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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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4 章


      电话那头,顾闻衍的呼吸声,在宋予执那句“他回来了”落下之后,瞬间消失了。

      不是挂断,不是信号中断,是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仿佛连同呼吸、心跳、以及电话线路里细微的电流杂音,都在那一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生生掐断、抽空。这死寂持续了足足有三四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又短暂得如同惊雷前的刹那。

      然后,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像是金属被猛地拧断又强行抑制住的吸气声,骤然打破了死寂。紧接着,是顾闻衍的声音,那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不再是刚才那种混合着亢奋与紧绷的急迫,而是一种近乎破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谁……?你说谁……回来了?!”

      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背景里隐约的车流嘈杂声似乎也因为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而瞬间拉近、放大,然后又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呼吸声盖过。

      宋予执握着手机,站在卧室清冷的光线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也能透过电波,感受到千里之外(或许更近)顾闻衍那头瞬间爆发的、足以将人吞噬的情感地震。他没有立刻重复,只是沉默着,给电话那头的人一点时间去消化、去确认这个简单句子背后所蕴含的、足以颠覆八年时光全部重量和意义的惊雷。

      “何闻野。”宋予执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判决书,“昨天晚上。社区医院。他现在是医生,叫何铭。”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我的胃病急性发作,正好挂到他的诊室。”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更加响亮的、混杂着痛楚和暴怒的粗重喘息,紧接着是一连串压抑不住的、破碎的、近乎呜咽的咒骂,含糊不清,却充满了被愚弄、被背叛、被某种巨大荒谬感击中的极致愤怒和痛苦。然后,顾闻衍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质问:

      “昨天晚上?!社区医院?!宋予执你他妈……你他妈现在才告诉我?!他人呢?!他现在在哪儿?!你让他接电话!立刻!马上!”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扭曲,几乎是在咆哮,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冲破手机听筒的、混合着狂喜、暴怒、难以置信和深重恐惧的飓风。

      “他走了。”宋予执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今天天气阴”一样平淡,“凌晨的时候。给我处理完,留了药和联系方式,走了。”

      “走了?!你让他走了?!宋予执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他多久?!八年!整整八年!你他妈就这么让他走了?!”顾闻衍的咆哮声几乎要震破耳膜,背景音里传来一声尖锐的急刹车声和隐约的咒骂(似乎是他的司机或路人),但他完全无暇顾及,“地址!把他现在的地址给我!立刻!还有那个狗屁社区医院的名字!他妈的何铭……操!他居然敢……他居然……”

      “顾闻衍。”宋予执打断了他近乎失控的咆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混乱的冰冷力量,“冷静点。”

      电话那头,顾闻衍的喘息声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咒骂声低了下去,但那种濒临爆发的、火山岩浆般的情绪,依旧在滋滋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喷涌而出。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顾闻衍的声音低了下来,却更加嘶哑,带着一种血淋淋的痛楚和质问,“八年!予执!我们找了他八年!我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花了多少钱,欠了多少人情,甚至……甚至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我以为他死了!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结果呢?他活着!他就在这座城市!他成了医生!他昨天晚上还给你看病!而你……你他妈就这么让他走了?!你甚至到现在才告诉我?!”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拳头,狠狠砸在宋予执的耳膜和心上。他当然知道顾闻衍这八年是怎么过来的。那额角因为救他们而留下的疤痕,那从未停歇的、带着血腥味的报复和搜寻,那日渐深沉阴郁的眼神和偶尔流露出的、深不见底的自责……所有这些,宋予执都看在眼里,也……一同背负着。顾闻衍的愤怒、痛苦、难以置信,他完全理解,甚至感同身受。

      但理解,不代表此刻他能给出顾闻衍想要的、激烈的情感回应。他就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内部核爆、表面勉强维持着冰冷外壳、内里却已是一片放射性废墟的人,所有的情绪和能量,都耗在了昨夜那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和之后的混乱里。此刻面对顾闻衍的爆发,他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种更加复杂的、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滞涩感。

      “他留下了一个号码。”宋予执没有直接回应顾闻衍的质问,只是陈述事实,“如果你想联系他。”他没有说“如果你想见他”,也没有说自己是否会联系。他只是把信息抛出来,将选择权的一部分,交给了顾闻衍。

      电话那头沉默了。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了一些,但那种压抑的、仿佛随时会再次爆发的张力依旧存在。顾闻衍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消化着这过于巨大的信息量,也在权衡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过了好一会儿,顾闻衍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比刚才稍微平稳了一些,但依旧带着浓重的、无法消散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危险的冷静:“号码。发给我。”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顿了顿,又补充道,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自我剖析的痛楚,“还有……他……看起来怎么样?”

