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依旧

　　纪家大营。
　　早产的孩子个头很小，才四斤七两，浑身红扑扑皱巴巴的，丑死了。
　　何氏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吓着了，“这个，是我生的？这孩子……”她刚想说是不是抱错了，又觉得这不大可能，话到嘴边儿拐了个弯儿，“这孩子怎么有点儿丑啊？”
　　她生出来孩子的怎么长这个样子？她和纪霆的相貌都还行啊。
　　旁边接生的婆子见得多了这种头回当娘的小媳妇，笑着凑趣儿道，“世子妃娘娘想是头一回生产吧，以后生的多了就知道了。刚生出来的孩子都这样，小公子这眉眼随娘娘，俊着呢。到了满月的时候，一定是个眉清目秀的乖娃娃。”
　　何氏听到这话愣了一瞬，不知该先问那句“世子妃”，还是该先感叹一下，她和纪霆大约不会再有其他的孩子了。她干脆挑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点，“皱巴巴的娃娃，没看出他哪里和我像。”
　　婆子干脆把襁褓交到她手里，“娘娘再好好看看？可不就是您的模子刻出来的么。”
　　娘娘。
　　许久没有人这样子称呼自己了。被人一口一个“娘娘”地叫着，何氏心情不错，轻声逗着怀里的小不点儿，“小家伙啊，我是你娘亲。以后，就有我罩着你啦。”
　　周围的婆子们都跟着恭维道，“纪家是大夜第一将门，儿郎们都硬朗。等小公子长开了，必定与王爷和世子一样高大英挺，是个健壮的小伙子。”
　　何氏做了娘亲，笑容也变得分外柔和，与往常那副杀伐决断的模样判若两人，“听见了么，小家伙，要好好给娘争口气啊。”
　　话音刚落，周围的说笑声却刹那间静了下去，何氏抬头一看，倒是纪霆进来了。
　　何氏收了脸上的笑容，淡淡吩咐周围的人，“先下去吧。”
　　内室之中一时间只剩下这新鲜出炉的一家三口。
　　纪霆和她，大多数时候是仇人，或者是陌生人。即便当初纪霆假投大皇子麾下的时候，也很少单独接触这个女人。乍然间要和她一笑泯恩仇，以这么亲密的身份心平气和地说话，纪霆倒是十分的不习惯。
　　纪霆自顾自地拉了一张矮凳坐在她床边，才开始了他那带着政治意味的寒暄，“孩子还好么？”
　　“很好。”
　　“身子没事吧？”
　　“没事。”
　　“这里住的惯么？”
　　“不错。”
　　“下人们伺候的可尽心。”
　　“尽心。”
　　这样子寒暄几句，两人便无话了。
　　纪霆踌躇了许久，还是道明了来意，“这个孩子怎么来的，你也明白。让你嫁给我，实在是勉强。委屈你了。”
　　何氏淡淡一笑，“世子言重了。都是为了大夜。”
　　皇帝用她来做吉祥物，纪家用她来向皇帝表忠心。而她，用他们的身份地位，为自己的家族和孩子谋得一席之地。
　　很公平。
　　纪霆仍旧抱着一丝希望，“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好好地安置你们母子，让你们远离京都，到山林之间安稳度日。皇帝已经赦免了你们的罪过，你和你手下的兄弟们，可以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大夜国土之上。你可以嫁一个你喜欢的人，和他再有一个自己的家，过你自己喜欢的日子。仆固家的部下，我也会给个好前程，这你无需担心。当然，这孩子你若不想养，也可以留在镇南王府，他到底是我的儿子，纪家子孙应有的。一份，总是不会少了他的。”
　　何氏不接他的话茬，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刚才镇南王妃过来说，镇南王爷给孩子取的名字原来叫纪桦。被您驳了，改名叫晟，纪晟。正好和姚郡主生的大公子纪晨顺了，是么？”
　　纪霆似是被人窥破了心事，坦然承认，“是。”
　　这两个孩子，都是因为艳阳而来，何氏要猜他心思一点儿也不难。
　　何氏的眼中已经不见了刚才对着孩子的柔和，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昔的精明锐利，“那么，娶我和娶别人，对你而言有什么不同呢？至少，我明码标价，还比她们要求少，我不要你的真爱，只要名分。”
　　还有与之相应的权力。
　　何氏轻轻拍着怀里的纪晟，“世子，你生来在万人之上，家世显赫，少年得志，从未从云端跌落过。即使偶有起伏，镇南王爷始终也还是护着你的。你可以为了林氏一个名分就和皇帝对着干，我这辈子是没有这样的资格了。你尝过那种备尝世人威势冷眼的滋味么？没有家世护着的女子，人命尚不如蝼蚁。我父帅出事以后，叔父家的两个妹妹，就是被蜀地的一个千户看上，硬抢了去做妾，没到一年，便生生的给折磨死了。你让我们隐居山林？你知道世族大家在地方上经营的势力有多么强大么？之前仆固家隐藏在蜀地和西北的一些老家将，许多人就是因为抗田赋被活活打死的。你以为我愿意为西里人，为皇后做事？可是我势单力孤，不依附他们，就得时时刻刻受别人欺负。你告诉我，你要怎么样护晟儿周全，怎么样安置我们母子，能够抵得上一个王府子弟的身份，能够抵得上王妃的名头。即使你能够护我们母子，那么你能够护仆固家几人？你不能，只有我自己来。”
