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枝

　　深海之中，唯氐人族拥有智慧与七情六欲。
　　珊瑚林位置特殊，容易与水流形成迷阵，使人情绪与心智受制。
　　以这样的理由解释或说是搪塞了氐人族被妖化而过往鱼类不受影响的问题，绝尘子将新得的血珊瑚枝封入符中，洋洋得意的带着唐翳重新御剑出海。
　　唐翳憋了大半日，好不容易恢复了语言的自由，不知不觉就开始话痨起来。
　　“师伯，鲛人似乎很怕火？我原以为他生活在海里，是轻易不会被火灼烧了的呢。”
　　“鲛人鱼油遇火则燃，一滴就可以燃烧数日不熄。昔日秦皇陵便是以用鲛人油制成长明灯。”
　　“师伯，你变成鲛人为何也能催动符咒？”
　　“咒诀均由心而发，不拘形态。”
　　“师伯，这血珊瑚折下来之后还是活的么？”
　　“我将它封入符中，就是要让它活。”
　　“师伯……”
　　“停——”绝尘子抬手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静会？”
　　“哦……”唐翳生生忍住了要冲口而出的话语，忽想起一事，“师伯，先前那只侧翻渔船……我们真的不去管它了么？”
　　“……不必管。”
　　“可是船上的人……”
　　“他们死不了。”
　　“为什么？”
　　绝尘子仰天翻了个白眼，深吸口气：“因为，会有人救他们的。”索性耐下性子，“你不曾听那岛上的渔民说，两天后仍会有船队出海么，他们自然会救的。”
　　“可是……万一他们寻不到……”
　　绝尘子开始抓狂：“这些渔船出海走的基本都是固定航线，寻不到的可能性不大！况且这几天海上没有风浪，我以真力撑住渔船不倒，如果有什么变故，我会感觉得到的。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没了吧？很好！”
　　唐翳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小声道：“……师伯，你生气了？”
　　绝尘子转头，狭长的眸子微眯起：“没有，我非常开心。”

　　在海岛上放出卷轴，记录下完整的任务过程。
　　绝尘子将素锦与老村长合葬在一处，再将唐翳带回东莱。
　　“我还有别的事情，你自己回去罢。”
　　唐翳怔了半晌，反应过来：“师伯，你……你不跟我一起回去了么？”
　　绝尘子无语望天：“不是才刚说完，我还有别的事情么……”睨了他一眼，“还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害怕了？啧，多大个人了，回趟家仍要人陪着？”
　　唐翳无语：“……好吧。”拱手朝他道别，“那……师伯，保重。路上小心。”
　　绝尘子故意伸手将他的头发全部揉乱：“放心，你身上有我做的记号，若真有什么大变故，我会感应得到的。”压低嗓门，“你回去就跟你师父说，我把你送到家门口才走的，知道没有？”
　　“哦。”
　　“很好！”绝尘子在他肩上轻拍了下，身形嗖一下没了踪影。
　　唐翳原地站了有会，将肩上的包袱往上提了提：“好吧……我自己回去。”
　　想起在海市时仍欠着那海市商贩五十两银子，他迟疑了阵，又在东莱城里逛了大半圈，终于找到那家叫银月楼的珠宝店。
　　那店门面不算太大，往来的客人却络绎不绝，生意十分火爆。
　　唐翳站在门口，将钱袋里的银子全部摸出来，来回数了两遍，统共也只有一十五两，离目标的五十两银子还差了好大一截。
　　唐翳寻思着：“若能想法子赚点钱，倒不必这样来回跑两趟了……”在街上逛了大半个圈子，也没看到有什么招短工的启示。正觉得口干舌燥，想寻个地方喝点水，忽瞧见隔壁巷子中，有家小面馆上的招牌一闪，隐现出个小篆写成的“道”字。
　　“太平楼？”唐翳用力揉了下眼睛：原来东莱城的消息中转站设在这个地方……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样的悬赏告示，说不定……
　　唐翳摸了摸身侧并不充实的钱袋，他还未有过单独收妖驱邪的经验，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
　　正踌躇之际，一个清脆的声音入耳。
　　“你别再跟着我啦——”
　　紧接着身子被人猛撞了下，一个人影扑进他怀里，将他推了个趔趄，险些要坐倒。
　　“对不起，对不起……”一只白嫩的小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将他后倾的身形生生扯了回来，“你没事吧？有没有撞到哪里？”
