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何时胜天降

作者:康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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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贵在知心(上)


      早在改元前,李绍云准备去给母亲守孝的时候,李业成的妻子生第一胎。和魏氏如出一辙,也是难产,万千期待的孙辈之长就这么烟消云散,但好歹长房主母的命到底是保了下来。
      李业成照看完妻子,还要出面为他送行。李绍云知道对方不说但心里肯定也难受着。出发时,他犹豫再三,凑前轻声道:“你们再等几年吧。医士说二十来岁时候妊娠成功率大。”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他着实是不知道怎么安慰,还不如说些实在的、有望实现的。
      靠在马房墙边的李业成神情还僵硬着,只是习惯性地先回应了一声“嗯”。不久,他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谁,转头看向二弟,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先办正事:“你舅该到了吧,我送你过去。”说着,李业成就背过身去,摆弄起马背上的皮带,结果摆弄摆弄着,情绪再度上头。刚飞身上马的李绍云扭头就看到大哥低头抵在一旁的马颈,一动不动。
      这回他没能再说出话来。直到李业成自己缓过劲,抬起头,转过身来看他。李绍云视线一偏,彼此明镜但还是装作只是在瞧大哥的坐骑。“你这匹马反应木木的,”他给自己的戏码加上注脚,以巩固立场,“上战场怕是不太利索。我听说营里有匹小青骓不错,你倒不如换它。”
      李业成闻言一愣,转眼笑了。“拉倒吧。”他听出李绍云的用意。军府长子重新背过身去,抬手拂过高头大马的鬃毛背脊,淡淡道,“又不是没有时间。”他顿了一下,又道:“没有驯服不了的烈马,云弟,也没有过不去的坎。”
      李绍云也不知道大哥后半句说的到底是长房子嗣的事,还是二房无依的事。但他觉得李业成说的在理,于是当时很认真地点头应下。
      那会儿他们确实有的是时间,有信心去跨越一道道凹凸不平的沟阻,包括横亘他俩之间的那道坎。
      ……
      “叔父,你在找我吗?”李业成的长子已经十来岁了。他们见过,但那已是很久以前了。一张蓬头垢面、皮焦肉烈、血刺呼啦的脸在黑灯瞎火之下模糊不清,乍一瞧,他还以为是大皇子莫名复活了。
      “没错啊,”那人拖着剑,一个眨眼的工夫就欺身眼前,“云弟,是我。”
      “……”李绍云猛然吸气,蹬被坐起,下意识攥拳挥臂,“啊!”手中并无刀剑,只是伤处的钝痛刺穿了虚无梦魇,将他彻底惊醒。
      三更鼓响,又吓了他一跳。本该有人留守的门扉上,树影摇曳得连贯自然。李绍云想起自己早几天已经将总会在这时出声询问有何异样的内侍全遣到外围。于是他得以不用担心被人发觉地埋首膝间,粗喘叹息,直至心跳平复、周身寒凉。
      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上朝前,圣人准奏他的人事安排。元伯凑近,食指轻轻抹了下他眼眶,语气关切:“骈行……”太子迅速拉下他的手,随口以速迎圣驾为由打断揭过。元伯不解又担忧地追随那道愈发神似大皇子的身影。远处不明情况的观望群臣还在轻声议论方才郎中与太子之间超乎礼节的举动,自以为那是“何等恩宠”。
      李绍云阖眼皱着眉,凝神倾听,确保宣读与他上表无异。群臣领旨的时候,他那颗因为连日难休而疯狂躁动的心脏则在无奈作想:“明明在行宫那晚睡得安稳。”他知道那不是因为行宫比皇宫住得舒服。睡得安稳,只是因为那晚武朵怕他起夜需人照顾、守在屏风外。东宫火妨,如今他还留住西宫的勤王府。元伯等人忙着朝中事务,奔波宫外,无暇顾及他。独身九重宫阙,问心全是恨愧,何来安眠。
      在朝扮演完心平气和、大气威严的太子,晚上再回王府,高崇武也不在,而他又意外发现一个不大熟悉的人。侍女介绍说是祁王妃,无处可去,送此听候差遣。李绍云懵懵眨眼,然后顿时明白过来。圣人一来为了暂时压制关陇集团的气焰,二来为保他继位名正言顺,只得将罪责全都揽在贵妃-祁王一派上。如此一来,祁王妃成了罪臣家眷,正是人人避之不及,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贵娘家恐怕还不如一头撞死。李绍云无奈叹气,而后不由得感慨五皇子妃着实蹬鼻子上脸。想必是她这个人间好闺蜜思来想去没给姐妹找到合适的安顿去处,倒是看出他自责心软,于是出这损招。
      不过说劝人想开些、莫做傻事的是他,李绍云无人可怨,只得尴尬与抽泣不已的祁王妃客套寒暄。他正举棋不定地点着地,突然皱眉盯住对方极力掩盖的腹部。这种举动要放往常着实不礼貌,但此时太子更在意别的:“你……”他欲言又止。祁王妃抬头瞧他一眼,颤抖点头,继而演变成恐惧痛苦:“妾身实在没得办法。那董家娘子说,若是携此身回府,恐会生变!”
