　　那倒地的白衣公子身上，洒满了清冷柔情的月色。他身边空无一人，不知他醒来的时候他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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