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93章
他太阳穴一跳,匆匆洗了手去接电话:“喂?妈。”
这一出弄得王佩敏也有些尴尬,问:“你们通知书下来没呢,录了哪个大学啊?”
“济坪科技大学,通知书还没收到,不过应该也就这两天了。”
“考去济坪了啊,那等通知书下来记得拍给我看看。”
汤雨繁拿了一牙西瓜,抱臂靠在主卧门口。见葛霄皱巴脸,她两指便在门框连叩几下,挺急。葛霄顺势接话:“我外卖到了,先说到这儿。”
王佩敏犹豫片刻,喊住他:“空了出来吃顿饭吧,跟你叔一起。”
“年前不吃过了吗。”
“这不是你考上大学了嘛,理当出来吃顿饭。”王佩敏说,“再加上判决下来了,胜诉了。”
葛霄愣了愣,胜诉判决怎么说得跟做贼似的。
“热电厂的房子分给我了,说是这两个月就去办过户手续。”
“挺好啊。”
王佩敏低低嗯了声:“总之,难为你了。”
这语气,葛霄莫名觉得不太舒服,简短地说:“你好就行。”
“我想了想,这房子还是不卖了,留着以后你结婚用。”王佩敏说,“反正原本是你爸的,那就合该是你的,到时候想卖还是想租,都随你了。”
“行。”
“还有,”王佩敏顿了顿,“学费,生活费,四年加起来一共多少?我一块转给你吧。”
电话挂断很久,葛霄都没说话。
汤雨繁仍旧靠着门框,长久而安静地凝视。葛霄却始终没动,垂着头,略长的碎发快要遮到眼,使她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手臂支在膝盖,面颊慢慢地埋进掌心,随后,一声低沉的吐息流出指缝。
他按得太紧,眼球压得痛。
不知过了多久,肩膀被轻轻碰了一下。
感受到他并不抗拒,那只手轻轻将他攘进沙发,葛霄顺从地仰靠进去,手却仍然没松。
膝盖被牛仔布料剐出窸窣声响,腿上一沉,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洗发香波味道将他完全包裹住,柔软的发丝垂在他手臂。
“葛霄。”她说。
慢慢地,指缝裂开两条,刺眼的光灌进来。香波味愈发放大,恢复光明第一秒,他看到汤雨繁的脸。
“嗯。”葛霄哑声应道。
他表情挺平静的,眼白的红血丝却有些吓人,下唇咬着。
汤雨繁偏了偏头,食指指节送到他唇边。葛霄眼睛抬了抬,似乎在确认她的意图,这才放过了自己的下嘴唇,轻轻含住她的指节,不敢用劲儿,叼着。
“西瓜味儿的。”她说。
他轻轻笑了一声,双臂环住她的腰肢,将汤雨繁往上提了提。又松嘴。
眼瞧他又要开始发呆,汤雨繁便说:“跟我说说话吧。”没得到回应,她语调软了些,晃晃他的脑袋,“跟我说说话嘛。”
“说什么呀?”
“说你。”
“我,”他慢慢地说,“说我妈吧。我妈……她特别相信血缘这一说。”
“我以前对这些没概念,不明白我妈为什么是我妈,以为跟游戏似的,这个人物设定就是这么安排的,我就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他说,“后来我纠结要不要发消息给你,那会儿才意识到我正儿八经是我妈的儿子啊——她也总是这么纠结。”
汤雨繁安静地听着。
“我小时候最不喜欢她带我去买鞋,一逛就是一下午,她也挑不出个一二,看哪个都好,最后就都给我买了。我初中的时候想学吉他,我妈不懂,上网去搜,发现吉他还分好几种。她就问我想学哪种啊?我没主意这劲儿估计就是随了我妈了,说都行。结果第二天放学回家,我卧室里多了两把吉他,一把木的,一把电的。
“纠结买鞋买琴,所以都买了。纠结该怎么对她的儿子,所以干脆闭上嘴。”葛霄手指摩挲着她衣摆的线头,“如果她能狠下心来完全不管我也就算了,也就好了,可她觉得亏欠。她不说话,说不出那些好听的话,更说不出那些难听的话。我很多次想告诉她,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可我嘴也像被缝上了,怎么都说不出,但我们都明白彼此的意思——正因为这样她才是我妈,对吧?
