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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措(五)
午时三刻,入秋后的凉意与正午的日头对抗。
“如果午时我还没回来,帮我去找一个人。”尚吉上朝之前这么告诉粉阑。
此刻粉阑正在兰台外等候,幸好她要等的人很快出来了——长眉薄唇,深紫披风,正是荣基。
她迎上前,单膝跪下行礼:“唐粉阑,鹰骑骑督,见过中常侍。”
荣基打量一下面前的人。鹰骑,他知道,之前他禀报皇帝想组建刺探机构,但有人抢先一步组建好了。她是尚吉的人。
“你竟然能进来。”荣基没用正眼看她。兰台位于德宣殿后,是内朝办事处,没有召见不得入内。
没有鹰骑玉蟾司进不去的地方。粉阑想回答。但还是只将手中的纸扇呈上:“南阳君有一物,请中常侍过目。”
荣基站着不动,也不关心她手上的东西。
“她怎么就知道,我会看?”
“南阳君要我转告中常侍,南阳侯府的金桂开了,请中常侍得空来看看。”
荣基听后,不作声,也不做动作,粉阑低着头,思忖着是否再要说些什么时,荣基那带着不悦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知道了。”
那话一字一字地念出来,听起来不像要救人,倒像想杀人,粉阑心里发毛,又没有底。
回到南阳侯府,江郢过来告诉她:“刚才中常侍的人来,让鹰骑不要轻举妄动,什么都别继续查。”
“他们要做什么?”
江郢摇头:“府里已安抚好,我已经通知简都尉,金乌司只会继续和执金吾的巡捕共同巡查都城。将军呢?”
“她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粉阑望着天思考着。
“那怎么办?”
“你没事做吗?”
江郢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自己有什么交代下来的事没做好:“好吧。”
粉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耸耸肩。
尚吉告诉她,如果荣基拒绝帮她,就去找陈灼。眼下她只等三天,要是那个中常侍没什么用,那她就进宫找世子殿下帮忙。
*
廷尉司的牢狱里,每个人被分开关押。
“我说就不能找个普通的房间关人吗,非得进牢里呆着,又无聊。”尚吉暗暗想。
在牢里不见天日,她估摸着过了快两个时辰,外头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牢门打开,身着华丽官服的荣基站在门外。他顿了一下,掐着鼻子,皱眉弯腰进来。
尚吉翻个白眼。
两人都没说话,大眼瞪小眼。
荣基不满地问:“你是哑巴吗?”
尚吉终于在心里说服自己跟他谈话:“你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去找袁廷那日,临走前,经过荣基身边时,他说:“真蠢。”
荣基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打量她一番,感觉她还好端端的:“我还以为能让你吃点亏。”
尚吉不喜欢他这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偏过头去不看他:“那天你为什么那么说?”
为什么那么说?什么为什么?荣基没说话,很不耐烦。
袁廷那种人说的话,居然轻易地相信,这不叫蠢吗?为这事一直派人没完没了查他,跟狗皮膏药似的,这不叫蠢吗?她还是那么天真、想法简单、容易信任别人,受尽宠爱地长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
“算了。”尚吉总觉得跟他说话很费劲,“你手里有真的证据,窦元凹他们通敌的证据,对不对?我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荣基挑眉:“你有什么东西值得我换?”
