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堀川斋在日本裁缝店的老板那里特别定制了一套和服。

　　他熟悉其和服上面绣着的花纹，那繁复的花纹在鲜红绚烂的是如此的醒目，绣的是两只白色的仙鹤。

　　这类动物在日本的文化中有着美好的寓意。高贵、优雅、专情，堀川斋的目光紧紧盯着两只的仙鹤，却在那一秒，就在那一秒，他似乎又见到那伞沿抬高一瞬间，少年清晰的脸庞。

　　他不可自拔的，坠入了爱河。

　　爱上了高贵而又专情的仙鹤少年。

　　堀川斋亲自为宋懿涵穿上他精心准备的和服。少年实在是太漂亮了，不论是柔和的面容，还是纤细的身材，甚至是全身的每一处转折，每一条线条都深深的刻画在他的脑海之中。而他又的确太过年轻，几乎在他的那张脸上找不到男性的特征，就连浑身的毛发也很稀疏，柔软得有些过分。

　　即使他是呆滞的，即使是只有空壳的白瓷娃娃，他也是无比漂亮的。

　　那双眼睛是狭长而又迷人，眼瞳是吸收一切而沦落彻底黑暗，偶尔闪烁着微光。

　　堀川斋直到碰见宋懿涵温热的嘴唇才如梦初醒。他勉强收敛了心底不断沸腾翻涌的心思，缓缓蹲下身来为他系上腰带。

　　“你好像知道自己很漂亮，是不是？”他说。就像是对待自己妻子的丈夫一样，温柔而细致。

　　宋懿涵没有任何的反应。

　　身旁的几个日本女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垂下头，生怕唤醒大人的美梦然后得到惩罚。堀川斋像是对面前的少年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很漂亮。你是我见过最干净、最漂亮的孩子。每一次看见你，我都情不自禁的在想，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比得上你，你应该得到最好的。”

　　他说：“可你总是不听话。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跟人离开，就连之后也没有想过主动回来。”

　　“我要是你不叫你回来，你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知道，你不会回来的。”

　　“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堀川斋碰了碰他的脸庞，“不听话的孩子，当然是要给予一些惩罚，才能让他长记性。”

　　宋懿涵不可名状的颤抖了一下。

　　堀川斋牵着他的手，来到房间里的，推开两侧书架，出现一间密室。密室之中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是他从日本聘请过来的医生。不光如此，房间里面的各种医疗设备准备得都很完善，这些远道而来的医生，他们是精神科的佼佼者。只是这次他们的病人不再是堀川斋，而是堀川斋大人带进来的少年。

　　宋懿涵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的反应，他们意识到他还处于深层次的催眠中。

　　舒缓的音乐，他的焦虑和不安缓解了许多，用那一双辨不清情绪的眼睛安静地望着面前的一切，懵懂而无害，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

　　堀川斋用无限充满爱意的眼神，深深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神才看向那些医生，颔首示意：“我需要他更加柔顺、听话。”

　　“他现在很不听话，我很苦恼。”

　　他的嘴角掀起了一个温柔的，无害的笑容，轻声的告诉他们。

　　他需要的是更加听话，眼中只有他的白瓷娃娃，而不是像父亲所操控的木偶人。

　　不听话是一种病，这样的想法，多多少少也受了父亲的影响。

　　只有当他牢牢控制着这个人的精神和身体，这个人才是完完全全的属于他，是他的所有物。

　　当短暂而又适量的电流刺激大脑皮层，会让本就狂躁的病人安静下来，让他们前所未有的安静；也会让不听话的孩子变得听话，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电击治疗这比药物治疗更方便，效果也更加的明显。

　　宋懿涵躺在病床的椅子上，手和脚被绷带绑着无法动弹，直到头上戴上了铁质的奇怪东西。

　　电流接通。

　　宋懿涵浑身都在战栗，大脑里无数的蚂蚁在啃食他的大脑，紧接着他的眼中出现了很多黑色的影子，它们漂浮在这间屋子里。不光如此，他看见，屋子的角落，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个女人可真奇怪，从始至终都是背对着所有人站在墙角处，指尖抓挠墙壁，抓得指甲脱落，墙壁全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迹。

　　而她意识到有人能看向她，便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她看着他，就好像是通过他看着曾经的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露出惨白的脸，呲牙咧嘴，傻傻的朝着人笑，说不出的阴森。

　　这个女人，宋懿涵见过，他曾在堀川斋那里见过这个女人，行为举止呆滞而诡异，像个木偶娃娃，是个疯子。

　　他很害怕，很害怕。

　　那个女人的影子与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的影子重合，正缓缓靠近他，朝他伸出双手，宋懿涵无比恐慌：

　　“——啊！”