“我知道,她太讨厌太讨厌葛鹏程了。可是讨厌成那样子,我奶奶生病,她还是会去帮忙照顾。我妈,她是个很好的人,她终于能过新生活了……太好了。”
哪怕这个生活里不再有他。如果我是你的陈伤,就把我挖掉吧。
当孩子,他为他母亲要划清界限,走向新世界而细微地落寞。
当葛霄,他为王佩敏要划清界限,走向新世界而由衷地开心。
两种矛盾的情绪搅和在一块,让他的心变得沉甸甸,额头慢慢伏在她肩头,像是一张贴画,慢慢地黏了上去。
没有任何一个问题是需要她回答的。汤雨繁偏过头,脸颊靠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热乎乎,有点儿扎。掌心沿着那扎手的脑袋毛,顺一下,顺一下。
十八岁真是个注定兵荒马乱的年纪啊,她十八岁的时候还坐着硬座一夜跨省呢。
但这话在此刻并不合时宜,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靠着他的脑瓜,笨拙而紧凑地拥抱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葛霄开口:“想喝西瓜汁。”
“我去榨。”
他的手臂紧紧锁着她腰肢,不让动:“不要。”
“那点外卖,”汤雨繁伸手在沙发上摸手机,“中午吃什么?”
葛霄认真想了想:“咖喱鸡排饭。”
她笑起来,手指逗逗他下巴颏:“好乖好乖。”
一逗就炸毛,他脸又埋回去,耳根都红了:“你别弄我。”
“那你放我下去。”
“……不要。”
王佩敏和钱正峰的饭局,他还是不打算去。
范营说他这位准继父估计要包个大红包给他,说是升学奖励,其实就是改口费——那他更不想去了,甚至收到通知书后也没有拍给王佩敏看。
不过她也想不起来问就是了。
汤雨繁倒很开心,蜷在他卧室玩电脑,先上济科大论坛看看宿舍,看样子还不赖。
葛霄咬下半块蛋挞,凑过去看:“和你们学校宿舍比呢?”
“我们学校是少有的花大钱办小事,”汤雨繁扯扯嘴角,“交的钱都拿来修绿化了。”
葛霄笑了笑,小臂枕在她肩膀,俯身,手指拨开她手里的通知书:“上面说几号开学了吗?”
“喏,”汤雨繁翻开给他看,“九月七。”
“不到半个月了啊,”葛霄直起身,“得看着点儿时间买车票了。”
“买两张,”汤雨繁连点两下鼠标,打开电影,“我也去。”
他目光偏了偏:“你不是十五号才开学吗?”
“嗯。”汤雨繁随口应付。
什么态度。
他虎口钳住她下巴颏,脸仰起来,汤雨繁才叽叽咕咕解释:“提前回去呗,我一个人待在这儿也没事干,正好逛逛你们学校。”
葛霄哼笑一声,上劲儿捏了捏她脸,这才放手。
……莫名其妙!
汤雨繁朝他的背影张牙舞爪。
一切妥当,终于腾出一天来搞所谓升学宴,唯一的外卖是个五寸蛋糕,热菜是葛霄做的,汤雨繁开了罐黄桃往碗里一扣——好了,凉菜。就这么多。
开黄桃罐头时,汤雨繁良心颇为不安,拢共三道菜,她就做一道还是捡现成的,让主角忙前忙后自己等吃,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她便凑到厨房问:“我再点两个菜吧?”
葛霄正切葱段,随口答:“再炒俩你吃得完啊,你吃得完我就弄。”
“那都是你做的。”
他听愣了,回头看着她。
“你升学……反正人家都是不是这样的。”
葛霄明白了她的意思,眉头松了松,眼在笑,话却讲得很认真:“我就乐意干这个。”
“我一点儿参与感都没有。”汤雨繁扒着厨房门开始晃。
“那你去扒两瓣蒜。”
她撅着个嘴去扒蒜了。
平凡的升学宴,平凡得像是从前一同吃过的每一顿饭。蛋糕插蜡烛,葛霄坚持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升学宴,于是插了两根蜡烛,又拿出一个红包。
汤雨繁见钱跟见鬼似的,看看红包,看看他:“给我的?”
