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炷之端静静地守着楼光。
　　龙藏玄出关时，放他进来照顾楼大夫。
　　他才知道这段时间在地宫里陪着龙藏玄的是楼光。
　　楼光睡得很香，是那种精疲力尽之后终于可以安心休息的深眠。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了个懒腰，舒服地翻了个身，结果压到自己的头发，一睁眼看见炷之端，愣了愣。
　　“玄帝让我照看楼大夫。”
　　楼光挠着头坐起来，“照看我？我又没受伤，有吃的吗？”
　　炷之端难堪地摇摇头。
　　“没事，现在是什么时候？”
　　“快五更了。楼大夫想吃东西，只能等玄帝放我们出去。”
　　楼光真是难以置信，什么人啊，他累死累活地把他治好了，一眨眼就跑出去不说，还反手来个软禁？！
　　炷之端意识到自己话没说对，赶紧解释道，“我想玄帝有急事要处理，这里安全。”
　　楼光也想到龙藏玄闭关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以及中途他俩还差点吃了人肉，开始担心起外面的情况，不会又是一片水深火热，龙藏玄正在四处救火吧。
　　“这段时间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
　　炷之端把近一个月的听闻慢慢地讲给他听。龙藏玄出关时，也让他捡紧要的说了一遍。
　　事情从典刑司抓走王宠开始，到大业司宣布送回王宠结束。最近的新闻是公主重新煮了肉羹向大盈司司员致歉，同时赐粮帛安抚。
　　当然了，之前那份“番猪肉羹”用的也是正常的猪肉，只是请玄命司加了点药。
　　楼光觉得龙藏玄心挺大的，无论是上回讨逆还是这回顶风闭关，都把龙宿薄搁在外面直面风险。
　　他不担心自己的妹子吗？
　　还是说，他有暗中派人保护？
　　他沉默了一会儿，爬起来，“我去冲个澡。”
　　“我来伺候楼大夫。”
　　吓得楼光说，“不用不用不用！”

　　地宫中有两股泉水，一股温，一股凉，经水道汇聚到一个池子中。
　　想爽快就直接站在泉眼下，想慢慢泡就进池子。
　　这里是龙藏玄的宝地，有时夏天太热，他炼完功就直接在地宫里过夜，楼光也陪过他。
　　冲澡到一半，地宫的门开了，龙藏玄拎了个食盒进来。
　　“楼大夫醒了，”炷之端赶紧接过来，“在沐浴。”
　　楼光的声音从泉眼那头传来，“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谁关你了，你平时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来，这不留你在这里睡觉嘛，我还怕你中途醒了没人说话叫炷之端进来陪你。”
　　楼光走过来，满头长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我要回素问阁。”
　　“我已派人通知太常掌司，今晚他应该就能回来，然后你们一起回去，做事要有始有终。”
　　“你是说骗人要有始有终吗？”
　　龙藏玄笑了一下，“宿薄做的，来吃吧，炷之端，也有你的份。”
　　“谢玄帝，谢公主。”
　　“你看，我一起来就给你送吃的，自己一口没吃。”
　　楼光故意说，“谢，玄，帝。”
　　龙藏玄只笑着看他。
　　楼光边吃边问，“王掌司还好吧？”
　　“……还好。”
　　楼光感觉龙藏玄的表情有些暗淡。
　　“你闭关前的担忧，有答案了吗？”
　　龙藏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夜落下来时，太常掌司回来了。
　　楼光坐上“出发时”的那辆厢车，回到了素问阁，太常掌司还给雪衣与芍药带了一盒酥，说是楼光用自己的出诊费买的。
　　夜里，两个学徒围着楼光，一边吃酥一边给他讲这几日邪域发生的事。
　　虽然听过一遍，但学徒讲的内容和炷之端在细节上有些出入，尤其是当他得知细作因暴露而自相残杀时，脸都白了。
　　“全部？！”
　　雪衣点点头。
　　“我听说最后那个是玄帝杀的，为了保护王掌司。”芍药说。
　　“怎么会这样……”
　　“算好的了，除了细作，没有误伤任何人，王掌司与典刑司的布局真的是太精准了。”
　　他从榻上爬下来，“……我去一下帝垣。”