　　******

　　张斯言换上了日本高级军官的服饰，由宪兵领着往机关楼里面走，很快就到了审讯室。

　　审讯室的隔音效果很好。上级抓到的情报分子大部分都会被关押在这里，少部分会被送到其它秘密部队。审讯室的房间很多，和想象中的阴森恐怖不同，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灯火通明，照光灯清晰地将一切鲜血、哀嚎、恐惧和背叛，都照射了出来，避无可避。

　　程华弌就在最前面的审讯室，白衬衫已经彻底变得染红，浑身都是鞭子抽打出来的血迹，背后汗湿了一整块，脸颊边也有些许淤青，他看见进门而来的人是张斯言，眉头蹙了起来，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徒劳，肚子右侧塌陷进去，应该是被人动了私刑，打断了肋骨，站都站不起来了。

　　“看你，多可怜，”张斯言踩着地板走了进来，身后的人随机将审讯室的门关上，“像个丧家之犬，真狼狈。”

　　“……”

　　“你来到这里，就是来跟我说这些？”

　　“我来，是跟你做最后的决断。”

　　“……”

　　旁边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火中右烧得通红的铁烙，张斯言一把抓住那根铁红的棍子，嚓嚓的，正往外面抽：“程主任还记得，你抓过多少反动分子进过这个地方吗？”

　　“九个，还是十个？太多了，我不记得了……”

　　“一共是十二个。”

　　他跟程华弌已经交手了好几个回合，在引导雏蜂进食的过程中，已经有好几位同被蜂的毒刺刺中，被逮捕，失去生命。程华弌很聪明，是他都要与之无法较量的聪明，如果不能为己所用，那他只能在尚未酿成大错之前彻底结束了他的命。

　　果然，程华弌笑了：“所以，你的最后决断就是帮他们报仇，杀了我？”

　　“并不是。”张斯言说。

　　“那是什么？”

　　“他们，包括我，都清楚的知道你对于我们、对于日本人的重要性，所以，是为了唤醒你。”

　　“什么？”

　　“他们用信仰，试图唤醒你。”

　　“……”

　　程华弌沉默了一会，而后问他：“你们所坚定的信仰，就一定正确吗？”

　　“我们自有我们的确信。”

　　程华弌摇摇头，张斯言低下头看着他，四目相对的刹那，程华弌心中翻涌着，不光是痛苦迷茫，还有其它：

　　“我有时候，觉得你们单纯得近乎可笑，又觉得你们固执得可怕。”

　　“你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所有的人被困在一个牢不可破的铁屋子里，这个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且绝不可能破碎的。”（注：“铁屋子里沉睡的人”，出自《呐喊?自序》）

　　“铁屋子里面有许多沉睡的人，他们不久后就会被闷死，然而这样昏睡入死，并不会感到死的悲哀。但是，其中一个人从昏睡中惊醒了过来，大嚷起来，甚至吵醒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痛苦，你这清醒的人，对得起他们吗？”

　　把昏睡的人叫醒，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他们不醒，就在麻木中死亡；如果他们清醒了，结果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现状，反而落得更加痛苦的境地。

　　那这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无非，更加痛苦罢了。

　　张斯言：“第一个清醒的人能惊醒较为清醒的几个人，那么那几个人又何尝不能叫醒其他人？”他目光炯炯，“已经有人醒来，你不能说绝没有破坏这铁屋子的希望。”

　　“那些昏睡得更死的人该怎么办呢？”

　　“那就找到让他们清醒的药。”

　　“找不到呢？”

　　“总会找到的。”

　　程华弌咬紧了牙，半天没有回应。

　　“最后，程主任，最后决断之前……”边说，张斯言便蹲下身来，“我有最后三个问题，需要你回答我。”

　　程华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面前这个人为什么这么肯定能够将他拉进统一战线？为什么？

　　“第一，身为程潇潇的弟弟，你是否早就知道程潇潇的真实身份，知道她抗日救国的决心，并帮助她隐瞒下去？”他压低了声音问，程华弌脸色惨白了一片，“第二，日本人开始围猎地下情报分子，如果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能否能够为我们构建一个全新且更加隐秘的情报组织……”

　　程华弌蹙眉，没有办法轻易的去答应他，直到他抛出了第三个问题：“最后，整个程家的产业危在旦夕，那个‘孩子’也被堀掳走，不知身在何处……”后面的话，他几乎是一字一句说，“既然个人，小家，国家三者的命运相连，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程华弌他笑了，笑得他几乎浑身的伤口都裂开，而后近乎惨淡的闭上眼。是啊，个人，小家，国家三者命运相连……而后眉头缓慢舒展开来，带了点儿沧桑，也带了点儿释然。

　　他抬头，笑容慢慢消失：“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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