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野

　　离开听泉竹舍，几人便往三公之地行去。三公之地是太微书院的宾客院，行至交叉路口时，姬鸯夫人叫住卫灵蕴：“灵蕴，女客住在我这边。你不同我一起吗？”

　　卫灵蕴先是一愣，继而高兴道：“好啊。”她正有从姬鸯夫人身上打听自己过往的想法，她既相邀，自己实在是没有理由推辞。

　　见卫灵蕴首肯，姬鸯夫人便得意地看向卿霭，眼如弯月地笑道：“卿霭神宗，把灵蕴交给我，你大可放一万个心。”

　　卿霭自是知道姬鸯夫人对自己颇有成见，既然卫灵蕴也有跟姬鸯夫人同住的打算，他也只好顺从，道：“那便有劳夫人。”

　　玉遥叹了口气，心想卿霭也只有在她俩面前才会忍气吞声，索性自己便邀了卿霭一起住，也好叙叙旧作作伴。

　　姬鸯夫人两个贴身侍女皆是上神修为，一个叫做“花晨”，一个叫做“月夕”，凑了个“花晨月夕”的好意头。

　　姬鸯夫人走在前面，卫灵蕴跟在她右后方。只要稍一侧头，姬鸯夫人便能从余光中看见卫灵蕴，心中莫名涌出一种失而复得的心绪，不由得愉悦而莞然。

　　“姬鸯夫人，我们是如何认识的呢？”卫灵蕴凑上前，与姬鸯夫人并肩走在一起。她疑惑，姬鸯夫人是玄天人氏，而自己是朱天人氏。天域广袤，也不知二人从前是如何相识的。

　　姬鸯夫人温声说道：“你不必叫我夫人，叫我姬鸯就好。”她耐心回答道：“我十四岁初成上神时起，便四处周游设擂磨砺自己。行至北河时，你刚死里逃生，是北河灵氏唯一的后人。灵氏原本是北河之主，可惜一朝落败，不光北河易主，还惨被灭族。你一个孤女，又如此年幼，修为几乎没有，灵氏家财偌大，你如何守得住？自然惹得群狼环伺，举步维艰。北河之主明面上虽不再对你下手，暗地里却总想着斩草除根。我见你可怜，便将你带走避祸。”

　　姬鸯夫人回忆道：“你我游历了许多地方，后来我生了变故，不宜再同行，你选择回到北河。再之后，你便到了太微书院修习。书院人多眼杂，为了不给我招来灾祸，你我便很少联系了。”

　　卫灵蕴不解：“既是少年情谊，为何夫人念念不忘至今？”

　　姬鸯夫人眼眸黯淡下去，却仍旧是柔声说道：“自然，还有许多别的事。我慢慢再告诉你。”

　　卫灵蕴偏过头去看姬鸯夫人，余光却瞥见姬鸯身后的侍女月夕冲自己使眼色。卫灵蕴会意，恐怕自己触及了姬鸯夫人的伤心事，便噤声不语了。

　　夜里，卫灵蕴将卿霭悄悄叫出来打听姬鸯夫人的事。

　　卿霭打趣道：“怎么，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你的好姐妹藏着掖着不肯告诉你的？”

　　卫灵蕴道：“知己知彼，免得我说错话而不自知。”

　　卿霭笑了笑，便将姬鸯夫人的旧事一一说给了卫灵蕴听。

　　约三千年前，仅十四岁的姬鸯便修成上神，万古天资世所罕见。诸多大能都认可，若是悉心教导，以姬鸯天赋异禀之资，定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为接近神皇修为的存在。

　　这样的天之骄子，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出来捧着她，渐渐地，自然养出一副无所畏惧、敢想敢冲又目中无人的脾性。直到两百岁那年，她生辰那天，在天垒城遇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长街繁华，姬鸯鲜衣怒马，每每出行都是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一般，一时风头无两。尤其那日，更是数不胜数的鲜花贺礼抛向她随行的鸾车。而那个褴褛的老人坐在街道中间，挡住了姬鸯的车队。姬鸯的仆从去请走他，他非但充耳不闻，竟还往后一仰，癞皮地躺在了地上。