　　何氏看纪霆缄默不语，自顾自地道，“世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无论以后的日子多难熬，我也一定要进镇南王府。哪怕是日日都要和虎狼争斗，我也不愿意再做蝼蚁。哪怕这么无情无爱地过一生，我也不愿意再任人践踏。为了晟儿，为了仆固家。”
　　纪霆心下沉郁，只道，“你真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这个名分么？”
　　何氏没有一丝犹豫，“是。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守护，请你谅解。还有，谢谢你给了我晟儿。”
　　碰上何氏这样直来直去的人，纪霆真是无话可说。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劝说何氏主动退让了。
　　纪霆心底苦笑一声，哪里人人都像艳阳那么傻呢，因为他的几句话就肯退让。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何氏目光灼灼，纪霆面色平静。
　　良久，还是纪霆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既然如此，你好好照顾晟儿吧。婚礼在三天后，你坐着月子，不必出席了。晟儿满月的时候就给你行册封礼。”

　　从何氏那里出来，纪霆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差。
　　来这里之前，纪霆曾先去了镇南王的营帐。现在这个局面，镇南王府虽然不能够主动提出退婚，担这个不仁不义的名声，但是若女方不愿意，这事情也许还有转机呢。要是何氏坚持不肯嫁他，这事情就好办了。
　　比这重要得多的军国政务堆满了纪涵的案头，纪涵闻言直接扔了一块砚台砸过来，“你有毛病吧！要去自己去！你啊，是没见识过女人的厉害！你赶紧去啊！你要是能把这两桩婚事退了，我管你叫爹！”
　　果不其然，女人啊，这沾上了就不好甩。
　　纪霆叹气，还有一场战斗呢。
　　何氏他非娶不可。但是皇后已死，后党势力不复，镇南王府迎娶何家那个食人花只是做个吉祥物而已，便不再需要她那个表妹嫁进来抗衡何氏。
　　大家都是亲戚，忠靖侯府应该会给他这个面子。公侯之家的嫡小姐，要再找别的好人家一点儿也不难，何必跳镇南王府这个火坑。

　　纪霆来到他娘这里的时候，镇南王妃正拉着忠靖侯府四小姐赵瑜围着一块大红料子品评。
　　赵瑜一见到他，刚起身行了个礼，就羞得满脸通红。悄悄抬起眼瞟了纪霆一下，面色犹豫，想要告退又似乎是舍不得。
　　按理说，未婚夫妻不宜见面。不过此地没有京城那么多规矩，借着这层亲戚关系打打擦边球，倒也说得过去。
　　镇南王妃心情不错，笑吟吟地拦住她，“不必这样拘礼。你们本就是表兄妹，往后大家更是一家人了，亲近些也应当。你在这陪陪姑母，难道还能有什么闲话不成？”
　　赵瑜红着脸，低低应了声“是”。
　　纪霆见她这幅情态，心中又是一沉。
　　纪霆浑身上下都写着“母妃我有话要说”，镇南王妃只当作没看见，仍旧一脸的温和慈爱，对着赵瑜絮絮叨叨，“何氏三天后先进门，一个月以后再办你们的事。你和何氏虽然并嫡，但总有个先来后到，你还是叫她一声姐姐吧。你这到底是头婚，不比她，孩子都生出来了，本应操办得更隆重些。只是这军旅之中，许多东西备办不齐。王爷说了，若是你的孩子比晟儿小太多，将来未免难办，也等不得收复京城再办婚礼了。为了日后，现下委屈些倒也算不得什么。你也别恼，只要能够尽早给纪家诞下子嗣，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赵瑜一个待嫁的姑娘家，听得这些什么婚礼什么子嗣的话，应当羞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才符合大家闺秀的做派。赵瑜含笑垂首，声若蚊蚋，“瑜儿都听姑父姑母安排。”
　　镇南王妃笑得十分畅快，“怎么还叫姑母？”
　　赵瑜犹犹豫豫，张口了几次，似乎是想叫“母亲”，又羞得叫不出口。
　　纪霆看不下去她们这样子作态，直接打断道，“母妃！我有话说。”
　　镇南王妃早就接到了何氏那里的婆子递来的消息，见纪霆这样倒也不惊讶，点点头，“说吧，谁不让你说话了？”
　　纪霆抬眼看了看一边的赵瑜，意味明显。