“嗯。”
“你给我这个干嘛。”
“吃席得交份子钱啊。”
说完就挨了她一下:“正经的。”
正经,正经。葛霄笑着说:“祝贺你升学嘛,去年就应该给。”
汤雨繁也笑,手在口袋里摸索半天,也掏出来个红包,推到他的红包旁边。
“……给我的?”这次轮到葛霄见鬼了。
两个红包并排放,她笑得倒在沙发上:“神经病。”
心灵感应总是用在最奇怪的地方,他俩互换了红包,又互换一个拥抱,一个吻。
提早返校,汤雨繁给老妈的解释是她们学校开学早,汤翎乐见其成,只恨不得八月底就把她打包塞回学校,别成天在家闲晃悠,看着糟心。
她特地嘱咐葛霄买DF的靠窗座位,路上还能睡觉,坐三列那边就比较碰运气了,运气好一路不动弹,运气不好碰见个脱鞋的就爽了。
两个月没回济坪,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变化,除了高铁站出来的广告牌用绿挡板围住,大概在修新的。
他跟她一人一只箱子,准备打车先去她学校放行李。正是大一开学季,放眼望去人手两只行李箱,上面还捆了只蛇皮袋,里面八成装着被褥,塞得鼓鼓囊囊。
科技大学也在大学城范围内,济财往北三站公交车,离得不算远。汤雨繁还是头一次往北来,挺新鲜的。
校园环境倒是和她们学校区别不大,一共西北两个门,楼很新,像是翻修没几年,上面的金属字还新崭崭的。
先去学校报到,历史学院靠近西门,藏在犄角旮旯里,他俩七拐八拐才找到,学院门口支了个蓝帐篷,临时桌后坐了三个志愿者,正在接待新生。
汤雨繁接过葛霄的行李箱,包反过来背,文件夹递给他,里面装着他的录取通知书和其他报到所需证件。
一个穿小红马褂的志愿者凑过来:“历史学院新生报到吗?顺序是从左至右哦。”
安排得倒是比较合理,三人手脚麻利,第一个学姐检查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第二个学姐负责登记签到表,确认无误后,到第三个学长那儿领学生证、银行卡和校园卡。
葛霄觉得自己像流水线上的罐头,晕头巴脑,小红马褂负责领路,带着他们往宿舍楼走。
汤雨繁拿着他的学生证看:“蓝的,还挺好看。”
“你们是什么颜色?”
“红色,”她说,“暗暗的红。”
宿舍楼就挨在学院旁边,不过五分钟脚程,小红马褂估计是看他就一只行李箱,把人送到宿舍门口就走了。
寝室钥匙在一楼宿管阿姨那儿领,一把门锁钥匙,一把大锁钥匙,他的小猫钥匙扣这下真要负重前行了。
“几楼?”汤雨繁问他。
葛霄看了看钥匙上贴的胶布条,406,他比了个四。
据论坛所说,这栋宿舍楼去年刚修好,他们是第一届住进来的,果不其然,一楼两大排自动贩卖机能闪瞎人眼,整体走冷白风格,看着很解暑。
他俩来得早,走廊没几个宿舍开着门,406门窗紧闭,葛霄是第一个来的,汤雨繁跟着进去,嘴角抽了抽。
……给我把修绿化的钱吐出来。
宿舍和走廊风格匹配,白墙灰桌,连独卫都铺了灰纹瓷砖,屋里还算宽敞。发现上铺的楼梯都是夜光的,汤雨繁忍无可忍,问他:“我能拍一下吗?”
葛霄正在擦桌子,愣了愣:“可以啊。”
她360°环绕一周,拍了视频发到宿舍群里,张子希秒回:这哪儿?
济科大。汤雨繁说。
隔了一会儿,邓满回复:谁有王芸电话。
张子希:王芸谁。
汤雨繁:咱学校后勤处主任。
作为来得最早的,拥有尊贵的床位选择权,葛霄在靠窗的三号四号床中抉择,一回头,汤雨繁还在那儿玩夜光楼梯呢。他问:“我选靠窗的,怎么样?”
“可以啊,”她凑过来,“也就是荡灰多点儿,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嘛,不选门口就行。”
葛霄想睡靠窗无非是因为采光好,外面还有棵绿茵茵的树,舒畅身心。听她这么说,他倒好奇起来:“为什么不选门口?”
“这四年会荣获电灯大使称号,宿舍什么时候关灯全权取决于你什么时候有劲儿下床。”汤雨繁说。
葛霄笑了:“这么夸张?”
“嗯,”她点点头,“要是碰上个出门不爱随手关门的,你在床上躺着就堪比须阳动物园的观赏动物了,是个人路过都得往里瞅一眼。”
“你不会就睡门口吧?”
