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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蛋
莫听铃许是气急了,俯身对着那张姣好的脸,冲上去就是一巴掌。
跪在地上的人明显被扇懵了,一双眸子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眼中呆滞慢慢被涌上的委屈覆盖,泪水在逐渐泛红的眼眶里打转,终于似断了线似地砸落下来。
白徵别过脸,屈辱地阖了眸,哭得矜持且痛。
莫听铃仍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连声训斥:“未结道侣先孕子嗣,你好大的胆子!”
压抑的低泣从紧咬的牙关中透出,声音不大,隐隐约约却听得人心碎。
白徵用手臂护住小腹,力道越发紧了几分。另一只手仍旧维持着握剑姿势,扎在地上抖得不成样子。
一字一句,皆是:“我,不,落。”
看着小师弟宁死不屈的模样,莫听铃再次扬到空中的巴掌却迟迟无法落下。她痛苦地闭上眼,良久,重叹一声。
“那好,你告诉我,那个人会不会陪着你直到孩子诞生?”
白徵缓了几下气息,擦去泪,摇摇头。
“你知不知道你一个地坤独自孕育子嗣有多危险?”莫听铃又惊又怕,气都在抖:“就算你是白鹇,孕期只有六个月。但没有天乾的陪伴,怎么可能独自撑得过去!”
含泪的眸光落在那张娃娃脸脸上,半晌才听到一声极轻的承诺:“师姐,我不会死。”
莫听铃气笑了:“你不会死,我先死了!”
白徵垂了眸,小腹牵着的痛让他说不出话。
“白瑶羽,我第一次知道你可以倔成这样!”莫听铃又气又急,指名道姓出口成脏:“你他妈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的?你死了,你的三个徒弟怎么办?你对得起我们几个,对得起芦花宗前后两任宗主吗!”
这话说出来过于严厉了,也顾不得身怀子嗣的虚弱身躯是否能承受得住,带着失控的灵力张牙舞爪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白徵身形微晃,喉间一哽决然承诺:“我意已决,师姐莫要相劝。这个孩子断不能落,我会闭关擎渊台,用灵力相护,直到平安生下。”
“你放屁!”莫听铃脑瓜子突突疼,连形象也不顾上了,直接吼了一嗓子:“就你这小身板独自生下他?你知不知生产一事对于没有天乾陪伴身侧的地坤有多么凶险?”
“不懂装懂,口出狂言!谁教的你!”她犹自气急:“是那个天乾吗?”
白徵愣住了,瞳孔猛然一缩,浑身止不住地抖。
前二十年里,他没少对楚栖骂过同样的话。
“好大的口气,连我都不敢说这话。”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不成?还没学会跑就先飞了?”
“不懂就问,装什么装?”
“经不住半点考验,就是嘴上浮夸。”
毫不留情的训斥历历在目,字字句句不断鞭笞着白徵的脊背,仿佛在以他最常用的手段嘲讽反击着。
长宥仙尊,曾几何时,你也成了自己最看不惯的人?
白徵面如死灰,再抬头时褪去了一身悍然倔强,独留下轻捏就碎的脆弱。
“师姐,帮我。”
“帮你什么?”面对小师弟的低声祈求,莫听铃没好气道。
白徵郑重其事地磕了一个头:“求师姐帮我平安诞下孩儿,也恳请师姐不要将我有了身子的事情说出去。”
莫听铃的目光瞬间变得悠长。
地面冰凉,跪在其上的人浑然不觉,再次叩首:“我会死守擎渊台,半步不离。也请师姐不要叫人打扰我,不要将此消息走露半点风声。”
白徵抬身,水色双眸坚如磐石:“我想活着,生下这个孩子。”
莫听铃沉重地叹了一口长气。
她附身,轻柔地将人扶起来,问道:“小师弟,你为何非要如此执着?”
白徵闻言怆然而笑:“许是,想保住我唯一的念想罢了。”
浮雪皑皑,随光霁化,他和楚栖之间,早已成了最熟悉彼此的陌路人。
那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白徵望着日暮西斜,眼中光芒逐渐涣散。
楚栖,是师尊对不住你。
从今以后,你能独自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白徵这一番话,叫莫听铃默认了孩子父亲已经身陨。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家冷冰冰的小师弟究竟是何时认识那个无名小子的。
若说是某次下山历练时的萍水相逢,在此后经年的岁月里变成两情相悦,显然不太通顺。毕竟白徵几十年来几乎没有独自外出的经历,身边不是跟着江知白就是带着楚栖。以他的性格,断没有当着徒弟的面与他人眉目传情的道理。
可若不是下山历练,白徵上哪去跟一个毛头小子暗生情愫来?