　　“……啊，没……没事……”唐翳稳住身形，“姑娘你……”
　　红衣少女抬头，乌亮的大眼睛忽弯作月牙状：“哎，唐翳，是你？”
　　唐翳一怔，随即也笑起来：“顾姑娘？”
　　顾芫沅捋了把鬓间的乱发，抿嘴笑道：“唐翳，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唐翳刚要回话，忽看到顾芫沅身后露出个黑乎乎的小脑袋。
　　约莫五六岁的男孩穿了一身粗布麻衣，怯生生的从顾芫沅身后探出半个头来，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
　　顾芫沅回过身去，厉声道：“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再揪着我的衣服！”伸手想推开那男孩。
　　小男孩默不作声，身子又往前凑了几步，贴紧了顾芫沅的后背。
　　唐翳这才发现，他一双异常青白的小手，始终死死揪着顾芫沅的一片衣摆。
　　“别扯——”顾芫沅双手抓着自己的衣摆往回抽，毕竟顾及对方是孩子，语调虽已十分不耐，声音却并没有多大。
　　唐翳忍不住问道：“这个孩子是……？”
　　顾芫沅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谁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重重叹了口气，“我在东莱城外的村子里头过路，听到那里的人在讨论凑银子请法师抓蛇妖的事情，我想着一只蛇妖也没什么打紧，就爽快收了他们的银子接下这活。没曾想吧，我带着雪球赶到蛇窟，没见着蛇，倒见着这个小孩子。我想着他大概是被蛇妖抓去的，好心把他带出来，问了附近村子里的人，却没一个认得他的。问了大半日，才发现他还是个哑巴。”用脚尖踢了踢底下的土，摊手，“之后，他就跟着我了，跟包袱一样甩也甩不掉。”
　　唐翳听她说完，又低头看了眼那孩子。
　　他身子极瘦，一双眼睛黑得如墨汁一般，肤色却偏白，就连指甲与嘴唇的色调都浅得接近白纸的颜色，穿的又是黑衣服，乍眼看去就显得脑袋特别大，倒似被饿了十多天的模样。
　　大概是从山上赶路下来的缘故，他脸上沾了不少污泥，正脏兮兮的往顾芫沅的裙摆上蹭，察觉到唐翳在看他，便抬头定定的回望过去。
　　目光相触的一瞬，唐翳发现他眸中的浓墨氤氲出了一丝，正慢慢的漂散到眼白处。
　　一惊之下，再去细看，却又不见任何异常。
　　唐翳轻出口气，疑心自己是先前入海时间太长，眼花了。
　　敛去脸上的震惊之色：“这孩子年纪仍小，又与家人走丢了，说不得只能跟着你了。”
　　顾芫沅顿足，无可奈何的连声叹气：“便是因为这样才头疼。我收了人家的银子，如今蛇妖还没抓着，我横竖不能不干活吧。可带了他……”
　　顾芫沅双手仍在和那小男孩较劲，努力想要夺回自己的裙摆：“收妖的活儿本来就说不得有多危险的，带个娃娃去，万一遇着蛇妖的时候他到处乱跑，我可顾不上！”
　　唐翳理解的点头：“也是。若是带了这么小的孩子，只怕会瞻前顾后。”
　　顾芫沅歪着头看了他两眼，眼底忽有亮光一闪：“哎，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站在这太平楼前，该不会是要接活儿吧？要么这样的得了，你帮我去收蛇妖，我把村民凑来的银子分你一半。这样既方便又省事，你看成不成？”
　　唐翳正纠结着要不要进太平楼里头，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接下的悬赏令，此刻听说有伴，心里是最愿意不过的了，只是仍有些顾忌：“可你刚也说蛇妖找不着了……该不会要找很久吧？”
　　顾芫沅摆手：“不会多久的，蛇妖既然成妖，自然会有妖气，到时候我放雪球去追踪，要不了多长时间。昨晚我就是怕雪球吓着了这孩子，这才没有追。要是有了你，可就好办了，到时候你看着他，我来对付蛇妖。”
　　唐翳无语扶额：原来你拉上我……就是要我帮你看孩子的……
　　顾芫沅看他面带迟疑之色，忙补充道：“要么这样，这次村民给我凑了两百两银子，我只要三成，余下都给你。只是那蛇妖抓住了就归我，如何？”
　　唐翳摇头，刚要回话，衣摆忽被人轻扯了下。低头看来，那孩子半张脸拱在顾芫沅的腰上，露出的一只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他，抓住他的衣摆，不住轻晃，大有哀求之意。
