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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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豗之时(8)


      城中响着越发明显的哭声,偶尔有几块石头砸进城内。

      执政官的嘴角起了燎泡,她已经无力再做什么,只能日复一日地祈祷定安军不要败。

      城中许许多多的平民,不论是随行来的望青官吏,或是奚宜人,乃至安置区的流民,她们也都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快些打完吧。

      西北是有许多口口相传的信仰的,再加上一个新兴的杀神,平民把祂们挨个念叨了一遍,每位神都被虔诚地许愿了。可愿望是单薄的,拜到无神可拜,城外依旧烽烟蔽日,金鼓震天。

      平民们就睁开眼,想越过烟尘看一看城头。

      菱娘扶着门框,往外看去,忽地被一只手推进屋里。她认出来,那是一个她眼熟至极的小吏。她曾等了她许多天,她也没来收她的命。

      小吏脸上褪去了跳脱的活泼,变得苦闷坚毅,额角还有一道疤。她满身尘土,衣裳穿得发黑,说出来的话却让菱娘倍感亲切。

      她说:“快躲起来!这时候还往外走,不要命了吗!”

      菱娘说:“家中断粮了……”

      小吏一愣,只说:“等仗打完,就有粮食了。”

      小吏跑得不见人影了,又一会,几名青壮推着滚烫的金汁经过菱娘家门口,往城门去。

      菱娘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回到屋中。

      她不肯出门,也不敢出去。

      她始终坚信着,痛苦就是望青人带来的。因此她只是关上门,在屋里若无其事地哄着哭泣的孩儿。

      她的眼神冰冷,嘴角也绷着冷漠的弧度。

      可女儿一哭,她就无法思考更多了。孩子哭得可怜,菱娘里着急却无能为力,她抱着她,似乎在抱着一个空荡荡的胃袋。

      她们已经许久没有食物了。

      就连军营也给不出粮食了。

      菱娘吓了一跳,她怎么会这么想?

      她一只手捏紧了衣服下摆,那里有一块极其柔滑的布料,这块布料快被她揉皱了。她的手有些颤抖了,可城中嘈杂的声音太多,便掩去了她所有变化的心绪。

      孩童的哭声越发弱了,菱娘呆愣愣地坐着,眼神空洞。

      她其实是恨的。恨这些望青人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可是战时的日子那么苦,她们又对她那么好,哪怕她深切地知道战争是望青人带来的,此时此刻,她也忍不住去幻想,万一呢,万一她们说的都会兑现呢?

      她抱着饥饿的婴孩,忽然生出一股仇恨的勇气。

      奚宜城主从没管过她,任何一个官吏都没管过她,没像望青人这样管过她。现在是战时,城中才如此动荡,倘若仗打完了呢?望青人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接管了城市,她是不是就能过好日子了?

      她的孩子,是不是就能领着望青娘娘分的地,吃饱穿暖,读书识字?

      这都是更遥远的事了。她想要停战,想要食物……小吏说,停战了,外面的食物就能进来了。

      她想着那些承诺,她只能想着这些承诺,她把孩子交到了邻居手里。

      菱娘不曾同任何一个人商量,可她率先跑出门后,那些晦暗的角落密密麻麻地爬出了数不清的蝼蚁。安置区的流民几乎都来了,城民很少,可她们勠力同心地亲力亲为地帮小吏们抬上火油金汁,冒着箭矢站上城墙,拿起了战死的士兵的武器,生涩又坚定地守城。

      手脚冰凉的流民一刀捅进一名正在爬墙的联军的胸口,她第一次以这种形式见血,既恐慌又不肯退。身边的同伴摸摸挂在胸口的木雕,恢复了信念似的,继续盯紧城墙上的漏洞。

      等到敌军攻累了,箭矢和石块都消停了,攀爬的士兵也消停了,没退成的都死了。

      士兵是沉默的,她们伫立在墙头,目送敌军后退休战。她们的背影就像百折不挠坚韧不屈的铁人,永远不会疲累脆弱。可走到她们身前看一看,那又是一张血肉的脸,一双会流泪的眼睛。

      有人哭了起来。

      流民跌坐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说不清是劫后余生的惶恐还是饥饿催生的绝望,太复杂的情绪无法被一滴眼泪纯粹地哭出,清澈的泪水混着泥与血,又彻底看不清内涵了。