      李绍云彻底麻了,叹气闭眼。怪不得,他还是比五皇子妃、董大娘子她们想得薄了。若留大人,则小孩也不便动;若去后患,则大人恐难活。甫一瞬,太子便恢复人前常态,仿佛一切心累都只是祁王妃心力憔悴下的错觉。“你就搁这先养着吧。莫与人走动,免得叫谁看去。”
      交代完毕,他就转头走出偏殿。正茫然思索要不要喊马出宫去找元伯,高崇武、董将军一并而来。不仅他俩,其后是董家军诸子弟和玄铁诸将士。在京武将一夜齐集,接连俯首:“恭迎太子殿下!”李绍云为这阵仗愣了愣。倒也不是他们真的有多么铺张高调,只是终于可以不再顾忌地高声欢呼、畅快感慨。李绍云听得出来那喜悦其中的劫后余生、无尽畅想。
      “诸位快起,随本宫入座畅饮。”众人应声,纷纷随入。
      正值宫中丧礼,所谓畅饮,也不过是寻常便饭。众人饭后铺开东海地图,高崇武不由分说就开始给新老同志们详细介绍起他的刺探情况。刚吃饱的太子正晕碳,疑惑看向董将军。后者聚精会神地听着,抽空凑近对他耳语:“元詹事说殿下晚上有空,叫我们尽快与殿下讨论出个方案来。不过老夫听这情况,得请殿下做好心理准备了。半岛三藩水深得很,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探讨出个名堂的。看殿下今日疲乏,我等不如明日自行商讨一番,再启禀殿下,以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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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天阴,空气里自然也没什么温度。拄拐盲者扶墙慢步,踢着草鞋、衣衫褴褛,口中哆嗦地喃喃自语:“吃饱喝足睡一觉喽。”语气倒是轻快乐观得很。踏门入殿,四下无人。老者熟悉地放开手杖,抻起懒腰,正欲哈欠,被人打断:“尔便是太子回京时救下的相士?”
      老者闻声吓了一跳。目不得见,只能大体判断声源堂中。他呲目“看”去。出言者声冷人清,平泰端庄,非同凡响。“竟是……”老者惊讶嗫嚅,因对方起身靠近的动作而无措呆立。
      东市佛寺。元伯静心跪立,见目标归来,讽刺质问:“尔不是道士吗,却在这佛寺苟安?”没等到回应,他便放下合十双手,取出一旁佩剑,直指对方颈间:“尔与太子言及如何,如实招来。”对此来处诡异的人物,他并无几分耐心。
      相士直面威胁,眨了眨泛白双眼,故作轻松道:“老夫确修道法不错。正是太子殿下所携至此,随遇而安便是。”他也是从吃上第一口斋饭开始才放弃了腹诽勤王这离谱的安顿去处。“倒是阁下,斯文雅士,朝中大员,”相士反问,“佛堂动武,不怕惊动天神吗?”
      元伯早得知这相士是个眼疾的,自己也交代了随行玄铁将士暗藏息声。对方应当不知他身份才是,可老者几乎相当准确地判断出他的身份。“哼。”元伯冷笑,抬臂抵上枯槁肌肤,“莫说动武,以尔行止,吾血染佛像也做得。说!从何而来,为何蛊惑太子!”
      相士见他认真,连忙服软,从自己去年怎么在金光门外给二皇子“看”相,到几日前在春明门外流浪被勤王撞见,一一供述。元伯一听如此渊源,便皱起眉来,一边质问其年迈体弱,绕着长安城瞎转悠什么,一边在心里腹诽魏枫那小子成天没个正事,明知道李绍云最放不下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还主动把人往这上面引。相士被他逼至角落,畏畏缩缩地交代了自己在城中得罪人被撵出去,心有不甘、反复试图返回的前因后果,而后在元伯不耐的催促下回想冬至七曜前自己与勤王的几句对话:“殿下追问我当时所批,小的按规矩,予以暗示……”
      “你暗示他‘因果报应’!”元伯闻之震怒,剑尖又凑近几分,吓得老者窜动无能,连连求饶。元伯想到李绍云近日种种回避疲惫的表现,心疼不已,心疼瞬间转化为愤怒,目眦欲裂,不依不饶:“你一个流浪相者,懂什么天命皇权?凭什么批判勤王?你如此言语,究竟是何居心?”相士惊恐捏住愈发疯狂的剑尖,慌忙解释:“小的早就看出勤王殿下是天授神君,特告知殿下不做砧板鱼肉所需气质,意在令其安心行事。可小的言明种种,勤王却不信,只道小的所言并不像他,而说的是当今圣人。小的哪里见过堂堂天子,怎知勤王作此感想?着实冤枉啊!”