      这个问题,不再仅仅是愤怒的质询,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深藏的关切和……小心翼翼。八年的寻找和“死亡”的假设,让“活着”本身都变成了需要重新确认和评估的奇迹。

      宋予执的目光,再次无意识地飘向卧室门缝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厨房中岛台上那枚平安扣反射的微光。何闻野看起来怎么样?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和跳脱,多了成熟和沧桑,眼底有疲惫,有复杂的情绪,有医生的冷静,也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试图重新靠近的笨拙勇气。看起来……像是一个在风雨里独自挣扎了太久、终于找到归途方向、却满身泥泞和不确定的旅人。

      “他没事。”宋予执最终只给出了这三个字,简洁,冰冷,却仿佛涵盖了所有复杂的观察和感受。“身体看起来没问题。是医生。”

      电话那头,顾闻衍似乎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重新带上了那种属于“顾闻衍”的、一旦冷静下来便立刻切入核心的锐利和直接,尽管依旧带着未曾消散的情绪余波:“西北L市,还有那个马仔说的,‘指令变了’,‘第二波人’。你怎么看?”他没有问宋予执是否打算把何闻野回来的消息和这些线索联系起来,而是直接问他的看法。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无形的逼迫——逼迫宋予执面对一个现实:何闻野回来了,但当年那场失踪的真相,可能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和黑暗,并且,可能仍未完全结束。

      宋予执的心脏,因为这个问题而再次收紧。是啊,何闻野回来了,活着,成了医生。但这并不能抹去那场失踪本身所携带的谜团和危险气息。顾闻衍挖出的这些新线索,像黑暗中潜伏的毒蛇,依旧吐着信子。如果沈建明背后真的还有别人,如果当年“别留尾巴”的指令意味着更可怕的意图……那么,何闻野当年的侥幸逃脱,是终点,还是另一个更大漩涡的边缘?他这八年看似平静的“何铭”生活,是否真的安全?那个神秘的“第二波人”,是否还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这一切?

      这些问题,沉重而危险,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查。”宋予执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声音冰冷而斩钉截铁。无论何闻野是否回来,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将走向何方,关于那场火灾、关于那场失踪背后的真相,他从未打算放弃追寻。这是他背负了半生的枷锁,也是他对母亲苏薄、对那个“死而复生”的弟弟、对自己这八年来所有痛苦和坚持,一个必须的交待。

      “好。”顾闻衍的回答同样简短有力,带着一种重新找到目标的、狠戾的专注,“我会继续挖L市和那个马仔的线。何闻野那边……”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你先处理。但我要见他。必须见。”最后三个字,带着不容商量的决绝。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没有承诺什么,也没有反对。他知道,顾闻衍和何闻野之间,同样有一笔沉甸甸的账要算,有八年的担忧、愧疚和愤怒需要面对。那不是他能代替或干预的。

      电话里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通过电波微弱地交织着。

      “你的胃,”顾闻衍忽然又开口,语气有些生硬,带着一丝别别扭扭的关心,“怎么样了?他……处理的?”他似乎还在努力适应“何闻野是医生”并且“给宋予执看了病”这个事实。

      “没事了。”宋予执的回答依旧简洁。

      “嗯。”顾闻衍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所有的激烈情绪在最初的爆发和短暂的交流后,似乎都沉淀了下来,化为了某种更加沉重和现实的疲累与茫然。寻找了八年的目标突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带来的不是纯粹的解脱和狂喜,而是更加错综复杂的局面和需要重新梳理的情感漩涡。

      “挂了。”最终,顾闻衍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的疲惫,“号码发我。保持联系。”说完,不等宋予执回应,便率先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单调而急促。

      宋予执缓缓放下手机,手臂因为长时间的保持姿势而有些僵硬酸痛。他依旧站在卧室中央,沐浴在门缝透入的、越来越倾斜的惨白光柱里。电话结束了,但顾闻衍那混杂着狂怒、痛楚、震惊和强行冷静的声音,却仿佛还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与他脑海中何闻野昨晚平静却执拗的面容,还有那枚躺在厨房里的平安扣的影像,交织碰撞,形成一幅更加混乱、更加难以解读的内心图景。