      她身边倒着尸体,身上流着血,烽火烧得滚烫,兵器沉重又缺了口,魂魄飘飘荡荡,似乎也要乘风归去,让苦痛的血肉倒下去,枕着另一具尸骸,沉入大地。

      一只胳膊搀起她,将沉落的躯体拉起,拽回高升的灵魂,合而为一。

      “走吧,吃饭了。”那人说。

      说不上是吃饭,那只是一碗混着大量草根的麦麸糊糊,最后趁烫喝进嘴里,这样就能只顾着痛,忽略了其中的苦味。嚼几口,伤牙又硌喉咙,涩味仿佛把整张脸拧了一遍,挤出几滴难以言说的悲喜。

      士兵喝着糊糊,尽管难以抑制被苦涩牵动的面部肌肉,心里却是满足的。她无师自通了绕两圈捞中间的手法,排着队的同袍们也渐渐掌握了诀窍。有人受不了这样的味道,一边喝一边龇牙咧嘴,有人就呼噜呼噜喝得痛快。

      那受不了糊糊的士兵凑到江薇边上,小声问:“将军还没醒吗?”

      江薇珍惜地嚼着最后一口糊糊,摇摇头。

      “那我们还要守到什么时候?”士兵小心翼翼地,目带希冀。

      江薇慢悠悠地咽下糊糊,还没开口说话,士兵就嘴唇哆嗦,难堪地低下头。

      她不该怕的。她是定安军,她该有着坚定而高尚的信念。她不该耐不住饥饿,嫌弃副将都毫无怨言的军粮。她才打了三场仗,还算不上久经沙场,还当不上打厌仗的老兵。

      “再坚持一下。”江薇说,“飞旌将军快打下戈鸿王城了,王城一破,再有大将军驰援,联军必然溃散。”

      接下来的几天,连草根也消耗得飞快,城中彻底寸草不生后,城中仅存的几棵树就没了皮。又几天,艰苦漫长的守城战后,锅中连植物纤维都变成了战甲皮靴上割下的皮革。营养物质和饱腹感都堪忧,遑论口味。

      有不知道哪来的人说能解决军粮问题,江薇大为惊喜,结果那人到她耳边嘀咕几句就被打了出去,直接不见踪迹。

      士兵跑去问,江薇只说:“大敌当前,拿人当消遣,也是想烧心了。”

      士兵们就嘀咕:“这人胆子肥,居然敢消遣副官!”

      江薇没管她们怎么说,日复一日地带人杀敌。

      也不知是哪一天,城中开始有人饿死了,她们能用的工具也见了底。江薇不动声色地稳住军心,例行到军医那问一问状况。她每次来,执政官都在,今天也不例外。

      “稳得住吗?”执政官一脸憔悴地问。

      军医表情凝重,还有几分执政官看不懂的无奈。她说:“暂时稳住了,不会死。”

      执政官声音颤抖:“……那能醒吗?”

      军医重重一叹:“没药啊。”

      执政官深吸一口气,看向江薇:“还能守多久。”

      城门杀得不成样了,执政官现在连祈祷的心力都没有,全靠本能行动。

      副将沉默一阵,说:“……七天。”

      ……

      “这都多少天了!母王怎么也不来看我!”

      花瓶被砸得稀碎,地面被擦出一道道白痕。罪魁祸首尤不解恨,气得在房间里四处搜罗,抱来了就直往地上摔。她格外肖似戈鸿王的眼睛通红一片,倘若忽略那偏激愤然的神色,她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郑长秋。

      “她不来看我,却有空去看郑青云!”靖王愤恨道,“凭什么!凭她早我几年出生,当了这个太子吗!”

      侍从连忙制止她:“殿下,慎言!”

      靖王闻言闷闷不乐,侍从又急忙哄着:“此时战事胶着,王上难免疏忽,殿下且等等。”

      靖王立刻看向侍从,一双眼睛天真又急切:“战事结束,母王就不去找郑青云了吗?”

      看着那双眼睛,侍从忽地感到一阵荒谬。但她什么都没说,感慨不曾有,唏嘘不曾有,劝诫也没有。她只是温声细语地循循善诱:“是啊,若非国事,王上怎么会去寻太子?寻常时刻,王上不都在您身边吗?”