她无语地笑:“我们是上下铺,严格来说,四张床都在门口。”
“搬一张床走吧。”葛霄努努嘴。
“谢谢啊你真是我见过最大方的人。”汤雨繁棒读。
作为同行家属,汤雨繁不擅铺床,但很会擦桌子,葛霄套个被罩的工夫,她已经将他的桌面擦了三遍,锃光瓦亮,非常满意。
两人各自拾掇手里的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门响了。
一个男生提着三个行李箱,累得呼哧哈哧,打眼就看到个姑娘,他愣了愣,要往里走的脚步顿住,撤了两步,看看宿舍号——没错啊。
“这儿,”男生指着宿舍号,带了几分不自信,“这儿是男生宿舍……吧?”
“嗯。”汤雨繁忍笑,点点头。
说时迟那时快,从上铺冒出个脑袋:“是男生宿舍。”
“哎哟!”男生吓了一跳,也笑了,“搞什么,我以为我走女生宿舍去了。”
“刚开学嘛,来搭把手。”汤雨繁说。
葛霄抻好被褥,直接从第三节楼梯上一跃而下,楼梯上垫的卫生纸揉成一团进垃圾桶。
“我觉得我比他更需要搭把手。”男生展示自己三只大箱子,又看看他,“你就一个箱子?”
“带了笔记本和一些衣服,其他的零碎寄过来了。”葛霄说,“估计这两天能到。”
“我靠?”男生恍然,“早知道我也快递了。”
汤雨繁真挺敬佩葛霄不知道名字就能唠半天的社交能力,后面补充自我介绍环节,才知道那男生姓陶,叫陶育洲。
他说话带点儿柔软的口音,葛霄听串了:“陶宇宙?”
“育人的育,绿洲的洲。”陶育洲说,“不过我小名还真叫宇宙。”
宇宙胸怀宽博,谁都不冷落,转脸问汤雨繁:“你是……学姐?”
“我是你们隔壁学校的。”
“理工的?”
“再猜。”
“那就是财经。”
“恭喜你,无奖问答。”葛霄说。
“近啊。”陶育洲感叹。
简单收好行李,告别宇宙,两人决定在学校转悠一圈,再去吃饭。许是宿舍环境把预期抬得太高,再逛学校就显得不太够看了。
两人并肩走着,汤雨繁问:“你跟他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啊。”葛霄没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太自来熟了,你俩都。”
葛霄笑了笑:“那也得看跟谁,他好说话。”
“你俩才认识不到半个小时吧,”汤雨繁诧异,“怎么总结出来的。”
他思考道:“语调。”
“语调?”
“就是说话的感觉,”葛霄想了想,“他聊天不插缝,四平八稳。先聊‘我’,再聊‘你’。”
汤雨繁没听懂,但求知欲十足,盯着他。
“就比如说,今天第一次见新室友,我刚进来就问东问西:你父母来了没啊?你坐什么交通工具过来的啊?听着像打探,不礼貌。就先拿自己开刀,比如说今天多少度的天啊,我真快热化了。大家毕竟都是从外面回来的,能聊的就多了。”
葛霄顿了顿,继续说:“有了话题就不能总聊‘我’了,毕竟聊天成立最少得俩人,这时候再适时插入一点儿‘你’的话题,人家才愿意跟你说下去。”
汤雨繁回忆了一下,发现陶育洲说话还真是这样:“这是什么公式吗?你教我。”
“习惯吧,”葛霄说,“说话的习惯,跟性格挂钩,所以说他好说话。”
“好厉害。”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你怎么发现的?”
“总听啊,别人说话的样子,口癖,断句,声调。”
“那我呢,我是什么样的?”
看她一脸期待,葛霄挑了挑眉:“在不擅长的领域还愿意求知若渴用问句,一般都是聪明的笨蛋。”
“我用问句?”说完,她把自己吓了一跳,“唉哟。”
他大笑起来。
“你呢?”汤雨繁不太服气,咳了一声,用平缓的语气说了一遍,“那、你、呢。”
“我?”葛霄单手插兜,反身倒着走,重音咬得很深,“你想想,问句能问到三句以上,说明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那我应该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欢跟聪明笨蛋聊天了。”
不管在一块待多久,汤雨繁每每被他这么直勾勾盯着看都得愣一下,反应过来,耳根子要烧起来了,追着要拿小包抡他。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