　　姬鸯的拥趸者岂能见一个没名没姓的糟老头子折辱姬鸯，便一心想着替姬鸯出头，没好气地喝道：“快滚开，没眼力的东西！”

　　闻言，老人偏过头瞧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浑浊的目光却如猎狗一样扫视而过，好似在搜寻着声音的主人。片刻，他目光定住，有气无力地扬起枯槁的手，颤巍巍、慢悠悠地捏诀。

　　姬鸯见状不妙，登时筑起一道冰墙隔开老人和道路边的人群，喝止他道：“蝼蚁敢尔！”接着便飞身下马，钳住老人的手制止了他施术。

　　老人躺在地上，古井无波地问她：“你就是传言说的那个天纵之才姬鸯？”

　　“是我又如何。”姬鸯稚气未脱，盛名在外，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闻言，老人哈哈大笑。他慢慢坐起来，神色陡然一凛，瞬息之间，姬鸯猝不及防地被他反制住。紧接着，数道璀璨的星链将姬鸯四肢紧紧缚住。姬鸯大惊失色，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只是在一眨眼她便被禁锢。老人大笑道：“你运气不错，老朽临终前便送你一场大造化！”

　　话音一落，他在姬鸯心口前绘阵作法。姬鸯脊背发凉，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这几道星链，更是施展不出半点法术。她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那一瞬间，她竟然头一次产生了“绝望”的念头。

　　“修颛古神，还请饶恕小女！”

　　姬鸯的父亲不知何时赶至，他见姬鸯已经面色灰白，连忙跪在了地上求情。

　　修颛怒斥：“胡说八道！老朽给她的机缘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修颛素来离经叛道，他不由分说将姬鸯心口打开，姬鸯立时凄厉地惨叫起来，却痛得发不出声音，只是张大了嘴，额头和脖颈皆是青筋暴起，瞳孔收缩如死人一般！

　　明明修颛剖心的创口十分光洁，没有流下半滴鲜血，连衣衫都不曾弄脏乱，甚至有曙光一样看起来温暖又和煦的灵光在她的伤处游走。若不是姬鸯身体僵直，神情好似死不瞑目一般狰狞又痛苦，旁人都要以为修颛是在给姬鸯疗愈了。

　　修颛以指为笔，似是在姬鸯的心口上写了什么。良久，他收阵放开姬鸯，心满意足地大笑道：“老朽在她的轩辕骨上铭刻了可号令三界的绝世秘术，希望有缘人能好好利用它。”

　　话毕，他便神殒。

　　而姬鸯，在这日之后便再也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那是号令三界的秘术，诱惑不亚于九野帝君之位，却比争夺帝君要简单得多。不论虚实，只需将姬鸯的轩辕骨剖出一看便知。

　　旦暮之间，姬鸯的处境从众星拱月变成群狼环伺。九野无论男女老少、修为高低，但凡看到姬鸯便要出手一夺修颛留下的绝世秘术。甚至会掳走姬家的人，用他们的性命逼迫姬家杀了姬鸯交出秘术。

　　短短十年，姬家只剩下姬鸯一个活口。她彻底过上了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日子，根本无暇精进修为。

　　姬鸯原本也想自窥轩辕骨上的奥秘，可她无论怎么尝试，都是一无所获，渐渐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是“天资卓绝”。在艰难求生和修行无果的双重压力下，姬鸯道心大乱，修为从此便停滞不前。后来，为了躲避强敌，她逃到天柱城的神陵一藏就是数百年。

　　当姬鸯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时，已经摇身一变成了玄天帝君支海的未婚妻。

　　婚礼那日，各帝君给姬鸯下平安契以贺这对新人白头偕老。也因此，姬鸯身负九野帝君的平安契，这是整个天界前所未有的。

　　姬鸯心中清楚，其他帝君只是担心支海独吞轩辕骨的秘密。支海利用他们的心思，有意设计让他们给姬鸯种下平安契，她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渐渐地，九野神宫有了不成文的规矩，成为帝君之后都要给姬鸯施下平安契，姬鸯也成为九野和睦的活招牌，即便是在支海殒落后，也仍旧被尊称一声“夫人”。