      他转身,再次走向客厅。

      阳光已经移动了位置,不再直射厨房中岛台,而是斜斜地照亮了客厅的另一半。那枚平安扣所在的位置,此刻落入一片相对柔和的光影交界处。银色的光泽不再那么刺眼,却依旧清晰可见,像黑暗中的一点孤星。

      宋予执走到中岛台前,停下脚步。他低头,看着那枚小小的、承载着太多过去与现在、失去与归来、冰冷与微温的金属物件。苏薄温柔的笑脸,何闻野少年时戴着它时明亮的眼睛,八年前混乱夜晚塞回他手心的冰凉触感,以及昨晚何闻野放下它时微微颤抖的指尖……所有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

      他伸出手,手指在空中停顿了数秒。指尖微微颤抖。最终,他的食指和拇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谨慎,捏起了那枚平安扣。

      金属冰凉,触感光滑,边缘的刻痕硌着指腹,带来清晰而熟悉的凹凸感。比记忆中何闻野那枚似乎更温润一些,或许是被贴身佩戴、反复摩挲了八年的缘故。

      他没有立刻握紧,也没有扔掉,只是将它捏在指尖,举到眼前,在窗外透入的、逐渐变得暖黄一些的冬日光线里,仔细地打量着。星辰的尖角,藤蔓缠绕的弧度,每一道线条都仿佛镌刻着不为人知的时光和故事。

      “以后……会有新的。”

      何闻野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宋予执的目光,从平安扣上移开,望向窗外。天空的蓝色比刚才更深了一些,云层稀薄,阳光终于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属于午后的暖意。城市在脚下无声运转,车流如织,人潮熙攘。一个与昨夜截然不同的、寻常的白昼。

      他将平安扣紧紧攥进掌心。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渐渐被体温焐热,留下一个清晰的、略带棱角的轮廓印记。

      然后,他转身,不再看窗外,也不再停留。他走向卧室,走向那张他几乎从未在白天躺上去休息过的、宽敞而冰冷的大床。他将平安扣放在床头柜上,与那个空了的药袋、写着医嘱和号码的便签放在一起。

      接着,他脱下身上皱巴巴、沾染着冷汗和尘埃的西装外套和衬衫,随手扔在床边的地毯上。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家居服换上。动作依旧有些缓慢,带着疲惫后的滞涩,但眼神里那片空洞的茫然,似乎被某种更加坚硬、更加清晰的东西取代了。

      他走到窗边,抬手,哗啦一声,猛地拉开了那厚重的、隔绝了所有光线的遮光窗帘。

      更加明亮、更加完整的冬日阳光,瞬间毫无阻挡地涌入卧室,驱散了所有角落的昏暗和阴冷,也照亮了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侧脸,和眼底深处那片重新凝结起来的、更加复杂的寒光。

      他站在窗前,背脊挺直,望着窗外明亮却依旧遥远的世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平安扣冰凉的触感和逐渐升起的、属于他自己的微薄体温。

      何闻野回来了。

      顾闻衍知道了。

      旧日的谜团仍未解开。

      新的、更加复杂的局面已然展开。

      而他,宋予执,站在这里,站在八年时光的废墟和崭新开端的裂缝之间。胃部的隐痛提醒着他身体的脆弱,掌心的温度提醒着他与过去的联结,窗外的阳光提醒着时间无可逆转的流逝和世界冷酷的运行。

      冰层已碎,暗流汹涌。

      接下来,不再是漫无目的的寻找或被迫的接受,而是必须面对的、充满了未知、痛楚、或许也有一线微光的……新的交锋与共处。

      他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写着何闻野号码的便签,看了一眼,然后将其对折,再对折,塞进了家居服的口袋里。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犹豫。

      然后,他转身,离开卧室,走向厨房。他需要一杯热水,也需要处理掉昨晚的狼藉。生活,或者说,这场被迫进入新阶段的生活,总得继续。

      而那枚被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旧银色平安扣,在倾泻而入的、越来越暖的午后阳光里,静静地闪烁着一点沉默而固执的光芒。像是在等待,也像是在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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