      元伯闻言错愕,他追问相士具体解释。相士答,深思熟虑,杀伐果断,威震天下,乃为明君仁主。元郎中气极反笑,这马屁拍的,完美错过所有得分点,论谁都不会觉得说的是李绍云,怪不得骈行想多焦虑。他们的骈行与圣人之间,相去甚远。
      确认了此人并不是针对太子的威胁后,元伯也松了口气。考虑到毕竟李绍云把人扔到寺里救助,他再三警告过后,撂下狠话便收剑走人,临走交代一两暗卫盯梢罢了。元伯脑子转得飞快。如今查明症结,他得想想如何平复骈行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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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不!”李绍云本来疑惑,元伯手上握着文臣那么多事要做,怎么还有工夫对东海军事这么上心。一听将军说此事复杂,将占据他整个夜晚,给他高兴坏了,连忙把人按住,立刻情绪高涨地安排下去,“东海局面干系重大,今日咱不解不休。”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
      董家军看向高懿懿:玄铁军一向这么卷吗?
      高懿懿回给郎君们一个眼神:怎么可能?没看到左副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吗?
      董将军惊讶地张了张嘴巴,赶紧补充道:“殿下,老夫那意思是,这一晚两晚也难得奇解。”太子闻言冷静下来,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摆摆手,准备打消计划。这时,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的高崇武眼睛转来转去,一想到元伯不顾他质疑也坚持要他们大晚上来叨扰太子时候的严肃神情,结合太子与日俱增的黑眼圈半径,终于茅塞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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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阁下!”没成想那相士不识好歹地跟上叫住元伯,“老夫看出郎君身世不简单……”元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转头回怼:“老爷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少跟我来这套。”老者被他吓出心理阴影,身形顿住,咽了咽口水才哂哂道:“老夫只是看出阁下佛前童子身、难得年过弱冠,欣慰惊喜,好心想嘱咐几句而已。”
      元伯脚下一锉,堪堪停下。他呆立数秒,才瞪着难以置信又警惕怀疑的眼神,缓缓转过身来:“……你没完了是吧。”手心攥紧剑鞘,蓄势待发,可惜语气里已经暴露了信服的惊恐。
      佛前童子身,夭折不寿命。这本是他和长孙太傅父子之间的秘密。先父生不逢时,受末朝战乱影响无处显才,得以渡劫。自打他长孙嘉恒出生后,太傅便发现儿子竟极其罕见地继承了他的才智和命数,所以早寻高人点化,以求他平安顺遂。家道没落后,他化名元伯流浪,几经生死,早将此事抛却脑后。长孙氏早已无人,而崽崽和骈行都不知道的事情,眼前这人怎会知晓。难道说,这老者当真……
      理智按捺下元伯的迟疑,他再次抽剑出鞘。相士这回早有心理准备,反应极快:“我的意思是,阁下不必担心。本来以阁下的命格,屡经杀孽,必遭天谴。但小的已然看出,有人替阁下受过了。因果传递,从此阁下兴许可以安枕无忧。”元伯手上一抖,下意识出口询问:“代我受过?那是骈……太子?”
      他声音极低,老者屏气凝神才听清,摇头道:“非也。太子殿下力求君道,自有因果。老夫不知,但必定另有他人护佑阁下始终。此人雷厉风行,不问因果……”
      “出去!”元伯突如其来的怒斥令相士疑惑,“来人!把他拉下去严加看管!除我以外,不得见人!”相士惊慌失措,挣脱无能,被藏在暗处的玄铁将士不由分说地捂了嘴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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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左副抱手提议,“将军所言甚是。此事需反复探讨,不断推敲。不妨,每日推演过后,将军等出宫休息,我与右副留下整理,也方便殿下晚间有何新想法,我们及时记录。”左右副手本是勤王府心腹,曾长期同府留住,如此说法滴水不漏。李绍云由阴转晴,当即应允。
      董家军彼此点头笑笑:还好还好。咱虽然想表现表现,但伴君如伴虎,倒也不想跟太子这么亲近。
      高崇武也很高兴,因为知晓李绍云的黑眼圈不是累出来的,这就方便他近来跟太子积极推进东海防事。
      右副无语凝噎。汇报这事她本来可以不听的啊,元伯干嘛遣她过来。加班第一天……想元伯。只有高懿懿受伤的世界顺利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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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剑咣当一声,轰然坠地。
      “昧于爱者,良配不期而遇,天机不可多得,那便只好……紧紧依偎不放了。”元伯当时没来得及想太清楚,所以没再细讲。他其实想说——极尽想象,类侍珍宝,如祭神祇,倾尽所有都不为过。
      绯池银鱼仓皇飘荡、离波昂首。背光古刹,神圣高台,宝塔硕岌。堂下空荡,蒲团散乱,狼狈惶望。元伯跌坐不起,眸光颤抖。昔日山间高不良的随口一语从不知处死灰复燃、萦绕耳边:“我从未听说有谁能在这荒芜幽林中孑渡孩提。除非……”
      “除非乾坤孕育,衔钜笮身……”彼时的流落神童不以为意,如今的太子詹事神会心融,如梦方醒,“天命者也。”
      晡时雪停,放晴。霞晖飞泄,旁落。半拢云身,好似偏袒宽恕的敕令,尚且还由他容身。威容沉碧,蜉蝣凝珠,向面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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