莫听铃思量种种,只觉得万般可能放在这具雪刃身上都成了一条死路。她懊恼地将长发用簪子挽起,装上了煎好的汤药,从后山处悄悄钻进了擎渊台。
白徵闭关的消息早在先前放出,擎渊台四周皆被秋泓剑气撑起了严严实实的结界。明惊风不放心,请来了霍相隐布下法阵,如今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唯独后山处,被悄悄开了个口子,仅供莫听铃一人可自由穿行。
“小师弟,好些了吗?”
白徵止住了干呕,正握着帕子趴在桌沿上喘气,见莫听铃来也只是微微点了头,眼睛睁也睁不开,含混其词:“好一些了。”
“现在知道难受了?”莫听铃瞧着有些心酸,但也忍不住责备:“唉!可惜孩子他父亲死得早,不然我高低把他绑上山给你释放点信香安抚一下,总比现在好受些。”
他接过药一饮而尽,连带着某些未说出口的言语一并吞回肚子里,眼底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这干呕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莫听铃看了一眼已经显怀的肚子:“才不到两个月,急什么?”
白徵自然急:“不是说寻常怀胎三个月就不会再吐了么?我如今的情况对应人修也快四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好?”
“你是仙禽,又是男子地坤,还没有天乾安抚,能一样吗?”莫听铃没好气道:“等着吧!估计分娩那一日,你还得这般吐着。”
她顾不上小师弟难看的脸色,拿出装着药丸的瓷瓶放在人跟前:“以后每晚睡前都记得把这丸药吃了,分三次细嚼,不够了与我说。”
白徵接过,往新翻出来的纳戒里一收,转头又复干呕起来。
莫听铃见状不由摇头叹息:“真是遭罪,我以后可不要和别人结为道侣生孩子。”
他漱了口,低低咳了几声喘,转了话题问:“余长渺怎么样了?”
莫听铃闻言来了兴致:“真难得!病得七荤八素了,还能记得这相处没几年的小丫头。”
白徵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我闭关的时候她还没学多少,院子也没盖完,无人教他……”
他垂下头:“我不放心。”
“别不放心啦!”莫听铃拿出宽慰病人的好心态:“教学这事儿有你大徒弟盯着,院子的监工是你哥,谁敢糊弄半分,也得顾忌一下咱们长宥仙尊战无不胜的秋泓剑不是?”
白徵知她在调侃自己早些年上门寻架的事迹,也不忍心拂了人家一番好意,于是努力地牵了牵如压千钧的嘴角,却悲哀地发现根本提不动。
“这段时日修为好像降了些。”他压下了对命运的嘲弄,叹息道:“怕是生完这小崽子就要提不动剑了。”
“呸!不许胡说!”莫听铃紧忙啐了一口:“你是有多不相信我?”
白徵无力解释:“......我没有。”
莫听铃冷哼一声,扬起下巴骄傲道:“我但凡让你在生产后掉一个境界,莫听铃这三个字倒立过来写!”
白徵的孕期过得相当艰难,不是今儿个气喘得窒息过去,就是明日里呕血不停,眼看着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临近产前几日,整个人弱得只剩下一副用力就能掰碎的骨。
“ 这又是何苦呢!”如约而至的人不止一次叹息道。
他整个人侧趴在床沿上,手上帕子尽被染红。他虚弱地缓着气,拉起的笑容里透着碎成渣子的痛。
“师姐,我好难受。”泪悄然滑落,隐在枕上洇出深色一片。
他想楚栖了。
每一日都在想。
担心那小崽子在山下受苦,也盼着能回到凌岩峰报个平安。
有时咳血多了,无力使用净尘诀时,只能将帕子往炉里一扔。看着火焰烧得噼里啪啦响,心中升起不合时宜的念头。
若是此遭就这么去了,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楚栖最后一眼。
那个逆徒,好狠的心。
后山上应有自己的埋骨地。
此生所求不多,倒也不必带什么金银财物来祭拜,那些俗物本也用不上。
只求楚栖想起来时,偶尔能来看一眼。
足矣。
但请不要带别人来……
他受不住。
眼瞧着小师弟日渐消沉,变成了了无生机的模样,莫听铃每天都在马不停蹄地往返在凌岩峰和鹿鸣峰之间,不出几日便引来余长缈的怀疑。
“莫师叔,你每天晚上偷偷摸摸的是要去哪里?”余长缈看着空手而回眉心不展的莫听铃,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莫听铃愣着神,被突如其来的话惊得挑起,见是小丫头穿着寝衣站在灯下,不由抚上心口说:“你怎么还没睡?”