“你不知道的话,就不会来了。”尚吉抱臂看他,“比如,你手上的人命可不少。”
“你我这样的地位,手上有几条人命很正常。不过你若知道我的秘密,难道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你根本不怕被发现,你背的人命不少,也不怕再多几条,你来并不是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她要说的其实也不是这个,她只是不愿在对方面前落下风。
荣基难得地笑了,虽然尚吉不喜欢他的笑:“你也有机灵的时候啊。”
尚吉盯着他身后的墙,他的腰间还别着她让粉阑送去的纸扇。那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只在上面写着“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以前暗查方道衡的时候,他一个属官无意中说漏嘴,提起自己在城东有一间离方府很远的别院。夜里粉阑偷溜进去过,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唯一有意思的是正厅,对门的墙上是三清的画像,下方的桌子摆了些花果之类的贡品,其中有一个做工精美的深色的匣子,锁头刻着金桂。匣子像被什么粘在桌上,无法挪动。
临走前,她抬头又看了一眼,发现右侧太清道德天尊的画像与另外两幅不同,写了一句诗——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第二日,尚吉去找陈启“借”了一下路子很多的小路子。
“怎么了?”陈启当时问。
“发挥他的长处,请他帮我做一件事儿。”
从方道衡身上偷来钥匙是第一步,迷晕整个别院的下人是第二步。
将复配的钥匙插进匣子之后,粉阑发现锁头的金桂竟能调转方向,旋转金桂,太上老君的画像后立刻传出细小的机关声。掀开画像,里面是一个小壁龛,开口长宽各五寸、深一尺,里头是几沓册子,不厚。她翻了翻,册子里记录的全都是他在其他世家和宦官势力中安插的眼线,以及收集到的情报。
尚吉正是要以此为筹码。荣基一定想知道自己身边被安插了谁的眼线,像他这样的人,绝不容忍有人监视和窥探他行事,甚至时不时给他使绊子。
荣基早就知道袁廷表面上听命于他,背后却受他人指示。他也猜到了方道衡,打探到了别院,知道那个匣子和画上的字,只是没能将它打开。
那些册子里,方道衡安插的眼线还帮她找到了当年事件的眉目,她主动找到荣基正是因为册子里有那么一句记录,说他曾暗访玉门关驿站,怀疑丞相案另有内幕。
原来很多人都怀疑丞相之死并不简单。只是,没有人纯粹是为了那个真相。
“你不答应的话,到时候我没辙了,就说是你指使我诬陷别人的,大家一块儿死。”
对荣基来说,留着对自己太了解的敌人显然很危险:“你若和我联手,你所求之物都会自动来到你身边的。”
尚吉耸耸肩:“我和你联手做什么?我想不到,杀人,夺权,谋利?”
荣基俯身,眼神依旧轻蔑:“不当盟友,就只能当敌人,铲除对方。”
尚吉歪歪脑袋,满不在乎:“除掉我也得花好大力气,你先帮我一次,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说不定将来的什么时候,我还能救你一命。”她笑笑。
事情就这么定了。虽然荣基还是觉得她不够聪明。
“如果我是你,根本不会找什么证据。只要你认为是谁,就可以让他付出代价。”
“所以我不是你。如果不问证据,我现在依然会觉得是你杀了先皇。”尚吉在他身后说。
“我不在乎。”他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
尚吉坐在御书房不吭声,偷偷看着上面皇帝的脸色。
他的神情不悦至极,尚吉也就一直没说话,只坐着喝茶,茶喝完了,吃桌上的点心,点心吃完了,就掏出腰间的折扇把玩,玩够了,就转头环顾整个房中摆设,摸着身下的沉香木椅——啧,这椅子,真是个好椅子。
“啪”的一声,陈启怒拍桌子,吓得尚吉立刻站起来。
“军费也敢贪污挪用!”他还在看陆丰、袁廷等人的罪状,看得恼火。
“你别气坏了身体,他们的罪状罄竹难书,但证据确凿,廷尉司会给他们好好定罪的。”原大鸿胪卿陆丰、原宗正员吏窦元凹和赤狄将领赛格尔、阿斯塔等主犯四人,加上袁廷这个包庇犯,在外通敌叛国、谋害重臣,对内贪污受贿、滥用职权,可谓是坏透了,死不足惜。
陆丰承认,他们贪污多年,早已无可逃脱,尚榆一直伺机铲除,为了自保,他们才决定痛下杀手。
“我知道朝廷内外并不可能完全是一泓清泉,可这一查的结果还是不得不令我震惊,那些稽查、监督官员,到底有没有恪尽职守。”
“许多朝廷命官都在其位谋其职,不能一棒子打死了所有人。再好的花匠,也难以完全避免害虫,这又不是花匠的错,重要的是,一发现虫害,立刻根除!”尚吉知道,陈启一直想做一个明君,不愿令父母亲、令天下人失望。
陈启长叹:“从前做太子时,便也只是做功课,不管发生什么,背后都有父皇撑着。直到自己真正坐上这个位置,才知道这个位置有多难坐。”
“你父皇和我父亲征战中原时,正是我们这样的岁数。谁生来就会做这些呢,我看所有事都渐入佳境了。”
“关你进牢,是不希望他人说你是皇帝亲信,由此揣测你的动机,并非真的怀疑你。”
“没关系,我自有计划,不需要让你陷入两难来救我。”
尚吉和陈启对视一眼,这一眼足以会意。
“荣基怎么会帮你?”
