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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沙数
时针过了八点,包厢门才再次打开,一对同样西装裤混搭牛仔裤的夫妇匆忙进来。
“刚从河北老家回来,高速堵了,真不好意思。”紫苑落座前先道歉,冷月不依,非要她罚酒三杯,安菲赶紧拦下,“程师妹不能喝酒。”
“能喝,去年见你那一回是因为孩子还没断奶。”欧阳俊笑道,刚说完就被夫人呛声,“哎,不带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啊。”
众人皆笑,最后还是欧阳俊喝了满满三杯算数。紫苑正是那位教过湘竹的手语老师,这次的聚会由安菲发起,意在正式感谢紫苑和湘竹助他找到失散多年的妹妹。三个女人碰巧同龄,冷家兄妹都是厦门人,湘竹和欧阳俊都在杏围镇长大,说起来全是老乡,共同话题数不胜数,更巧的是除了湘竹另外四人都从澄夏毕业,弄得湘竹怪不好意思,“我读了五年大学,结果还是退学回家,实在没脸跟你们这些高材生混。”
“那有什么,敢退学是勇气,我当年就没敢。”紫苑跟她碰了个杯,旁边欧阳俊皱眉,“你先斩后奏自己跑去香港,也不见得更听话。”
“交换而已,不是还得回来么,再说那时候都二十了,理论上也不用跟你报备吧。”
湘竹这才知道原来欧阳俊当年也做过程紫苑的监护人,难怪这夫妻俩的相处模式也透着那么点与众不同。
这真是个奇妙的世界。
一顿饭吃到快十点才算完,席间冷月和紫苑聊妈妈经,紫苑和湘竹聊时装周,湘竹和冷月聊艺术教育……以为剩下两个大男人只能躲到一边讨论股指和财报?错,事实上,欧阳俊和湘竹同忆杏围镇,湘竹和安菲共缅娱乐圈,安菲还不忘请紫苑帮忙介绍几个师兄替云纬新楼盘做景观设计,忆江南的小小包厢里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一个月后,云纬和夏乐联合宣布,夏乐上海和夏乐广州将同时进驻云纬地产在两个城市的颐园项目。
两个月后,经过一系列变更手续,夏乐的51%股权从自然人股东乔湘竹名下转入法人股东云池舞团,云池由此成为夏乐的绝对控股方,而夏乐也正式恢复了云池夏乐的全称,在它们成立的第二十三个年头,韶音和夏乐终于重聚。
8月,乔歌为映艺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公映,历尽艰辛收回夏乐的同时,湘竹承诺给何友龙的报酬也如数付清。其时湘竹正带团参加巴黎舞蹈大赛,紫苑则和同事赴法准备2012春夏时装周,冷月见两位都在法兰西,索性也拎着冷希晨小朋友飞了过来。
“过几天他就上小学了,以国内的教学方式这孩子以后怕没什么好日子过了,先带他玩几天再说。”冷月嘻笑解释,毫无对儿子的半分同情,紫苑问晨少想去哪儿玩,小朋友哗啦啦翻着图册嚷嚷,“我要爬沙丘!”