　　镇南王妃不为所动，语中之意很是惆怅，“霆儿，当初陷害穆小将军的事情，是母妃不好。母妃当时，一则是气不过艳阳公主这样子折我们王府的脸面，二则，尚主对我们这样的武将之家有多少好处，就不用我数给你听了。若是能有一位公主在你后院镇着，你的王位板上钉钉，何况纪东还是太子的亲外甥。所以母妃才鬼迷心窍，伙同皇后做下那样的事情来。所幸皇帝与公主大度，不计较我的过失，你父王也还肯让我舔居王妃之位。可这件事却害了你的舅母和表兄，你表兄的世子之位被褫夺，忠靖侯的爵位给了你舅舅庶出的第二子承袭。你舅母在家里还整日被个贵妾压的喘不过气儿来。别的不说，这次忠靖侯府撤出京城，险些就要把正经的侯夫人撇下。赵瑄的前程算是废了，她唯一的依靠就只有这个女儿。你和瑜儿的婚事整个上京权贵几乎无人不知，忠靖侯府已经在筹备。瑜儿下面可还有两个同胞妹妹没有说亲，你现在反悔，是想要她的命，要他们母子五人的命么？”
　　纪霆身上一下子被压了沉甸甸的五条人命，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
　　镇南王妃接着刺他，“霆儿，当初赵瑄那件事情，你敢说你就没有推波助澜？”
　　要说纪霆全然不知她的所作所为，骗鬼啊。
　　赵瑜听到这里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纪霆想要退婚。这怎么可以？！
　　和镇南王府的这门婚事，现在是他们母子几人在家中唯一的倚仗了。大哥的世子之位已经被夺，此生仕途无望，要是她再被纪霆退货，娘亲和妹妹在家里非得被二娘和那几个庶出的欺负死不可。
　　赵瑜焦急不已，直接哭着跪在纪霆脚下，“表哥，表哥，你不能退婚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当作大发慈悲，救救我，救救我娘吧。你，你娶我进门，只当养个小猫小狗，给我和我娘一条活路！我一定好好听你和姑母的话，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我和谁斗我就和谁斗。你现在要退婚，二娘在家里虎视眈眈，这就和杀了我跟我娘没有两样啊。我大哥已经不顶事了，下面还有两个未出阁的亲妹妹，我这么被镇南王府退婚，她们还怎么嫁得到门当户对的人家！真是要这样连累母亲妹妹，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省得以后被送回侯府无颜见人，还有那么多零碎的折磨要受——”
　　言罢，赶紧朝一边的柱子撞去，侍女们七手八脚地拉住她，厅中又是好一阵人仰马翻。
　　镇南王妃面带愧色，在一边幽幽叹息，“霆儿，你就真的不能给为娘一个弥补他们母子几人的机会么？”
　　纪霆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这两个女人一出接一出地给堵上了，郁闷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本来以为忠靖侯府这里最好解决，没想到人家死不松口，还把事情直接上升到了生死存亡的层面。
　　赵嬷嬷一边死命拉着赵瑜，一边对着纪霆苦苦哀求，“世子爷，你莫要看着这世道退婚和离的人多，可是被你退婚的人，哪里还嫁得进门当户对的人家儿？除非有艳阳公主那样的家世，否则这世上的妇人，哪个肯轻言退婚和离？你这婚一退，你就要了人家姑娘半条命了，连带着你舅舅家都抬不起头来！世子爷，你就当积德行善吧。”
　　赵瑜在赵嬷嬷手里不停地挣扎着，哭得声嘶力竭，时不时来一句，“嬷嬷放开我，还不如让我现在死了！”或者“我不能令我娘亲蒙羞，让我妹妹们难做！”，尖锐的女声飘荡在整间屋子里，显得分外凄厉。
　　他娘还在一旁火上浇油，似乎是十分伤心，“当初这件事，都是我的错。没想到到头来连累的是你舅母的这几个孩子。让人代我受过，我如何还能安坐庙堂。我愿以王妃之尊位偿罪，这就去找王爷，希望王爷允我下堂求去，也算稍稍抵消我的愧疚。”
　　赵嬷嬷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呵斥他，“世子爷，这好歹是你的亲娘，十月怀胎生养了你一场！母债子还，天经地义。你就真的不能为她的过失稍稍弥补一二么？”
　　三个女人在屋里一边哭一边叫，加上一群侍女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大喊，纪霆被吵得头皮都在震。
　　最终，纪霆只得投降道，“得得得，当我今天没来过，行了吧？”

　　女人啊，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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