尚吉虽然找荣基帮忙,但说实话她并不完全相信他。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要从别人那里得到想要的,就得亲身犯险。接近真相的机会就在眼前,如果再要从长计议,就有可能彻底错过真相。
“你说的嘛,他能干。总之现在这样也挺好,大家只会觉得,我被人陷害,如今得以清白,还查清了当年的真相,挽救了可能的背叛。”现如今的尚吉不是五年前的尚吉,整个大启已有半数世家以她为首,她不需要孤零零为自己争辩。
“安国侯是你的父亲,由你追查,于情于理其实都不太合适,可难得你比我还镇静,”陈启敲敲桌上那份罪状书,“你亲自审问的,曾经谋害你父亲的元凶。”
尚吉怎么会不愤怒呢,她亲自审的人,无数次想要上前将犯人掐死、用鞭子抽死、用火烧死,审一段便出去冷静一会儿。
可她是廷尉,不是可以不讲规矩的孩子了,大启所有的律法,她都要守护。
当日的十八箭,是泄愤,是报复;今天的五马分尸,是依照律例对他们罪行的判决。
她将折扇别回腰间:“我不是那个沉不住气的尚吉了。即便仇人就在眼前,我也会一条一条审清他的罪状,让律法给他定罪,处以他应受的刑罚。”
“处死,抄家,全族流放。定罪清晰,执行便是。还有什么未尽事宜吗?”
尚吉摇头:“通敌叛国本就罪无可赦,谋害丞相、贪污军饷和赈灾粮更是罪上加罪,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杀了他们,只恨他们一条命不够偿还。”
“你未能亲手夺取图尔满性命,算是有遗憾,这几人就交由你处决,以报你血仇。”
“又把这种杀生事儿交给我。”尚吉假装为难。
“你也盼这一天很久了。”陈启笑笑。
“那么,臣领旨!”尚吉快步往外走,辅一踏出德宣殿门便痛快喊道:“简如风!传我口令,将陆丰等人全部五马分尸,即刻行刑!”
*
安国侯的墓地在白马山山阴,尚吉带了一壶酒和父亲喜欢的吃食来了。
七年前,赤狄首领假意和谈,与尚榆、袁廷相约在城门外商谈。
和谈前,陆丰和窦元凹授意袁廷给尚榆下药。和谈时,袁廷佯装被虏,成为人质,乱中一队人马则冒充成大将军的士兵,指责赤狄言而无信,追击向前。尚榆未能劝止,带人向远处追去,半路上药性发作,头晕无力,一头栽倒,埋伏的叛兵和赤狄军将所有人射杀后纵火。叛兵将袁廷被“救”回后,宣称丞相与赤狄军未达成和谈,中陷阱而亡。
而那之后,荣基因利益冲突恰好追捕过其中的两个叛军,意外得知丞相的死并不单纯。由于事件已尘埃落定,他并未将真相告知任何人。但他当时便暗中搜集了还能找到的证据,猜测在未来也许能帮到自己。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尚吉浇完了酒,把酒壶放下。
辛辛苦苦查清真相,纵然知道真相,你也回不来。
可你一定会感到很欣慰吧。希望你和母亲,永远为我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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