“你说皮拉沙丘?”身为时装设计师,紫苑对法国并不陌生,巴黎也是玩腻了的,正想换个地方走走,“这地方不错,还可以吃生蚝,完了去波尔多看葡萄园……”
话没说完就被冷月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晨儿还想发表意见,又被母亲敲了个爆栗,“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
“小月。”湘竹笑着嗔她一眼,将满脸不高兴的晨儿揽到怀里,“没关系,就去阿卡雄吧,我熟,我给你们当向导。”
“小乔……”冷月不忍。
“我没事,小朋友想去就去吧。”湘竹看向还一头雾水的紫苑,“五年前子宁叔就是在那里,嗯,没的……没事儿,没事儿啦,都这么多年了,我还挺想那儿的生蚝,咱们就去那儿吧。”
冷月和紫苑齐齐看着她,面有不安。
“干什么啊你们。”湘竹绽开轻松笑容,“你们不去,我可带晨儿自个儿去了啊。”
“嘿,我求之不得!”冷月先活泛回来,一掌拍在湘竹肩上,“我正想叫我哥过来,这小东西你就先帮我们带两天好了……”
“行啊。”湘竹一口答应,转头就见紫苑凑近的脸,“那我们家欧阳欢……”
“那个滴不行!”湘竹色变,一岁的小娃娃十个她也搞不定啊。
“瞧你吓得……”紫苑大笑,“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带晨儿吧。”
说是这么说,一行人从巴黎出发时还是变成了三对二人组——欧阳俊夫妇,冷安菲兄妹,以及——乔湘竹和冷希晨姨甥俩。如此组合极大促进了晨少绅士意识的觉醒,一路上对湘竹嘘寒问暖,主动开路拎包,六岁的小朋友老成稳重得像大人。
“乔阿姨,你又发呆了。”
“哪有。”湘竹从车窗前收回目光,“我在看风景。”
“乔阿姨,淑女是不应该说谎的。”
“嘿,谁说谎了。”湘竹瞪他,这小孩,冷月怎么教的。
“你说谎了,别抵赖。”晨儿得意地眨眼,“妈咪发呆也这样,说是看电视,都演完了还盯着。”小朋友顿了顿,声音放低了,“因为电视上有爹地。”
湘竹笑笑,“那不是发呆,那是妈咪想念你爹地了。”
“所以你也想念子宁叔了吗?”晨儿追着她的眼睛,“你说过,子宁叔是在阿卡雄没的……”
这样一颗聪明玻璃心啊,湘竹不得不扭过脸去,对着列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深深呼吸。
图尔郊外的城堡星罗棋布,哥德式的,文艺复兴式的,法国国王在这里迎娶了布列塔尼公主,天才的达芬奇在那里长眠,可我这没出息的狐狸最怀念的还是卢瓦尔河里的西鲱鱼……她坐在靠窗的座位,倚着他的肩膀,听他娓娓讲述那些成百上千年的传说与历史,登上TGV列车那一刻,回忆就漫天遍野,滚滚而来,她都佩服自己竟可以眉目平静,笑语晏晏,任最后的甜蜜时光将自己密密缠绕,多少惊惧疼痛,沿途也不露出一丝一毫破绽。
“晨儿,莫团长是乔阿姨的长辈,所以你不可以叫子宁叔哦。”湘竹笑着揉揉怀中的小脑袋,“你得叫,嗯,阿公……”
“啊,好老……”晨儿皱了皱眉。
“是啊,他好老好老了呢。”湘竹搂紧小朋友,鼻尖轻轻蹭着他嫩生生的额头,“你肯定想不到他有多大岁数了……”
“七十岁?”比他爷爷都老。
“太小了。”
“八十岁?”快跟秀姑太婆一样了……
“太小了。”
“一百二?”索性说个大的。
“二百一都太小。”
“啊?……”晨儿愁眉苦脸地瞅着湘竹,六岁的他实在想象不出二百多岁的老人家得是什么模样。
但这点儿问题构不成任何困扰,一踏上阿卡雄的土地,海水,松林,古堡和生蚝完全征服了冷希晨,湘竹六点多就被他从帐篷里揪出来,“拜托啊,快点啦,今天要爬沙丘啦……”
“你们爬吧,我不爬……”昨晚辗转反侧,凌晨才勉强睡着,湘竹实在起不来。
“不行,爹地妈咪,欧阳伯伯和紫苑婶婶都走了,你不带我去谁带我去?!”
“……冷小月你也太狠了吧,真让我给你当保姆啊……”湘竹捂脸哀嚎,“好吧冷希晨,乔阿姨左脚受过伤,恐怕会爬得很慢,你可千万别嫌弃啊……”
“没关系,照顾淑女是我们的责任!”晨儿小胸脯拍得砰砰响。
事实证明,冷月还是把儿子教得很好的。
皮拉沙丘海边一侧的坡度并不陡,惜乎沙子又细又软,一踩一个深坑,走远了还挺耗体力,晨儿一直走在湘竹前面,不停回头看她,几步就问一句乔阿姨你累不累,乔阿姨你脚痛不痛,乔阿姨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小绅士就这么领着一瘸一拐的大淑女,花了双倍于常人的时间呼哧带喘地登上了皮拉沙丘。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漂亮。
海水,森林,接天无穷,白沙溢出脚趾缝,这样细幼的颗粒,要多少才能分开万顷的碧蓝与黛绿,不亲眼目睹,就永不知道恒河沙数的深邃含义。
迟到五年,她终于凭着自己长短不一的双腿爬了上来,站在他站过的高高的沙丘上,极目远眺这海天盛景,世间壮丽。
“谢谢你晨儿,没有你硬拉我起来,我就错过这么好看的风景了。”
“嘿,下次我再叫你早起,你不可以赖床哦。”
“还下次?今晚我就送你回你老妈那儿去。”
“不要啦,我不要做电灯泡。”
“嚯,你这小ABC还知道电灯泡?是不是你爹地说的?……”
“晨儿?”
