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销肌

　　帘外风弄影

　　未过五更，澄信门首“砰砰嘡嘡”。五爷睡眼朦胧，不及缠发，垂着一把青丝披着鹤氅启锁开门，长子昭江衣冠整整立在门外，见了澄信一把反锁房门，撩衣跪在地上。

　　“儿子弥天之错，罪不容恕！”

　　澄信陡然一惊，心漏跳一拍。

　　“快起来，有话好生说。”

　　四下无人，昭江将昨夜之事细细禀告，亦说了兄弟无人处私语。

　　“池儿眼前尽是母亲鲜血，红了又黑……”昭江哽咽，“血腥气都闻见。”

　　澄信胸中“嘡嘡”，脑后嗡嗡作响。

　　“皆是儿子之错！为儿不能结亲，害池儿恁小受此……”

　　昭江又跪在了地上，澄信顾自出神，几乎不曾听见。

　　“……儿子愧为兄长，不能看顾幼弟，反使兄弟为我受苦，如今又害了弟妇！”

　　澄信猛然回神。

　　“儿子罪无可恕！”

　　“别说了，不是你的错。”澄信拉起来打断儿子。

　　昭江摇头，澄信望了儿子，半晌一句苦笑，将人揽入怀中。

　　“别说了……”澄信抚了昭江颈后。

　　昭江垂眸忍泪，手抚上眉角。

　　“潇池回去了？”好一阵，澄信温声道。

　　昭江慢慢平静，低声答应：“儿子劝去了。”

　　澄信点头。

　　“父亲，小池样子怕极了，不像一时半刻能回转的，今后如何是好！”

　　澄信无言。丹歌生前光景又浮上来。

　　那年入秋，丹歌已不能下床。大哥人在南都，来回六日的水路，半月一趟。她躺在床上，日日隔帘张望，帘外风弄影，疑是故人来。

　　孩子们请求侍疾，丹歌一定不肯，病榻前，澄信平生头次呛她：“是要孩子们愧悔一世，母亲生前不曾侍奉么！”

　　丹歌说话都艰难，却笑了。

　　“信郎是料定我要死了。”她眼梢细细，“也罢，总是我对不起信郎。”

　　是了，罢了。她于他从来只有“罢了”。

　　六年过去，潇池仍记着母亲病状，惊惧至于不能人/道。或许当初真不该教池儿靠近，母亲临终那数面，难道见错了么？

　　那是他的生母啊！为人子者，母亲重病不能安慰、弥留一面而不能得，人之为人，何以自处！

　　如今悔却迟了。澄信唯余长叹。

　　“昭儿不必忧心。此事唯缓而图之，为父自有分寸。”

　　昭江仍望了父亲，“姜氏……”

　　澄信苦笑，“亦是为父的祸事。昭儿安心，回罢。”

　　昭江垂眸，半晌，又将父亲一望，澄信再点点头。

　　昭江便要告退，已在门首，澄信忽又将人叫住：“昭儿……亦，如此么？是为此……”

　　昭江胸中一跳，惨白了面孔，一字一顿：“不是。儿子种种不肖，同母亲无干。”语毕郑重一揖，转身而去。

　　澄信一声长叹。

　　一门冤孽，怎生得偿。

　　窗外渐起吱喳，天明起来。晨省过后，几人同桌用膳。小夫妻两各肿着眼泡，昭江亦是伤惨，连澄信眼圈都有些红，桌上安安静静。

　　小辰一旁伺候，见几人沉默，上前各添一碗汤羹。澄信扭头对他笑笑，背后忽闻一声抽泣，潇池捧着汤盏滴下泪来。

　　澄信大不能忍，提箸为潇池夹一拈湖蚌草头，勉强笑笑。

　　“如今草头正是时候，这是他们湖边弄来的，池儿爱这个，尝尝今年的好不好。”

　　潇池鼻子一抽几乎遮掩不过，夹了那草头一口塞在嘴里，边嚼，泪水一颗颗落在碗里。澄信几乎就要去揩，再三忍下了。

　　席上愈发凄凉，潇池不时偷望瑗珂，再便默默垂首。瑗珂一径发怔，红着眼睛几乎不大举箸。澄信踌躇再四，撷一箸春笋搁在瑗珂面前。

　　“媳妇远路来归，吾族惭愧。如今亦得二年辰光，池儿年幼不懂事，诸般种种，吾代犬子向小姐致歉。”

　　澄信说完低眉敛袖，瑗珂慌得站起来，“老爷这是做甚么，媳妇当不起！”

　　瑗珂就要福，澄信伸手扶住了，示意她坐。瑗珂坐回去，澄信又道：“池儿年幼，他母亲去得早，虽有我，毕竟荒疏拙陋，养育上甚不得法。”

　　“……这孩子可怜，不得母亲娇养，生得胆小、甚么都怕……”

　　瑗珂心中一重，抬头望了公爹。爹爹眼底不再是那虚空空的笑，那里半是哀怜、半是悔疚，道不尽的温柔几乎将她淹没。瑗珂一片纷乱，一股委屈幽从中来，几乎流下泪来。

　　“珂儿不敢……夫君斯文知礼，待珂儿很好。”

　　澄信没答她，半晌转开话头：“媳妇母家遥远，又少人服侍。住在这里倘有甚么委屈，尽管同主母说。不便同主母讲的，亦可同吾说。一家人，不要外道了才是。”

　　瑗珂一片酸楚，低头应了。

　　席上再无言，亦不闻碗箸声。瑗珂隐约觉着一缕目光，炯炯打对面射来，公爹仍瞧着自己，浓眉攒蹙、眸光深沉。

　　瑗珂脸颊烧得滚烫，半晌咳嗽一声。

　　澄信忽地回神，又将眸光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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