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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豗之时(7)
“为了未来。”定安将军说,她的眼睛比高而远的晴天更蓝,其中有暖阳的柔光,却在某个时刻仿佛要落下雨来,细光闪闪。
“为了所爱之人再来这个世界,不必再朝不保夕……”
杨七娘忍不住问:“她们还能来吗!她们一定要来吗!”
“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死了!”士兵眼眶发红,声音哽咽着,像一只在岔路口嘶吼的野兽,她等着回音,又怕四面八方传回的响动别无二致,“她们既已死了,又如何能承担更多人的死!”
将军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她又说:“……我们是为了现在的人而战。为了更多的,现在的人不再无谓地夭折。我知你是个明理的好孩子,可别人不一定愿意听我们的道理,因此我们得动武。治病要剜去腐肉,阵痛是不得已,也是不可避。”
“和平即统一,统一须斗争,这个仗我们非打不可。”
士兵默然,眼泪滚滚落下,她问:“所以说,她们是腐肉吗?”
为了更多的人活,那那些少数的不幸者呢?
“……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定安将军说。
“那为什么她们非死不可!”
“……因为时也命也。”
“……”
“所以我们来了。”定安将军如此说,“我们来逆天时改天命,尽可能地。”
“以及,”将军很严肃地告诉她,“无人因你而死。如果你困惑迷茫,你可以问我骂我,但永远不要觉得那些人因你而死。被驱赶着填沟壑的平民,是因为联军蛇蝎心肠,她们才是害人的。”
将军犹豫了一会,问:“你累了吗?”
杨七娘摇摇头:“累,但我还要打。”
“将军,你说的,我都不太信。”她说,“我要打到最后,我要看看,这尽头到底有什么。”
将军笑了,她拍拍杨七娘的肩膀,说:“那就好好活着吧。”
……
沈列只歇了几天就又派人攻城了。
君华对此并不意外,西北再穷,也能有外界的资源流入。有大妖们炼出的灵丹妙药,她那一剑差点把沈列捅个对穿,也没法靠外伤把沈列熬死。
定安将军带着折损到两千五的士兵继续守城。
联军在城外坚壁清野,地上跑的、长的都打了烧了,地里躲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都抓了宰了。当真是一只肥胖的蚊子路过,她们多要让自家青蛙吞进肚子里。
她们的各种物资都不多了,军粮是最先耗尽的,执政官熬红了眼,也没法再刮地三尺地找出一粒粮食。于是她们开始想办法从城外拖回战马的尸体,酸腐的马肉塞进肚子里,干呕两下,仿佛也把力气呕上来了。
执政官看了心酸,定安将军就很淡定:“我当年剿匪回来,直接在官府大门追着牲畜啃,现在还能有柴烤一烤,不错了。”
江薇说:“您可把司月夫人吓坏了。”
君华想了会儿才尴尬一笑,她差点忘记这事了。
执政官又开始絮絮叨叨:“您不该收那么多人进来的,您看看,本来能撑三个月的粮食,现在就见底了!”
“不止粮食,药又快见底了。”君华说。
执政官的表情卡顿了,她茫然道:“什么?”
她清点过药材的数量,分明不至于见底啊!
定安将军说:“那些流民,得给她们治病。”
无用民并不是一开始就无用的,她们大多是在劳作中落下病根,无法继续生产才被称为无用民。君华不会看病,但她两个妹妹都当过医生,耳濡目染之下,她能看出这些流民身体亏空成了什么样。
“……你疯了吗!”
执政官只觉得血压一阵阵地拔高,气得眼前发黑。她想愤而拍桌,刚一运力,就感到一阵乏力,饿的。
执政官气笑了:“你不要这座城了吗?!飞旌将军走前是怎么交代你的?”
“城我要,她让我务必守住这座城。”
“那你——”
“我一定要救她们。”定安将军说,“我守着这座城,我出征,我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救这些人,救这样的人。我不能本末倒置,为了城池牺牲她们。”
“她们能给你带来什么?”执政官质问她,她几乎要咆哮了,“你治好了她们,她们能帮你耕种纺织,替你挖壕沟守城吗!不能!你也根本不会让她们去!她们的身体需要静养,根本不能承担这样的工作!”
