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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热蒸如窑
皙华夫人嗤的笑了,“要说安嫔这副身子骨,的确是纤纤弱质。莞贵嫔为了保胎,每天吃着皇上赏的最好的补品,只怕要健壮如牛了吧。”
一语廊引来廊檐下些许笑声。由是可见,众人平素忌惮皙华夫人手腕凌厉,威重压人,但对甄嬛的乍富招摇,也是不喜,乃至厌恶的。
冯敬妃一旁也求情道:“夫人,千不看万不看,只看在贵嫔肚里怀着龙胎的份上,饶过这一遭吧。”
皙华冷笑:“放心,跪个把时辰不会有事的。昔年贤妃不敬纯元皇后,被罚了两个时辰才流产的。若依本宫看,莞贵嫔保养的好,怎么也能跪上四个时辰。”她仿佛在说一件极好笑的事情。周围自有厌恶甄嬛者,于是也陪着笑。
甄嬛早已气的浑身哆嗦,颤抖着声音道:“嫔妾今日领罚,并非嫔妾对娘娘训诫心悦诚服,天理公道,自在人心,非娘娘刑罚可定!”
有人同情,默默看着;也有人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皙华夫人嘴角翘了翘,看了一眼周宁海,自在喝茶。周宁海走到主仆的对面,巴掌抡圆了,狠扇了槿汐几个耳光。槿汐也不敢躲避,被打得倒在地上,口角几滴鲜血落在花岗岩的地面上,阳光照着颇显刺目。甄嬛慌得俯身去救槿汐。
只听皙华夫人悠闲得意道:“甄贵嫔,你听着,天理公道这样的词一来不是你这贱妇配挂在口头的。二来,这世上就算有什么天理公道,如今也是握在我慕容世兰的手中。从现在开始,你若胆敢顶撞本宫,本宫打不得你,却打的你的奴才,就算打死,也不为过!”
整个宓秀宫井,一时雅雀无声。静默中,我越发向人后躲去。我委实是怕死的,活这么大当真不易,若为知己者死,或能豁出去几分;若为她所累,我只觉得大大不值。
周宁海踢了一脚槿汐——“给你留着情呢,还要装死吗?——再不赶紧端着书,叫你主子好好念。今天就真把你打死!”
槿汐勉力支撑起来,抖索着手拾起书本,捧到甄嬛的面前。在她不甘的诵读声里——
“敬妃,”皙华夫人妩媚看向殿口的冯氏,笑道,“素闻你隔三差五便到棠梨宫坐着,可见与甄贵嫔交好。既然如此,你下去陪她跪着,如何?”
冯敬妃低着头,不敢再多一言。
……
趁人不备,我从人后顺着回廊溜出了宓秀宫的门口,直跑到无人处,这才长长输了口气——好厉害的皙华夫人!
诚如皙华夫人所言,甄嬛日日保胎,吃的极好。既然跪两个时辰才流产,那么,让她多跪一刻也无妨。她不该尝尝我昔日所受之苦吗?我心中如是想。至于槿汐,我对她也无多少同情。不敢太招摇,但循着树荫花影,默默向前,只想找个安静地方歇息歇息。
炎炎夏日,御园之中正是百花开放的好时候——榴花映小山,茉莉盈素靥,芍药妖无格,石竹照庭石。当然还有各种我不知道的奇花异草。今日看着,竟是格外的赏心悦目。
当走到崇华殿外连接太液池的夏荷池时,不禁想起了翠云之死。若是甄嬛请求玄凌彻查翠云的死因,未必查不到凶手。纵然一时不能查清,皙华夫人也必会受到震慑,许会被收了掌管六宫之权。偏她不肯,未必存的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如今自己遭殃,也怨不得谁。
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越发堂而皇之的无愧。幽静荷池畔待了半个时辰,这才赶奔太后的寿康宫。
如我预料的一般,寿康宫的侍卫不让我进,尽管我高声的喊——有要事求见太后,我家小主在宓秀宫受苦!结果还是被狠狠推搡出来,恐吓:“哪来的丫头找死?有什么事比太后闭关清修更重要!”