“晨儿?”
湘竹等不来小朋友的答话,弯腰戳他,“喂,发什么呆呢。”
“乔阿姨,那个叔叔一直在看我们。”
顺着晨儿的目光望出去,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里。
那么突然,毫无预兆,措手不及。
宽宽的肩膀,窄窄的腰身,鼻梁挺直,唇角微扬,琥珀色的眼睛流光醉人,细细浅浅的皱纹,每一条都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不,隔得那么远,怎么可能看得清,一定是眼花,一定是的。
“乔阿姨?”
“乔阿姨?”
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世界只剩下他向她走来的脚步,一步,又一步,沙面无声,他从她心上踏过,全是巨响。
“乔阿姨……”晨儿着急地看着刚迈开腿就跪倒在地上的湘竹,刚才爬沙丘都好好的,怎么走平路反倒脚软……真是的,女生就是笨……他伸手去拉她,那男人已先他一步扶住了她肩膀,将她整个儿抱起来,抱得那样紧,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臂弯里。
“丫头,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
一千八百个日夜的守候,多少强撑的坚忍,多少矫饰的欢笑,多少独自冲锋陷阵的战斗,多少无人分享品尝的荣耀,那些避开人群悄悄舔舐的伤口,那些孤枕寒衾间的惊魇与梦回,那些等不及抓不住而无情逝去的青春啊,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寸寸相思皆成灰,她简直以为自己要在这样的等待里燃烧殆尽,简直以为他们的爱情要像皮拉沙丘的沙粒一样亘古凝固了。
可他到底是回来了。
“你,还,走不,走了?”
哽咽得太厉害,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拼出一句完整的问话。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他握着她的手,抵着她额头,温热呼吸不断拂过她满脸的泪水滂沱,“以后,要一直陪着我,走到哪儿都要带着我,不可以嫌我老,等我动不了了,要给我洗脚剪指甲。”
湘竹点头,拼命点头,海风吹散的头发凌乱了脸颊,他望着她,拨开那些被泪水浸湿的发梢,那么怜爱,那么疼惜,她仰起脸,他便低头吻下去。相触的那一瞬湘竹只觉头昏目眩,要这样的唇,这样的舌,这样的纠缠与旋绕,渴念与相吸,她才敢确定他真的回来了,真的抱着她,吻着她,温柔而激烈地填补着自己漫长的缺席,他会从此伴她身边,再不离去。
“唔……”一念闪过,湘竹惊醒过来,猛地扭开脸,“晨儿呢?!”
太投入,完全忘了自己还带着个小朋友。
“Aye, Madam!”一直蹲在她脚边的小朋友麻利举手,淡定放下,“不要管我,你们继续。”
上一秒还惨白一片的脸霎时红过葡萄酒,湘竹微微挣扎了一下,“子宁叔……”别抱了,祖国花朵看着呢,影响不好……
“子宁叔?!”小朋友蹭地站了起来,“你是子宁阿公?”
某人额前飘过三道黑线……
“阿公你好年轻啊!一点都不像老人家嘛!”晨儿围着莫子宁转来转去,“乔阿姨骗人!她说你二百一十岁了!还不止!你明明跟我爹地差不多!乔阿姨,淑女是不能说谎的!……”
莫子宁半蹲下来和他平视,“谁告诉你乔阿姨是淑女了?”