　　姬鸯在支海的帮助下终于突破上神修为，进入尊者境。后来，支海死于与锁星河的帝君之争，锁星河对这位前帝君夫人虽看不上眼，却也碍于其他帝君的平安契不得不维持表面关系。

　　待到灵蕴失踪，姬鸯在天界便彻底没有了倚仗。她不得不想方设法斡旋于几位帝君之间，在夹缝中艰难求生。若是他们结盟，姬鸯自己的性命也就岌岌可危了。

　　这么多年，她都这样提心吊胆地熬过来了。

　　听完卿霭的叙述，卫灵蕴心中唏嘘不已。想来，今日姬鸯谈话中她说自己遭遇的“变故”，便是此事了。

　　她原本可以成为一代天骄，却因一个荒诞的虚言成为众矢之的，实在是让人扼腕。

　　卿霭道：“姬鸯成为支海未婚妻之后便不再躲躲藏藏，你们的往来也变得密切许多。她大婚时，你给她备了十里红妆亲自为她送嫁，很是风光。”

　　卫灵蕴转而问道：“那你呢，你与我是在书院才相识的吗？又是为何成了宿敌？”

　　卿霭怅然，“你我自幼相识，你的祖父是北河城主，我的父母曾是城主府的客卿。你家生长有一株极红昙花，此花罕见，分布无定，我随父母举家搬离北河不久，时逢朱天君龙战的爱妾病重，急需此花作药引，便叫了麾下的雄心去你家讨药……你祖父交不出来，便被雄心灭了满门。”

　　卫灵蕴不可置信，“灭门？”

　　她的脑海里，已完全不记得这些深仇大恨。

　　卿霭点了点头，继续道：“你与姬鸯夫人分别后，便进了太微书院修行。你我同年入学，在开学围猎时，便为争抢一张丹方大打出手；从书院毕业后，你便去了龙战的死对头青骊神宗麾下，而我则加入了龙战的阵营，为之鞍前马后……”

　　“你我各为其主，少不得有些摩擦。”卿霭一笑，转而说道：“想必你一定是在姬鸯夫人面前说过我不少坏话，不然她何以对我如此乐嗟苦咄？”

　　卫灵蕴无赖地道：“谁知道呢，我不记得了。”

　　卿霭将卫灵蕴送回住处时已经夜深，无边夜色下，只见姬鸯夫人身着黛蓝披风，提着不灭的琉璃兰灯站在院门外等她。姬鸯夫人卸了钗环，一头乌亮的青丝绸缎似的散在腰间，她淡淡扫过卿霭，最后将目光柔柔地落在卫灵蕴身上，道：“灵蕴，热水已备好了，快去洗漱罢。”

　　说罢，便上前挽过卫灵蕴的胳膊，对卿霭视若无睹地带走了她。

　　浴房水汽缭绕，扑面一股好闻的药香，是姬鸯特意用灵药做成药浴来帮卫灵蕴提升修为。浴房中央是长宽约一丈的方形汤池，汤池以印染了青绿山水的轻纱层层围绕，四边摆放了果盘、茶盘、糕点，汤池中也漂着淡粉色的药荷。

　　“灵蕴，”姬鸯夫人卸了披风挂在衣架上，转过头去看卫灵蕴，道：“不知你是否介意……”她瞄了一眼汤池，谨慎地等待卫灵蕴的回答。

　　“无妨的。我原本还担心会打扰到夫人，既然夫人不介意，我自然听从夫人安排就是。”

　　闻言，姬鸯夫人舒颜一笑。她慢条斯理褪去层层衣裳，将青丝挽起，缓步踏入汤池中。

　　卫灵蕴褪下衣裳，在汤池中坐在离姬鸯夫人不远不近的位置。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中，卫灵蕴觉得自己许久没这么惬意过了。所有的惫懒在这一刻消散了七七八八，似乎随着氤氲的水汽飘散而去。