定安将军叹道:“她们为何要有用?”
执政官一愣,她继续说:“她们既然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有资格活下去,只作为她们自己。总不能对我来说没用,就全都不活了吧?”
执政官傻在原地,君华就兀自发呆。
她担心祁雪青那一路进攻不顺,担心城中军备不足,担心平民饿了冷了,担心士兵死伤让她们家人伤心……她把所有事情都担心了一遍,就是没担心过奚宜城守不住。
君华想,反正要是实在守不住了,她就冲到联军军阵里开大招,极限一换万,死赚!
联军全军覆没了,戈鸿王再调兵也需要时间,中间的间隔够老师带人来给她报仇了。
因此,奚宜城无论如何都是守得住的,区别在于过程难不难,谁来难。
而她最不怕难。
……
当带着药物的小吏再走向安置区时,流民们震惊了。
她们对这几位小吏已经极其熟悉,知道她们不是无故折磨人的家伙,便打着胆子去问:“姐姐,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小吏挽着袖子,头发尽可能梳整齐了,也盖不住发腻的油光。她忙得脸色蜡黄,眼睛却亮,流民一问,她答道:“你们不是身上不舒服吗?都有什么病,一会说给医生听,让她给你们看看!”
小吏一边搬箱子,一边说:“……我带了草药来!不过也不能保证全治好,毕竟我们药也不多。但是别担心,熬过这一阵,我们娘娘来了,她会让人给你们看病,给你们分地!”
“……看病?”
“分地?!”
流民们站起来了,饿狼似的盯着她,急切道:“你可不能胡说!”
她们原本连这样震惊的半信半疑都不会有,毕竟这种话太荒谬了。
可望青人对她们确实好,对奚宜人也好。望青人简直像她们死了许多年的母亲姐妹,从地里爬出来,带着血与土的腥气,又来爱她们了。
因此流民们忍不住患得患失地开始思考,她说的是真的吗?
小吏说:“肯定是真的啊!你们早几年没听说吗,我们娘娘就是会分地的,望青是天国!”
流民张大了嘴巴,她努力地搜索那些流言,在她印象里,似乎、确实、好像是有那么几个人想方设法逃了出去,说要往西走,为此官兵还紧张兮兮地搜查了几个月。
过去的记忆太模糊,她实在记不清了,可她越想,头脑中模糊的雾气就散了,一幕幕场景越发清晰,仿佛确有其事。
流民呆呆地被组织起来,也有人拉着小吏不住发问,医生正把脉看病,病人七嘴八舌地说话,整个安置区闹得像菜场。
小吏被团团围住,口干舌燥地讲解政策。有人见问不到小吏,就把主意打到郎中身上,问了没两句,小医生就气道:“我这是看病的!别耽搁我救人!”
医生是义妁府刚毕业的学生,报名实习的时候心一横,跟着执政官到奚宜城来了。外面打得天崩地裂,执政官也没想把这么个学生仔拉出来,只让她在城主府抄抄文书。
特别能给人找活干的定安将军说要治流民,军医又忙得很,执政官这才想起还有个劳动力能用。简单交代两句,派两个小吏打下手,执政官就把她丢过来了。
原本切实感受战争可怖的学生很是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贪图那点分数,只想躲起来藏到战争结束。后来被关在城主府暗无天日地抄公文,她反而盼着能出门透透气。这回真出门给人看病做本职工作,她又被问东问西的流民气得不轻。
情绪来来回回地拉扯,她现在一点也不怕了,眼里只有被刁民纠缠的生无可恋。
她想:那些在清照堂上学,以后要出来当文吏的同学,以后真是有难了。
……
联军的攻势猛烈了起来。
沈列是个谨慎的将领,她本顾虑着君华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力,眼下不赶紧不行了。她要了那么多兵力,损失了那么多人,奚宜城却还是一副坚如磐石的模样。再没点进展,戈鸿王的吼叫信就要飞过来了。
城门口日复一日的血战,护城河都为之不流了,这座城还是不破。
她都要开始怀疑人生了。
奚宜城这么坚固,原本的奚宜守将到底是怎么丢的它!