“呃……好吧……”这个回答可真是釜底抽薪,冷希晨困惑地看了一眼湘竹又看回莫子宁,“那我还叫不叫你阿公……”这么年轻的阿公,实在叫不出口啊。
“你可以叫我阿宁。”莫子宁单手把他抱起来,另一手牵着湘竹,三个人一起向沙丘下面走去。晨儿搂着莫子宁的脖子犹犹豫豫地问,“真的可以吗……妈咪说在中国不能随便叫人名字……”
“这里又不是中国。”
对哦,这里是法国哎,小朋友茅塞顿开,小脸舒展开来,阿宁阿宁地叫着,每一声仿佛都叫进了湘竹心里,清脆又甜美,熨贴得她不停落泪。
她的阿宁,回来了。
“我们这样……不大好吧……”湘竹有些忐忑,在皮拉沙丘外的停车场,莫子宁什么都没说,把晨儿丢还给那四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拉起湘竹上车就走,风驰电掣飙回城里,一头扎进他早已预订好的酒店,一切发生得太快,湘竹几乎反应不过来,进了房间眼前还萦绕着冷月和紫苑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你你怎么回来的?我怎么觉得他们好像知道些什么?还是……”她隐隐有种预感,“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别急,我一件件解释。”莫子宁拍拍自己膝盖,湘竹乖乖坐上去,靠在他怀里听他讲故事,“我昨晚到的阿卡雄,发现你和那两对在一起,就先去找他们,让他们今天单独行动别叫你,没想到冷月那小妞太不厚道,居然把儿子留下来,要不是晨儿,我一早就带你出来了。我身份没变,对外解释就是溺水后失忆,这五年一直待在法国,最近才恢复记忆找到你。我已经跟大使馆提交申请撤销死亡公告,虽然费劲,总比从头做个新身份方便,以后也能回厦门生活。我们的关系你不用担心,这个身体经得起DNA鉴定,和莫子亭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记者追问,就说我们早知道彼此不是亲叔侄。使馆恢复我的中国护照还得有几天,你先回去也行,留下来一起走也行,总之等我回了厦门,我们就结婚。”
湘竹呆呆地看着他,拼命消化这蜂拥而至的信息量,好半天才捉住重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了?”
“嗯。”莫子宁在她跟前摊开掌心,“能看出不一样吗?”
湘竹翻来覆去使劲盯了半天,目光灼灼恨不得在他手上烧出个洞了,也没看出和以前有一丝一毫不同,莫子宁笑着收回手,顺便薅住她小爪子塞回怀里,“能看出来就怪了,连那一小块胃溃疡都给我留着了……星君和二十七宿帮的忙,不然你以为四号营地派对那天我跟房日兔在聊什么?”
离开四号营地的时候,他说回来就结婚,原来彼时便已开始筹谋今日。
一千一万遍地设想过他回来时的音容形貌,却怎么都料不到,此时此刻的莫子宁,根本就是最初离开时的模样,仿佛他一瞬间穿越了五年时光,握着她的手上,依然有五年前的温度在流淌。
可是,可是终究有什么和原来不一样了……
心里忽然一片惨然通透,湘竹推开他猛跳起来,“你,你原来那个身体……哪儿去了……”
“你别管,天界自有地方处理。”
“不,你告诉我,原来那个身体怎么样了,三道天雷七道天火……他们把你怎么了……”湘竹紧紧扣住他肩膀,指尖入肉,声音剧颤,“你是不是伤得很重……是不是已经死过一回了……这五年,你是怎么过的……”
“不要问了,那不是个好故事。还是……”他把她重新拉回怀里,轻吻她苍白的唇,“还是你很介意,觉得我不是原来那个我了,嗯?……”
“别转移话题!”她双手抵着他胸口,语气近乎凶狠,“这么多年我给你写了无数邮件,就想着等你回来,让你知道这些年我做了什么,过得怎样,我不想让你错过我们本来应该在一起的时间,可你呢,一句轻飘飘的不要问就打发我了,一封四百字的邮件就想叫我不要等了!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好糊弄吗?!”
“小竹……”莫子宁试图去拉她的手,被湘竹狠狠甩开,“你回来了,那封该死的邮件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可这五年你得给我老实交代!你要不说……要不说……”
“我要不说,你准备怎么样?”
湘竹咬牙切齿,攥拳狂挥,“我就不要你了!别忘了韶音是我的,夏乐也是我的,你已经身无分文得靠我养着了!”
莫子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抱紧了她,脸颊深深地埋入她的肩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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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很想写嚎啕大哭满天飞泪的重逢,我觉得经过五年孤身拼搏的风雨洗礼,小竹已经是成熟坚强的大女人了,晨儿还在身边,她和子宁叔不会在光天化日下有太过激动的表现。
亲说得对,的确是一桌奇葩……肿么办,叔在三个男主里是最老最穷的一个……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恒河沙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