　　姬鸯夫人剥了个蜜桔分出一半递给卫灵蕴，卫灵蕴接过蜜桔，可却在看清姬鸯夫人手臂的霎时仍旧是惊讶住了。

　　她白洁如玉藕一样的手臂上，鲜明地印下了九个帝君的符契。不同于寻常的平安契，他们以帝君之身份，设下的符契是九野帝徽纹样，是举神树之力在保证姬鸯夫人的安全。

　　虽从卿霭口中已略有所知，可亲眼见到这九符契时，卫灵蕴还是有所惊骇。一种无形的震慑像是索命的阎王，冥界的森罗高大的鬼门仿佛赫然就立在了眼前似的。卫灵蕴心有余悸一般移开目光，呆呆地掰了瓣桔子塞进嘴里。

　　察觉到卫灵蕴的不对劲，姬鸯夫人悻悻收回手，关心道：“你怎么了？”

　　卫灵蕴连忙摇了摇头，她看向姬鸯夫人想解释自己为何失态，却瞧见姬鸯胸口中央一块隐隐约约的疤痕。卫灵蕴微微皱起眉头，鬼使神差地伸了手过去。姬鸯夫人对她毫无防备之心，任由她触上了那处伤痕。

　　溯本回源术施展开，卫灵蕴身临其境一般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古神修颛残忍地剖开姬鸯的心口，用手指在她的轩辕骨上刀砍斧凿似的刻画。

　　即便是泡在温暖的汤池，卫灵蕴还是觉得汗毛颤栗，脊背发凉。

　　自己没有《朱天诀》的心法铺底，只能探查到三日内的景象。可刚刚，她却从姬鸯夫人的伤处看到了千年前遥远的场景，一切就像昨日发生一般，又像是亘古不变。卫灵蕴突然疑惑，身为天之骄子的姬鸯经历了如此残酷的事情，还能保持从前的“道心”吗？

　　姬鸯夫人握住卫灵蕴冰凉的手抚在自己伤处，宽慰她道：“灵蕴，那样的苦难都过去了。你也一定会想起所有的事，成为完整的自己。”

　　姬鸯夫人的手既柔软又温暖，让卫灵蕴心中生出暖意。她目光下移，见卫灵蕴手臂上的昙花纹，问道：“这是卿霭给你设下的平安契？”

　　卫灵蕴点了点头。

　　姬鸯夫人不屑：“怕是见你如今灵力低微才为你设下符契供你自保罢了。”

　　卫灵蕴支支吾吾解释道：“这是我发生意外前卿霭便设的平安契。”

　　“难怪他能找到你。”姬鸯夫人若有所思地道：“你与卿霭接连失踪后我便第一时间去朱天寻过你们，可惜卿霭称君后还未向我设下帝君符契便失了音讯，不然我便能用这符契寻到他的下落，继而便能早点将你寻回了。”

　　卫灵蕴忍不住问道：“我与卿霭究竟有何纠葛，为何你总是如此防备他？”

　　姬鸯夫人说道：“你进太微书院修行前，便将我藏匿在天柱城，委托汝神宗照顾我。若非你来探望我时被他撞破，我竟不知你会用那样复杂的眼神去看一个人。我闭目塞听，许多事都是你告诉我的，争灵药、抢秘籍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可唯有一事，让我耿耿于怀。”

　　姬鸯激动地道：“他成了北河城主，做的第一件事便对你下了通缉追杀令。他可以为了区区城主之位对你痛下杀手，又怎会轻易舍去帝君之位与你履险蹈难？”

　　前尘后记：
　　太微书院，朱天学生宿舍。

　　“其实灵蕴也是可怜人。”

　　“可怜啥呀！听说当年朱天君的爱妾危在旦夕，派人去她家讨药，生死攸关啊，她家昧着死活不给，这才被灭门的。”

　　“什么稀罕药啊，朱天君的面子都不给？”

　　“什么桃花？”

　　“昙花，极红昙花。”有人纠正。

　　卿霭：“极红昙花？”

　　“对啊，据说是只有她家能养出来，不然只能天上地下去找。”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卿霭没有听进去。他只知道，灵氏那株极红昙花，早化在了他的血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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