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若不是周显光说最早一班飞北京的航班也是三个小时以后，恐怕紫苑根本没有耐心坚持完整个宴会。小表舅周显扬从印尼带回来的消息远远超出她的预料——欧阳俊还活着。

　　受周显光之托，周显扬代表周家亲自到印尼调查真相，徐青蓝并没猜对——中国驻印尼使馆保留的DNA副本上清清楚楚写着比对结果为相符，遗体确系中国公民欧阳俊，周显扬又溯流而上，凭着周家关系网迅速排查了一遍从接受遗体到送出报告的整条路径，最后确定关键一环在化验室一位书记员身上。周显扬威逼利诱下，书记员透露了自己受贿后造假的行为，还额外附送了一个惊天消息——就在前几天，航运公司派人前来查询，说怀疑一位海啸船难伤员是欧阳俊，书记员哪敢说出真相，连哄带骗把船运公司蒙了过去。周显扬立刻通过船运公司一路寻到雅加达，在一家华人医院找到了仍在昏迷的欧阳俊。

　　面对风尘仆仆的周显扬，紫苑几乎有跪下的冲动，整整七十天的等待，恐惧，绝望，悲痛，宛如一场漫长噩梦，终于熬到醒来的一刻。旧金山飞往北京的十多个小时航程，舱内灯光渐暗，几百名旅客尽皆入睡，连空姐都不再走动，唯有她睁眼呆坐在座椅里，手脚冰凉，呼吸凌乱，明明困极倦极也不敢阖眼，怕自己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怕此刻只是虚幻，死亡仍是真相，更怕忽然又有人告诉她欧阳俊还是没能熬过去……

　　3月10日凌晨五点半，UA1515降落在首都机场。刚下飞机紫苑和周一帆都收到了通知，送欧阳俊回国的专机也刚刚抵达北京，两人搭上的士直奔协和医院。汽车在天色微明的东二环上飞驰，车厢里一片沉寂，兴许是两个乘客的脸色都太凝重，司机也不敢出声，直到离开二环进入金宝街，沉默才被手机铃声打破，周一帆看了一眼直接接起来，和线路那边的葛牧青简单对答了几句，挂上电话低声说，“他们到了，人刚进医院，路上情况不大好，脑压有点高，血压一直在降，让我们直接去外科楼手术室。”

　　紫苑点点头，形容平静，垂下的眼睫却微微颤动，藏在袖子下面的手指紧紧掐入掌心，十年前相似的一幕忽然重现脑海，也是晨光熹微的时刻，她坐在出租车里奔向医院，在那里，病危的程许志苦撑一口气等着见她最后一面，那时不过十三岁的她，身边坐着的正是如今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欧阳俊。

　　协和医院门口，紫苑等不及周一帆付钱，跳下车便朝外科楼冲去，电梯数字从1跳到8，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门打开不过一尺，她硬是生生挤了出去，只见长长走廊的另一头，手术室门洞开，几个护士正将一台病床推入电梯。隔着护士她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病床上方没有输液架，而戚时骄就站在手术室外，目送着病床缓缓移走……

　　刹那间，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心脏却加倍疯狂跳动起来，胸腔里一阵尖锐的疼痛带着甜腥涌到喉间，梗住了呼吸。随着一记沉闷的“扑通”，紫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嗓子里发出声嘶力竭的悲鸣——

　　“阿——俊——哥……”

　　所有人都惊呆了，手术室外的戚时骄，已经在电梯里的葛牧青，刚从另一架电梯里出来的周一帆，以及被众人表情惊呆的护士。

　　“等一等！”还是戚时骄先反应过来，一把拽住跟在病床后面的护士，“这是家属，刚从国外赶回来，你们等一下。”

　　紫苑跌跌撞撞地扑到病床前，死死盯着那张沉睡般宁静安详的面容，苍白似纸的双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干涩暗哑的声音。

　　“阿俊哥……阿俊哥你醒醒……”

　　“紫苑，紫苑你放手……”戚时骄将紫苑从病床前拖开，双臂牢牢箍着她，“阿俊没事，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只是要转到病房去……”

　　周一帆赶了上来，从戚时骄手里接过紫苑，紧紧将她拥在怀里，“好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紫苑趴在他肩上，狠狠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生硬，沙哑，粗糙，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她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死了，她也随着死去，他活过来，她也恢复了生命，她从这一刻开始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失而复得的不仅是声音，还有希望，还有无所畏惧的勇气，和一点点恼他，恨他，后怕，委屈又辛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林聚雪是跟欧阳夫妇一同赶到医院的，随后杨小文、狄芳、周秘书都到了。杨小文和大家简单说了下情况，带大家到加护病房外隔着玻璃窗看了一眼，欧阳妈妈立刻趴在窗前哭得死去活来，众人七手八脚把老太太扶到休息室，待两位老人心情平复下来，已是临近中午。林聚雪坐在欧阳妈妈身边细声细语地劝慰着，时不时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痕，站在角落的紫苑转过脸，正看到周一帆给她加油打气的目光。