　　今晚在帝垣执勤的是南斗御。楼光没有任何手令，只有一句“我来看王掌司”。
　　他爽快地放他进去了，也没让邪道陪同。
　　楼光感觉他看到自己挺高兴的。
　　楼光来到少辅阁前，只见灯火通明，有龙藏玄的笑声。
　　通报的人进去后，里面静下来。
　　“楼大夫，请。”
　　他一进阁，就闻到酒香味，龙藏玄倚靠在凭几上，默默地饮着一盏酒，王宠正要下榻迎接， “玄帝，王掌司现在不宜饮酒，”楼光用大夫的口吻对龙藏玄说。
　　龙藏玄似乎无话可说。
　　王宠笑了，“是王宠好酒，近来邪域又有喜事，故而——”
　　侍从搬来坐褥，王宠请楼光也上榻。“邪域有什么喜事？”楼光随口一问，而后发现龙藏玄的脸上闪过一丝他不想让他知道的神色。
　　王宠当然也发现了，立刻说，“待时机成熟，楼大夫自然会知道。”
　　楼光默默地跪坐在席褥上，看着几案上的小食。龙藏玄也默默地为自己斟了一盏酒。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楼大夫，这么晚来找王宠是为了？”
　　“……我听说你为了抓细作牺牲了很多……想你被关在典刑司里，连饮食尚且无法保证，更别提吃药了，我担心你……”
　　“谢楼大夫关怀，王宠从明天开始严格服药。”
　　“我不能强迫你，但为了自己的身体，稍微克制一下饮酒吧。再过几日，我会离开邪域，去找欠你的那两味药，时间可能会比较长，希望能在冬天之前找到，这样等明年开春你就——”
　　龙藏玄手中的酒盏忽然倒了，酒洒了满案，侍从立刻上前收拾。
　　“你要去哪？”他低沉地问。
　　“长安，洛京，雁门——”
　　王宠默默地听着。
　　“雁门。”龙藏玄重复了一遍，雁门是最北边的郡，再过去就是鲜卑拓跋部的王庭——盛乐了，“你要出塞？”
　　“嗯，太常掌司说他年轻时也从雁门郡的句注塞出去过，而且王掌司的那两味药产自塞外，如果像长安和洛京这样的地方都找不到的话，我就出塞去采。”楼光停下来，感觉龙藏玄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楼大夫，”王宠开口，“王宠十分感动，但考虑到你对玄帝的重要性，这种事你不用亲自去——”
　　“没事啦，玄帝的——”
　　“楼光！”龙藏玄厉声打断他，一顿之后，他加重语气——

　　“我不准你去。”

　　楼光愣住了，怔怔地看向龙藏玄。
　　王宠的目光落回自己手中的酒盏，他慢慢地晃着其中的酒。
　　龙藏玄沉默下来，像在懊恼方才的失态。
　　片刻，他再度开口，声线压得很低。
　　“你要离开邪域，先和太常掌司商议，让他来和我说。”
　　话音未落，他已经起身。
　　屋内静得可怕。
　　楼光一动不动，龙藏玄从他身旁走过时，衣袖拂过他的肩头。
　　待龙藏玄离开后，王宠平静地说，“楼大夫，玄帝是在担心你。”
　　楼光慢慢地把目光移到他脸上。
　　“你这一下跑得太远了，又全是正道的势力范围，我们还在对峙中呢，别忘了江安城发生的事。”他淡淡地笑了笑，“你对玄帝有多重要，你没有自觉吗。”
　　楼光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少辅阁的。