这下竟真的有些着急,忽见个少年在院中徘徊,他也听到院外有人声,下意识转过头来,恰与我四目相对。我登时吃了一惊——竟是清河王身边的阿晋。
正是人怕见面,树怕扒皮。我心里一慌,立刻走开了。一路走,一路懊恼——怎的遇到他主仆在此?早听闻清河王孝顺,常陪太后吃斋礼佛。今日一见,果然是真。可惜今日我与他如同仇人一般,连阿晋也将我轻看鄙视,又怎会帮我的忙?
可是,甄嬛若是久跪,只怕真会伤及腹中胎儿。她怎样与我无关,她腹中的孩儿却不曾得罪我。难道要我为救她,暴露一身武功吗?纵使我能救了她,她日后又如何看我?玄凌,太后,整个后宫又如何看我?当真不妥。
千思百转间已回到宓秀宫前,悄悄向里瞧,只见甄嬛已然歪倒在槿汐的身上,唯余气息奄奄,勉强还读女诫呢。在她面前,不知怎的多了一个硕大香炉,里面飞烟袅袅,缕缕香气连宫外也能闻到。如此暑热天气,看来她是真的坚持不住了。
只听陵容哭道:“夫人饶了甄姐姐吧,姐姐的脸都白了!”言罢,砰砰的磕头。我心中一惊——她为救甄嬛,竟是如此卖力。是啊——虽然如今她与甄嬛离心,但想她初到京城之时,甄家毕竟对她有恩。
皙华夫人竟也沉得住气,冷笑道:“贱人一向乔张作太,装的还真是像模像样呢!”
“夫人怎么那么肯定,万一甄姐姐不是装的呢?”陵容泣道。
“安嫔,你与她姐妹相称,难道不知她装起病来,最在行呢。”皙华夫人冷笑道。
陵容一愣,羸弱道:“夫人何出此言?嫔妾一头雾水。”
皙华夫人掩唇笑道:“你若真不知道,本宫就讲给你听听,顺便也讲给各位听听。当初十五位秀女,一同进宫。皇上雨露均沾,次第叫所有的新人都沾了恩宠。唯有甄贵嫔身子弱,听说看见了井里头不干净的东西,吓病了。为此本宫还沾了一身不是。无人不说是本宫治宫无方,才导致手下的奴才跳井自尽,这才惊吓了甄氏大病一场。甄氏这一病就是半年。当初人人都以为她这病秧子,是好不了的了。谁知,时隔半年见了眼皇上,病没些日子就好了。按理说都是同一个太医,怎的手段就突然高超了?这事未免也太蹊跷。琴默细心,提醒本宫查一查医档。”
一时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曹琴默,琴默一惊,似乎没有料到皙华夫人公开赞许自己,脸上浮现几许不欲引人注目的惊惶尴尬,但向众人一笑了之。
“本宫命人一查,果然看着药方蹊跷,于是命人验方,原来她从前开的那些药方,不过是使人看起来脸色憔悴罢了。”
一语,众妃哗然。皙华夫人含笑转向陵容:“看你磕的额头都红肿了,可见真心待她。怎么你一脸惊愕,莫非这些事,她丁点也不曾告诉你?”
陵容不再磕头,只是默然垂首跪着。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甄嬛避宠之事,她和眉庄不知,但心里未必没有疑影。
皙华夫人继续道:“甄贵嫔,你的老底都被本宫揭了,还要装下去吗?”
其实皙华夫人说的话,我心里也是赞同的。可是,眼看着甄嬛趴在瑾汐身上,连动也不动。实在叫人真假难辨。
周宁海也不信,扬手又一鞭打在槿汐的背上。槿汐的身体剧烈一颠,甄嬛竟然萎靡顿倒在地。
啊!……我大吃一惊——此刻心里天人交战的厉害——说到底她与我无仇,我当真要见死不救吗?咬牙横心向前跨出了一步,直要冲进去,突然手肘被人掣住了,下意识转过头来——是幻觉吗?眼前站立的不是清河王是谁?他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你真要救她么?”他定定问道。
我怔怔望着他,浑噩间点了下头。他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迈大步就进了院子。光天化日下,后妃的居所有男子闯入,着实震惊了所有的人,一片尖叫声中,众妃闯进了宓秀宫殿。皙华夫人豁然而起,怒喝:“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后妃宫苑!”