      她是靖王的侍从,来日也该是新戈鸿王的侍从。不独她这么想,太子身边的侍从也共享一个大脑,那谁能说谁不高尚呢?

      靖王懵懵懂懂地:“那是要我解决了国事,还是争一争太子位……”

      “嘘——”侍从轻轻抵住她的嘴,低声道,“您如今是靖王,有些事要避嫌的。”

      靖王委屈地看着她:“那孤该如何?”

      侍从又说:“殿下不可争一时之气,‘孤’乃太子自称,殿下不可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我怎样!”

      侍从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胸有成竹地说:“此事须从长计议……”

      那些阴谋诡计的话语淡而轻,一阵风吹过,就飘了。它们飘着,悄然飘进宣政殿,彻底无影无踪。

      戈鸿王坐在上首,堂下气氛前所未有的严肃。

      “王上不可再为奚宜空耗兵力!”臣子声嘶力竭道,她跪在地上,一下下地磕头,“东部危矣!”

      戈鸿王陷入了沈列曾经设计给君华的困境。

      进,还是退?

      让沈列继续熬奚宜城,那郑兰叶就要带着飞旌军犁庭扫穴来了。让沈列放弃奚宜城,回援王城,那神武军就要摧枯拉朽地杀过来——两头都堵。

      戈鸿王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一开始就部署错了。

      或许不该让接二连三地调兵给沈列,或许应该收缩阵线,靠地利野战拖着西侧的望青人,这样说不定能腾出手应对东路的压力。

      很快,这些想法就被她抛之脑后。

      事已至此,待危机解决再来复盘吧。

      郑长秋眯起眼,手指敲击着盘龙扶手,她向后仰倒,靠着椅背,忽然哼笑一声。

      “姐姐啊,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她喃喃低语。

      奚宜城的七日城破倒计时到达第四天时,一则惊人的意外事件爆发了。

      驻扎高、沁二城的苍栾军忽然调转马头,急匆匆地往西赶。

      这则消息听到这,就贯丘灵在以为苍栾王临阵反水要去帮妹妹围奚宜城时,苍栾王冷不丁把原悦榕境内的高朗城打了。

      这速度快得不行,地点出奇地诡异,别说贯丘灵,连早有预料她要反水的祁雪青都愣了。

      谁也不知道苍栾王怎么突发奇想地要打高朗,但她从戈鸿撤军是有原因的。

      戈鸿王受不了自己的邻居在东面偷袭自己的其他城池,她立刻向好姐姐去信,那是一封声情并茂、情真意切的血书:

      ……姐姐呀,你我相争多年,我原以为,母亲的家业,甚至这天下的归属,不是你就是我呀!我宁肯输给你,宁肯让你斫了我这大好头颅!它摆在你的国库里,怎么也比让望青人扔了好!姐姐、姐姐!反正你我是一辈子的仇人啊!

      苍栾王见后大为感动,立刻调兵遣将——她既不帮妹妹解决敌人,也不打妹妹,而是转头攻了原悦榕境内的城池,大抵是另类的围魏救赵。

      于是,就在戈鸿王城外的飞旌军军营,风向迅速微妙起来。

      飞旌军的士兵们眉来眼去,时常来串门的苍栾军士兵龟缩不出,来只水熊虫也要被这气氛压抑死。

      被老板又一次背刺的贯丘灵很淡定,她听完消息,喘都不带多喘一下,利索地开始公关。只见她摘了头盔卸了甲,背上再背几根藤条,进了气氛诡异的飞旌军营帐就是端端正正一跪,吓得围观戒备的士兵当场傻眼。

      “将、将军……”副将结巴道,“这,这咋整?”

      祁雪青一脸高深莫测,心里也是懵的。

      贯丘灵仰头看着她,悲痛万分地表示:我老板发癫,我是正常人。不高兴可以打我两下,我保证一句话不说,饶我一命就行!回头你们打苍栾,我给你们当带路党!

      飞旌将军不由得沉思:她这靠战术看人的相术,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不,贯丘灵的膝盖比她的战术灵活多了。

      祁雪青只走神了一瞬间,立刻回来走流程。

      大好机会!经此一役,贯丘灵和这批经过基础训练的苍栾军,必须全面投靠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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