而望青军也疲累至极了。
她们补给不足,兵器也出现了损伤,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伤。这已经是极其幸运的路,因为不幸运的同袍都牺牲了。
她们在城墙外,在河道里,静静地为她们祈福。
她们祈得如此虔诚,生命也献给了杀神,那么这场战役能胜吗?
打到这个地步,每个人心里都不由得浮出这样的怀疑。
不光是联军怀疑,望青军也怀疑。
城外的战鼓敲得慷慨激昂,喊杀声不绝于耳,让人心烦。
曾经也是如此击垮了悦榕军心态的定安军听着鼓声,心就一点点沉下来。她们下意识去追寻能引领战鼓的将军,仿佛只要看见她,希望就还在。
只见她抓一把从联军那缴获的手戢,光脚站在地上,侧耳仔细听着什么。面具挡住了她的表情,士兵们只能看见她眯起眼睛,又豁然开朗地睁开。她摆开架势,甩开臂膀猛地一掷,手戢直直飞出扎穿了战鼓!
“好啦!”定安将军叉着腰,她的袖子高高挽起,裤腿也卷了起来,短发凌乱,要是没有一滴血,谁都以为她是个要下地的农人。
她得意地说:“现在她们没法击鼓了!”
定安军忽然安心了。
定安将军的声音听起来豪情万丈:“再随我出城杀一回!”
“是!”
望青军再次出城迎战,她们看起来狼狈了太多,盔甲损伤,兵器卷刃,有些人身上还绑着渗血的细布,可她们的精神面貌依旧神采奕奕。
就像一支如何也打不倒的神兵。
沈列这回没站在华盖下,冰盆和小童都消失了。
她骑在战马上,手持斧钺,全副武装。
联军主帅一眼就看见了君华,她仔细打量她的装扮,心中评估着她还剩几分力气。
沈列不会被吓住,哪怕亲眼见到这个人单枪匹马抢了她的大纛旗,她也不会觉得君华是不可战胜的。神勇的武将不少,天下英豪如过江之鲫,昔年威名赫赫的东莲王也是能战死沙场的肉体凡胎。
就算君华真是传说中的杀神神使,杀戮艺术炉火纯青,她如今也是要吃要睡会伤会累的凡人。
奚宜被围了五个月,按望青军既要又要地消耗法,沈列不用想也知道她们如今是弹尽粮绝了。一座孤城守了这么久,她还有多少力气对敌呢?
君华的几副利银铠都坏了,她索性披上一副寻常战甲。或许是盔甲太沉影响她敏捷性,又或许这些天消耗太大,她竟然觉得挥剑都吃力。
她想,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挺爽的。
只要这一战能坚持住,她们就能轻松一段时间。
会赢的,她一定会赢的,她一剑能当百万兵!
君华深吸气,握紧了黑剑,正面迎上沈列的斧钺。
两位将领缠斗在一起,其余士兵也开始刀刃相接。
沈列虎视眈眈,盯紧君华的一招一式,很快,她就捕捉到一次挥剑的滞缓。沈列疾风骤雨般劈下斧钺,巨大的力道击凹了铠甲。君华陡然一惊,正要回防,手臂却因沉重的铠甲转动迟缓,给了斧钺势如破竹的机会。
斧钺直直劈碎鳞片,在她目前溅起大片鲜血。
君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剧痛,她顾不得旁的,继续咬牙攻向沈列。这个角度刚好,她能砍下她的脑袋!
黑剑劈到一半,沈列心下一沉,急忙横过武器,没想到居然硬接下了。
沈列感受到这虚弱不少却依旧令她手臂发麻的力道,整个人恍然大悟。她堪称欣喜若狂:“你累了!”
斧钺又要劈来,君华不得不拽住缰绳,马匹直立而起,斧头便披在了马腹。她脱力滚到地上,亲兵吓得肝胆俱裂,急忙喝道:“回城!撤!”
城门又一次打开了,定安军急忙后退,不得不留一部分人手断后。待大门紧闭,君华强撑着的那口气就散了,她直挺挺倒下去,意识全无。
江薇深吸一口气:“来个人带将军去疗伤,咱们继续守!”
城外,沈列厉声道:“再攻!”
她有时间,有资源,她要耗到这座城死去!
围城数十日,矢石如雨,昼夜不息,堞垣崩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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