　　夜色中的帝垣似乎格外沉寂。
　　帝阁就在身后，然而楼光一眼都没有去看。
　　他能理解因为自己的特殊，正道可能会对他下手，但龙藏玄的病已经治好了……
　　即是说，龙藏玄不打算公布这件事。
　　兵者，诡道。
　　他藏着这个情报，让正道与其他敌人掉以轻心。
　　战争仍未结束。自己仍然要谨言慎行。即使是好的消息，也不可以随便讲出来。
　　不论在场的人是谁……
　　他怀着黯淡的心情离开帝垣。
　　“楼大夫探过王掌司了？”南斗御招呼他。
　　“嗯，”他努力打起精神。
　　回到素问阁后，他写了一条谏言，有关那六个死在邪域的细作。
　　楼光不知道典刑司最后是如何处理尸体的，他希望这六个人可以得到安葬，并允许他们的亲人来接收遗物。
　　将事情的真相公布于众，正道派了他们来刺探邪域的情报，并切实地做出了加害邪域的行为，邪域不得不想办法找出他们。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或者出于恐慌，或者有正道的命令，每一个暴露的细作，都被他们的同伴所杀。
　　最后一名由于刺杀明察司掌司，被玄帝——他涂掉这一句。
　　这并不是邪域的本意。
　　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事物，请正道不要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
　　第二天，他请雪衣把封好的谏言交给炷之端，请他转交给玄帝。而后，他去了玄命司坐诊。
　　在原本的计划中，这一天他是打算开始收拾行装的，但龙藏玄说了那句话——
　　我不准你去。
　　有生以来头一次，龙藏玄竟然用那么重的语气不准他做一件事。
　　不管他是失言抑或是为了掩饰……
　　“你今天很没精神啊。”伯禽说。
　　日暮西沉，他和芍药返回素问阁，雪衣前来迎接，“楼大夫，南斗御在院子里等你。”
　　“啊？他什么时候来的？”
　　“上午你刚走，他就来了，我说你去玄命司了，他说那他晚上再来。”

　　楼光匆匆走进庭院，南斗御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差点没发现他。
　　“楼大夫我在这里！”
　　“南斗御找我有什么事？”
　　南斗御交给他一封手笺，“你先看。”
　　他请南斗御进阁坐一会儿。
　　“不用，等你看了给我回话。”
　　他狐疑地进了阁，拆开手笺。
　　是龙藏玄的笔迹。

　　我给太常掌司说了。南斗御也会跟着你。他在邪域无牵无挂，可以跟着你到处乱跑。
　　有太常掌司和南斗御两个人跟着，我能放心点。

　　没有落款。

　　他反复看了好几遍，慢慢地把手笺折好，放在灵枢阁中的炉里烧了。而后，仔细封好九份青殇的缓解药，交给南斗御。
　　这是他为了外出行医、插空炼的，“请交给玄帝。”
　　“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午后？”
　　“行，我也给太常掌司说一声。”
　　楼光犹豫着说，“玄帝之前说过，在外面不能称呼武将的头衔，不知道南斗御——”
　　南斗御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我姓路，叫路灿阳。”

　　一个花香氤氲的夏夜，龙藏玄无意识地来到素问阁——
　　门户大开，落花满地。
　　空无一人。
　　他忽然意识到，楼光离开邪域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两名学徒也托付给了其他大夫。
　　他慢慢地走入阁中，看着一些散乱而熟悉的物件，惘然若失。
　　他曾以为任何时候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他。
　　想逃离政事的时候，想喘息的时候，想分享快乐的时候……
　　或者，就只是单纯地想来看他，和他说说话。
　　原来楼光并不会一直在素问阁里等着他。
　　是他放他出去的。
　　他在面对庭院的廊间坐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笑了。
　　南斗御送回九份缓解药的时候，他有瞬间的后悔。
　　要走这么久，却一句话都不留。
　　连“我会给你写信，告诉你我在外面玩得有多爽，你好好开朝议，不要羡慕我啊哈哈哈”这种都没有。
　　没心没肺。
　　但正因为没有。

　　他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外间忽然传来狐瓖的声音，“玄帝，你在里面吗？”
　　“狐掌司？”
　　狐瓖面色诡异地走进素问阁，“玄帝，来自灵识天的情报，事关道法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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