清河王无奈拱了拱手:“对不起,小王救人心切,冒犯了皙华夫人与诸位后妃,还请夫人和各位娘娘见谅!”他说着,俯身捞起了甄嬛,转身回来。
我几乎看直了眼睛,他抱着甄嬛?肩辇依旧在外头候着,清河王将甄嬛放在了撵上。槿汐也跟了出来,清河王吩咐她道:“你家小主中暑了,需赶快回宫,找太医诊治!”
槿汐看了看我,道:“多谢王爷相救!”然后匆忙忙护着肩辇回去了。
清河王这才转身面对我。我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这下该放心了吧。”他随意笑道,“你无需为了不值得的人暴露自己。”
我点点头,目光不觉低了下去,只见他一只右手上沾满了鲜血,“啊!——”我惊呼了一声,骇的坐倒在墙根下。清河王也愣愣的抬起手来,喃喃道——“她,她流产了?”
“我去找太医!”我大喊了一声,起身向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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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太医院找来了章弥太医,但是,他的到来,依旧没有保住甄嬛的孩子。或许甄嬛的孩子,在宓秀宫院子里就已经没了。我惊而不解,不是两个时辰才会流产吗?为什么还没到一个时辰,她就……这倒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皇帝的最后一个孩子没了,他会怎么样,发疯吗?会不会……我不敢想下去,直觉有大祸将要临头。
甄嬛流产,又中了暑,半日竟没能醒过来。早已有人快马出宫去禀告玄凌,许多妃嫔此刻都陆陆续续的从宓秀宫转移到了棠梨宫。出于关心,还是看热闹,不得而知。
我诧异的发现,眉庄也来了。无心问她白日里怎么不在宓秀宫,只心乱如麻的侍奉在床前。
冯敬妃从人群中走过来,亲手拿去我手中的汤匙药碗,一匙匙的喂入甄嬛的口中。我愕然了下,继而默然。
玄凌赶到梨棠宫时,已是深夜。甄嬛终于悠悠醒转了。她醒了之后,抚着平坦的小腹,看着玄凌疲惫憔悴的脸,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乎是嚎啕大哭,往日里反复酝酿的矜持姿态,不知遁形何处。玄凌心痛之至,同时发了雷霆震怒,大吼一声:“一群无用的奴才!”
登时,满屋的奴才都齐刷刷跪在地上。
“谁?谁跟着去的宓秀宫!?”玄凌震怒发问。
瑾汐颤抖着声音道:“是奴婢,还有浣碧!”
“你?——”
此刻,虽低着头,却分明感觉到玄凌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刺向我。我心里是恨的——定要为她所累吗?一国君主,连自己的女人管不好,只会拿个丫头出去吗?
只听瑾汐哭道:“奴婢跟着小主进了宓秀宫,将浣碧留在外头候着,为的是防范皙华夫人有所刁难,结果不出所料,夫人大清早不罚小主,偏赶正午时候,罚小主在烈日下跪着诵读女诫百遍。”
“既然留你在外头,你都作了什么?”玄凌冷冷的声音传来。虽没有抬头,但也知道他的手指一定在指着我,“出了事,你为何不去请太后!?”
“……”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发抖,是不是如果早去些,或许会早遇到清河王,甄嬛的孩子就不会死?如斯,我的确有罪的,对不起一个无辜的孕育中的孩子。
“你倒说说,是到处去耍了呢?还是脑子不够用,想不起来去请太后?既然你如此无用,留你还做什么?”玄凌的语气冷酷而讥讽,突然喝了一声——“来人!——”
外面立刻有侍卫冲了进来。
“皇上息怒!”流朱哭喊了一声,“求皇上饶了浣碧,饶了浣碧吧!”她一面说,一面崩崩的磕着响头。但她救不了我的性命,玄凌似乎已经疯了,为他失去的最后一个孩子:“把这贱婢拖出去,杖毙!——”
双臂立刻被人抓住,向外拖去,我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那愤怒到发狂的男子,死死咬住嘴唇,一声恳求的话也没有说出来。
眼角余光,忽然瞥到眉庄陵容,心里不由的一安,但由人拖到了院子里,丢在地上。离我几丈远的地方,皙华夫人已经退去明妆丽服,正跪在院中请罪。她惊恐的看着我,是不是很讥讽,明明罪魁是她,死得却要是我。
“皇上杖下留人,臣妾有话讲。”屋内有人言道,她声音柔婉,仿佛有股力量,能挫低周围一切激烈不可遏抑的情绪。周围的侍卫听了,一个个手中拿着庭杖,面面相觑,究竟是打还是不打?