“莫师叔!”余长缈端起大人模样,严肃道:“您可不能做出对不起鸣山宗的事!”
莫听铃回眸笑了一下,马上凶道:“小孩子家家的关你什么事!我医者仁心治病救人,难道还错了?”
说罢,她又着着急忙慌地卷起两包金针,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
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但话中说的却和手上做的一致,让没有证据的余长缈轻而易举地放下了戒心。
四天后,莫听铃再次如约而至来到擎渊台。
此时的白徵早已化成原身昏迷过去,地上鲜红一片,长长的尾羽散落在地,血沾了一身。
细看去,在最隐秘的地方,依稀能见到卷着一点金色。
“小师弟!”她见状摔了药包,紧忙扑上前去推了推蜷在地上的白鹇鸟:“小师弟,白徵,醒醒!”
对方一动不动地,眼瞧着呼吸渐弱,看起来像死了一样。
莫听铃探过鼻息大惊失色,急忙一招“枯木逢春”就往鸟身上扔,手指飞速翻着,一道道绿色的微光在地上盈盈升起,像极了盛夏飘忽草中的萤火。
她手脚麻利地接过水,和开了一丸丹药,给失去意识的白鹇灌下几口。紧接着又自顾去外间打了两桶水,手颇有技巧地按上那柔软的腹部。
“小师弟,别睡,坚持住!”
她一边压着,一边给对方喂着人参水。
这场接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在一声尖锐的啼鸣中,金光乍破,满室盈香。
白徵果然没让医者仁心的莫峰主实行倒立写名字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她顾不得擦去满头大汗,本能地将手覆盖在白鹇的脊背,直到确认生机还在境界未退,才放心地撤回了探查灵脉的举动。
莫听铃长吁一口气,看向沾血的羽毛,只见上面赫然卧着的一枚金色蛋。
她先给不省人事的小师弟清理去浑身血迹,紧接着用厚布将蛋裹起,往人身下一塞。
不得不说,白徵果然担得起“瑶羽”这个小字。
长卷着的尾羽白如新雪,每一片羽毛的弧度都极为讲究,就像是被反复修整出来的一般优雅纤长,任谁来看也挑不出半分差错。
莫听铃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日的清晨,对方才睁开了眼。
“啾......啾?”
化作原身的白徵显然也懵了,他不晓得自己为何一张口就是虚弱的鸟啼声。那双含水明眸转了两下,朝着莫听铃唤了两声。
常年居住在鹿鸣峰的孤家寡人第一次听到此种啼鸣,霎时间心都化了。
她弯下腰,摸了摸白鹇的头,柔声笑道:“小师弟,你还能不能变回来呀?”
白徵静了静,快速摇头,又“啾啾”地叫着。
“你想做什么?”莫听铃捧着白鹇的脸,一脸懊恼地看着:“完蛋了小师弟,你现在说的话我可是半个字都听不懂,这可如何是好。”
白鸟急了,扑棱了两下翅膀,谁知一个踉跄栽下了床。
莫听铃眼疾手快接了个满怀,将没有几斤重的小师弟重新放回床上,柔了声音哄:“别急别急,有什么想讲的,等你恢复了原身再说?”
白徵又扇了两下翅膀,忽然浑身僵硬停在半空。他低下头旋过身子,果不其然看到了埋在尾羽处的一枚硕大金蛋。
“啾!”他转过身来,张开翅膀就把产下的小家伙揽入怀中,水灵灵的眸子动了动。
“啾!”
“啾啾!”
"啾啾啾!!啾!啾啾!"
清澈的鸣叫回荡在整个擎渊台,带着独一份的喜悦啼出百转千肠。那一瞬间莫听铃似乎明白了何谓“人间惊鸿客,啼鸣上九霄”。
金蛋在层层白羽下泛起浅浅金光。过了许久,白徵似乎叫累了,又复蜷起身子拥着金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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