　　她深吸口气，走到林聚雪跟前，“聚雪姐，我有话跟大家说。”

　　除了戚时骄和葛牧青，所有人眼里都是满满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林聚雪喉咙滚了滚才说出话来，“你……你的嗓子好了？……”

　　欧阳爸爸也抓住了紫苑的手，“妹仔……妹仔你能讲话了？”

　　紫苑握了握欧阳爸爸的手，视线依旧停在林聚雪脸上，“聚雪姐，我要开董事会，伯伯伯母也要参加。”

　　林聚雪看了一眼交叠在一起的一老一少两只手，镇定地问，“有什么事情？等阿俊醒了不行吗？”

　　“不行。”刚恢复的嗓音还不流畅，紫苑话说得很慢，可一字一句都异常清楚，“我要求立刻停止嘉阳和天河的一切谈判程序。”

　　林聚雪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紫苑从周一帆手里拿过一叠文件伸出去，“天河资本是韩芝和马石春在加拿大注册的公司，幕后老板是柯嘉桐和柯嘉榆姐弟，和你给董事会的报告完全不一样。这是天河资本的第三方调查报告。”

　　林聚雪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文件，刚低下头要看，紫苑紧接着说，“聚雪姐，你说天河是林伯伯介绍给你的，我想他没有告诉你所有的事实，你也是受害者。”

　　林聚雪眼中划过一丝疑惑，随即化作讶然，片刻后才慎重反问，“好，就算幕后另有其人，你觉得高盛能同意马上中止和天河的谈判？”

　　紫苑将另一份薄薄的文件递给她，“能，我们现在有另一个开价更优越的投资人了。”

　　文件里，是周氏集团引入的另一家VC。

　　林聚雪合上文件，上下打量了一番紫苑，像是刚认识她似的，紫苑静静接受着包括林聚雪在内每一道惊疑不定的视线，直到林聚雪开口，“好，周秘书，麻烦你通知Johnson安排明天董事会所有成员出席会议。伯伯伯母，您两位也要参加。”

　　欧阳爸爸扶着妻子站起来，“可是……可是阿俊回来了，我们的股权不是应该还给他吗？……我们就别投票了吧……”

　　紫苑想去扶，却不如林聚雪动作快，手臂已然挽住了欧阳妈妈。她放下已经抬起来的手，尽量自然地笑了笑，“伯伯，虽然是使馆弄错报告搞成现在这样，可遗嘱已经生效，要退还股权，我们还要去法院申请撤回死亡公告，在结果出来以前，还是得您投票，天河的事情不能拖。”

　　欧阳爸爸若有所思地看了妻子一眼，欧阳妈妈对股权之类的事情浑不在意，只扯着丈夫的手念道，“她们要开就开吧，早点开好我们早点过来守着……”

　　“伯母，阿俊哥在雅加达耽误了治疗时间，可能还得几天才能醒过来，您别着急，安心再等等。”紫苑站在一旁低声说道，眼睛却望着林聚雪，“聚雪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帮嘉阳澄清天河的事，嘉阳也有你的一份，咱们同心协力帮阿俊哥守好嘉阳，好不好？”

　　林聚雪眼中的迷惑和讶异尽去，仿佛又回到过去知心姐妹相怜相惜的日子，“好，没问题。”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那份DNA报告是林聚雪造的假？”从外科楼到史教授办公室的路上，周一帆问。

　　“显扬表舅拿到证据的手段跟林聚雪一样，有什么理由让他们相信我而不相信她？”

　　“可你没有动机，她有啊。她急着跟天河签约呢。”

　　“所以我们只要阻止天河入主嘉阳就好了。”紫苑轻叹一声，“聚雪姐本事比我大得多，我不想跟她闹翻了。”

　　所以才会暗示林聚雪她已经查清了亚齐和雅加达发生的事情，并且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找她的麻烦。天河的真相她也不当作林聚雪的错了，只当她也被林瑞骗了罢。

　　“一帆哥，待会儿见完史教授，我们再回病房一趟。”紫苑抬头望向周一帆，表情凝重，“聚雪姐能提前确认阿俊哥的死亡报告，也就能推迟撤销它……”

　　周一帆一个激灵，直直盯着紫苑，“God，怎么可能？……”