“沈容华?你有什么话讲?”玄凌冷冷道。
“皇上是伤心过度了吗?”眉庄缜静而语,“皙华夫人以权势压人,害了莞嫔流产,如今皇上非但不罚皙华夫人,又要折去莞嫔的贴身侍女。真是令亲痛仇快了。”
一语说的众人附和不已,大多数人不知我与甄嬛之间的龃龉,纷纷本着讨好甄嬛的意思,为我求情。其中陵容拜下道:“皇上,据臣妾所知,浣碧并无过错。臣妾同眉姐姐出宓秀宫时,曾遇六王,问他怎么及时出现。王爷说,是浣碧到寿康宫求见太后,因门口侍卫阻拦,才导致浣碧闯宫不得入,耽搁了时辰。浣碧为寻人求救,跑遍了后宫,在路中遇到王爷,莞嫔姐姐这才得救,可惜到底没能保住孩子。”
玄凌闻言,只片刻的不语。
“皇上,此事若要问责,须揪其首恶,方能服众啊!”皇后语重心长。
“皇后说的不错,”玄凌似乎点了点头,恨声道,“叫那贱妇膝行报门而入!”
有人将旨意传出来,皙华夫人又惊又愧,只得提裙一步步膝行上前,上了台阶,又进了莹心殿内,口中愧而宣道:“罪妇皙华,奉旨报门而入!皇上吉祥!”最后一句问安之语,她已哭了出来,“臣妾有罪,今日因甄氏顶撞臣妾,臣妾只想对她惩戒一番,不想酿成如此大祸。还求皇上原谅。”
“原谅?你倒还有脸求朕原谅?朕问你——嬛嬛的身孕四个月了,你不知道吗?”玄凌喘着气质问皙华。
“夫人说,四月了胎像稳固,不怕跪。”冯敬妃小声插嘴道。
“是,”皙华并不否认,“臣妾无意使莞嫔流产。昔年先贤妃是不知自己怀孕的情况下,被罚跪两个时辰才流产。可是甄氏日日滋补,臣妾以为罚她一个时辰,不打紧的。况且还不到一个时辰,谁知她就流产了。”
“昔年纯元不知贤妃有孕才罚她,而你是知道嬛嬛有孕,故意罚她!你有什么品质,资格,与纯元相提并论?”玄凌气的直喘:“你怎会是无意,朕看你分明刻毒!但凡你有纯元一半的容人之量,何至有今日之事?”
“容人?”皙华似哭还笑,“臣妾也好想容人,可是,臣妾可以容下宫中任何人,独独容不下她!”
虽隔着窗子,似乎也能想象皙华凄厉发指向着甄嬛的样子,“臣妾想问问皇上,臣妾的母亲二品诰命,是慕容家世代征战打来的。她甄家作了什么,凭什么她母亲要与臣妾的母亲平起平坐?臣妾的父兄在边陲浴血奋战多年,身上伤痕累累,手脚都生了冻疮,她哥哥在边疆立了点小功,难道比得上我慕容家世代的功劳吗?缘何慕容家在边关苦战,皇上却赐婚甄家,叫其延续香烟命脉,还给这个贱人过生日!臣妾父兄得胜还朝,还不如甄氏一门的气焰轰动京城!她爹爹有什么功德?也配在朝堂上对臣妾父兄指指点点!不就是仗着女儿在宫中受宠吗?我慕容家仰仗的可是世代流血卖命的功劳!”她说罢,已然掩面嚎啕大哭。
玄凌似乎便是这样一个人,欲示弱于他,反被他视为理亏。此刻被皙华夫人连哭带骂,竟唬的没了主意,只不住的道:“真是疯了,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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