　　微微一怔，唐翳弯腰下去，摸摸那孩子的头：“你希望我去？”
　　那孩子无声的点点头，乖巧的看着他。
　　唐翳想：这孩子多半是怕顾姑娘就此将他丢下了，故而才想拉上我。
　　暗叹口气：这么小的孩子，若是被丢下了，定是彷徨无依。
　　他少时怙恃，此刻便感同身受起来：“好吧。”
　　顾芫沅喜出望外，扯住他的袖口：“那就这么定了。”从腰系的锦囊里先拿出十两银子，“给你，先拿着。这是定钱，等蛇妖抓着了，我就把剩下的银子都给你。”强行将银子往他手里一塞，“饿死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不由分说，拉着唐翳往旁边一家卖蟹肉粉丝的小店走去。
　　“我把银子的大份都给了你，一会吃完东西，你要请客付账哦。”
　　唐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银锭子：“嗯，好……”
　　自古民间的风味小吃都要到小摊小巷里寻，便似世外高人，习惯隐居深山。
　　顾芫沅挑了个临街的位置，先把那小男孩抱到长条凳子上，自己坐在一旁，挑了三双筷子，给他递了一双，又给唐翳递了一双，驾轻就熟的点起餐来：“老板，两碗蟹肉粉丝，一份鱼肠蟹粉丸子汤，一笼蟹黄包。”
　　唐翳听她点的俱是海鲜一类，他先前跟紫渊学了好一阵医术，知道蟹肉性凉，忙道：“小孩子脾胃虚，这些吃食都带了蟹肉，吃多了怕是不好。”
　　顾芫沅瞥了他一眼：“我没帮他点啊，我点的都是我自己要吃的，你们俩要吃什么自己看着点吧。反正是你请客呢。”
　　“……”唐翳怔了怔，给自己要了一份蟹肉粥，然后又麻烦店老板给那孩子做一碗水蒸蛋，上面撒了银鱼丝和小虾米。
　　这些吃食很快端了上来，唐翳先将那碗水蒸蛋舀匀了，送到那孩子面前，让他自己抓着勺子去吃。
　　顾芫沅在旁看着：“唐翳，你还挺细心的。”对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蟹肉粉丝汤吹了口气，笑盈盈道，“那我先吃了，多谢你请客。”
　　唐翳低头喝了口粥，转头便瞧见那孩子抓着勺子，舀了大勺水蒸蛋，悄悄泼到地上，不由一怔：“你不爱吃吗？”
　　那孩子听见他问，紧张得丢了勺子，双手死死的抓住顾芫沅的衣摆，往她身侧缩。
　　“怎么了？”顾芫沅看了眼被他洒了一地的水蒸蛋，“不好吃么？”换了把新勺子，就着他碗里剩下的水蒸蛋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确实没什么味道，不过可以吃啊。小孩子不都应该喜欢清淡么。”再舀了勺，喂到那孩子嘴边。
　　那孩子想也不想，张口就咽，一脸委屈的看着顾芫沅。
　　顾芫沅瞪眼瞧他：“你这不是爱吃么，刚刚怎的又不吃了？”
　　唐翳忙道：“大概是年纪仍小，拿不住勺子所以不小心洒了罢。”想了想，又道，“这孩子总得给个称呼才是，这般呼来喝去的可不好。可惜他不会说话，也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顾芫沅正埋头专注的对付着一只蟹黄包。她先用筷子在包子上戳了个眼，把醋灌进去，再小心翼翼的吸干里头的汤汁，心满意足的嗷呜一口叼起那包子吞下去，听到唐翳的提议，头也不抬：“那就叫小黑吧。”
　　唐翳：“……只怕太过随意了些。”
　　顾芫沅又夹了个鱼肠蟹粉丸子，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嚼着：“哎呀，不过是个称呼，我们清修之人，就连凡胎肉身都可抛却，何必在意别人叫什么呢。知道叫的是谁就行了。”
　　唐翳道：“可这孩子并不是……”
　　“管他是谁！”顾芫沅啊呜一声，又叼了个丸子，“横竖终归要把他送回父母身边的，到时候还不是随了他父母的叫法。他父母见着自己的孩子平安回来，高兴还来不及，还管你曾经叫过他什么？就算你叫他阿猫阿狗的，他们也不会有意见的啦。这点小事，你也磨磨叽叽的，真无聊。你不曾听，食不言寝不语吗？”抬手摸摸隔壁那孩子的脑袋，“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小黑了啊。”
　　那孩子口不能言，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她的话，只拿双乌溜溜的眼睛静静的看着她。
　　唐翳被她这珠连炮发的一通话说得无从辩驳，心底却隐隐觉得，小黑不像是叫人的名字。
　　埋头将一碗粥全部喝完，唐翳抬头看了看天。