　　紫苑已经走到了史教授办公室门口，闻言回头笑笑，“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让它发生。”如今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口，她只能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只要稳住一切等阿俊哥醒来，就是她的胜利。说罢推门进去，史教授已等在里面，将要为这个从医数十年来罕见的失语症康复案例安排一系列最详细的检查。

　　史教授和紫苑对话的时候，林氏父女也在进行一场不怎么愉快的谈话。

　　“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当初林太太柯四小姐让韩芝那女人办这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怎么办？”林聚雪的声音冷如冰霜，“你连我也骗，现在来问我打算怎么办？我亲爱的老爸，在你眼里，妻子才是弱小不懂事的，女儿才是独立自主无所不能的？”

　　“当时Carol只说是她同学做的PE，我也不知道是Kim的……”林瑞避过女儿的目光压着声音解释道。

　　“到现在你还认为那是柯嘉榆的？”林聚雪满腹的驳斥和指责在林瑞闪烁的眼神中忽然失了准头和力气，一下子全都懒得出口了。罢了罢了，其实一开始她就知道天河绝不像林瑞担保的那样和新江毫无关系，她也根本不想让天河及背后的柯嘉桐从嘉阳上市中获取真金白银的利益——她原想的是借助天河控制嘉阳，将高盛和欧阳俊都边缘化，再静待时机，耍个障眼法让天河吃个暗亏，狠狠扇柯嘉桐一个耳光，顺便也下下林瑞的面子，最好是直接排挤出董事会，到时候嘉阳就是她一言堂的天下。

　　只没想到柯嘉桐姐弟那么不中用，找来的韩芝和马石春没多久就被程紫苑，区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看出了端倪。

　　“让韩芝来找我，我直接跟她谈谈，既然程紫苑不想和我撕破脸，那么在欧阳俊醒来之前我要她洗白天河，退也要推得光明正大，不然我在董事会没法交代。至于你，就别插手这件事了，柯嘉桐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以后有什么企图，摆到桌面跟我说清楚，想捞好处，我教她。”

　　“那……那周氏……”林瑞见女儿如此轻巧就揭过，自是再不提天河和柯嘉桐，思来想去也只能转而问她周氏的事。

　　林聚雪揉揉额角，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周家？当初欧阳俊连余安安的好处都不肯要，还会要周家的？那周一帆是什么人？周家不拿程紫苑当准儿媳妇，能这样□□白道大手笔帮她？欧阳俊不醒也就算了，醒过来，我倒要看看怎么跟周家谈这笔买卖……”

　　3月的北京城，时而桃红柳绿，春意盎然，时而黄沙隐隐，狂风肆虐，可不管外面天气如何变幻，写字楼里永远恒温恒湿，不知冬夏。方雪明也不避忌咖啡吧外不时经过的同事，只顾着拉紫苑的手又哭又笑，“真是……真是太好了……老娘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听你开口说话……”

　　对周遭人等色色不同的反应，两天来紫苑早见怪不怪，不过雪明是过命的交情，如此激动，也引得紫苑红了眼眶，“好了，医生让我少说话多保养嗓子，你可别惹我哭。”

　　雪明擦擦眼角，捏了捏紫苑的脸，“咱别告诉四眼，等他回来，好好吓吓他。”

　　紫苑摸着被捏痛的脸颊，笑容有些勉强，“嗯，他再俩月就该回来了吧……”

　　雪明扳正她的脸，敛了所有戏谑认真问道，“怎么了？你病也好了，老大也找回来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伯伯和伯母不那么相信聚雪姐了，可还是对我有防备。”紫苑低下头小声说。雪明奇道，“你没跟他们说林聚雪在印尼干的好事？”

　　紫苑摇头，“我连阿俊哥都没打算告诉，又怎么会告诉他们。”

　　“你啊……”雪明心疼地握着她肩膀，“林聚雪这么中伤你，你还打算护着她？”

　　紫苑反握住雪明的手，“那也不是什么中伤，阿俊哥回来了，再大的谣言都不攻自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只是怕阿俊哥以后为难……”

　　雪明看着紫苑，久久不语。一趟美国之行回来，她还是那个和自己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可她和之前却又截然不同，不仅是声音，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仿佛那个二十三岁的女孩一夜长大，也不知那个宠着护着她的人回到她身边，她是否还回得去，过往那个天真单纯的她。

　　“电话！”雪明忽然反应过来，“你手机响了……”

　　紫苑慌忙拉开包，失语十几年，她完全不习惯手机的通话功能了，接起来一看，是杨小文的。

　　“紫苑，快来，老大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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