　　已是晌午时分，花白的日光中天照下，刺得人头晕眼花。
　　“蛇妖……在什么地方？我们等下就去寻吗？”
　　顾芫沅嘴里嚼着块蟹肉，抬手指了个方向，含含糊糊道：“出了城，往西北去，过了前头那个小渔村，那里有个溶洞。据村民说，先前几次看到巨蛇出没在那溶洞里。”
　　唐翳听她的描述，觉得脚程并不太远：“那我们一会就去罢。”
　　“不。”顾芫沅摇头，“蛇性喜阴，这会子青天白日的，它必然躲起来啦。我们等入黑了再去。这城里这么大，我寻思着这孩子不是附近村落里头的，或许就是城里的，我们不如顺道问问去。”
　　唐翳沉吟片刻：“也好。若是寻到他的家人，那便最好不过。只怕是寻不到，晚上出行，我们倒无所谓，这孩子年纪仍小，能吃得消吗？”
　　顾芫沅看了看小黑，也踌躇起来：“说起来……他昨晚一晚上死死黏着我，也没休息过呢……那就前半夜找吧，后半夜实在不行就放他到附近村子里睡一觉。哎……真麻烦。我估计这蛇妖大概也就是昨晚恰巧走开了，今晚咱们仍先去它的老巢，我顺便在这附近买点雄黄之类的，驱蛇有大用处。”
　　在药店买了两斤雄黄，顾芫沅带着小黑沿路打听有无丢了孩子的人家。
　　东莱城中倒是有几家刚丢了孩子的，打听下去，丢的却都是女孩。唯一有一家丢男孩的，牵过去一看，年龄和模样又都对不上。
　　唐翳看小黑身上的衣衫针脚粗陋，料想他是城里的孩子可能性不大。
　　顾芫沅拖着个孩子，绕了大半个城池，加上一宿的未眠，实在累坏了，随便找了个茶棚，整个人软软的朝桌子上一趴：“不行了，累死人。”瞪着小黑抱怨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呀？你父母把你搞丢了，该要急死了吧？”
　　小黑木然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顾芫沅本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反应，一脸崩溃的托着腮。
　　唐翳看眼下的情形，料想一时半会是找不着这孩子的家人了。寻思着那蛇妖靠海而居，理应是不怕水，只是摸不准它具体是何种属性，便自行取了朱砂和符纸，借着茶棚的桌子画了一整套五行符，想了想，又给小黑和顾芫沅各画了一张天罡护体符。
　　顾家人对画符之事向来惫懒。
　　随手接过唐翳的符，顾芫沅连看也不看，往腰带上一塞：“其实你不用费这些事，反正也用不上。”
　　唐翳轻声道：“不管用得上用不上，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将另一张天罡护体符折叠整齐，放进小黑的怀里，摸着他的头叮嘱道，“这符要收好，若是真遇着什么突发的情况，会有用处的。”
　　小黑待他把话说完，默不作声又把那符从怀里掏出来，打开看了许久，仰起脸，浓墨般幽深的眸子直勾勾的望向唐翳。
　　唐翳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皱了皱眉，总觉得这孩子身上，少了一股孩童应有的灵气：大概是他太过安静的缘故。
　　不确定他是否听懂了自己刚才的话，唐翳再次重复：“小黑，这个东西要收好，晚上会有用处的。”
　　小黑眨了眨眼，手上一松，符纸随风飘了起来。
　　恰逢一阵海风吹来，符纸质地轻，很快被风卷走。
　　唐翳：“……”正想要起身追回。
　　“算了算了。”顾芫沅伸手扯住他的衣摆，将唐翳刚递过的那张纸符拿出来，“我的给他吧。我有雪球，又有护体神兽，区区蛇妖动不了我的，这东西反正我也用不上。”她不等唐翳答话，将手中的符箓折叠成方形，塞进小黑的怀里，伸手轻拍了拍，“收好了，这张若丢了，可再没下一张了。”
　　小黑低头，默默捧起个水杯喝水，目光却始终有意无意的盯在唐翳腰上那枚金雕蛋壳制成的吉运符上。
　　唐翳恰也在垂眸看他。
　　阳光映照下，他的影子朦朦胧胧，仿佛有水影一晃而过，蜿蜒拉长。
　　唐翳：“？”用力眨眨眼，定了定神。
　　地上人影仍是安静的拖在小黑身后。
　　看来我真是太累了……唐翳用力揉了揉眉心。
　　“怎么了？”顾芫沅侧头看了他一眼，“很累吧？我也快折腾不动了。”
　　唐翳轻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事。”
　　顾芫沅再要了壶茉莉花茶，一口气灌下大半：“等天入了黑，咱们就出城吧。晚了怕是要关城门的。”
　　唐翳用身上的碎银子结了茶钱：“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