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车窗玻璃上凝了霜，模糊了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纪书漾百无聊赖地哈了口气，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心，又飞快地抹掉。
　　水痕蜿蜒流下。
　　驾驶位上，纪时泽低着头，膝盖上摊着一份打印纸清单。
　　车内暖气很足，他脱了厚重的羽绒服，只穿一件深灰色羊毛衫，侧脸线条在暖光下显得比平时柔和几分。
　　“充电宝、暖宝宝、防水手套……”纪时泽的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调子，笔利落地打下一个又一个钩。
　　后排的陈飞宇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前座缝隙里，手指几乎要戳到纪时泽手里的清单上：“老纪！护目镜！我的炫光蓝那款带了没？”
　　“还有小林送的新围巾，绝版雪山图案的！千万别忘了！”
　　林一啸坐在他旁边，正低头翻看脚边鼓鼓囊囊的登山包。
　　闻言，他默默地从包里抽出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深灰色围巾。
　　“这里，”他把围巾递过去，声音不高，却让上蹿下跳的陈飞宇瞬间安分地坐了回去，“我带了。”
　　陈飞宇接过围巾，宝贝似的摸了摸那个围巾，小声嘟囔：“哦，带了就行。我就怕你忘了……”
　　趁着这点混乱，纪书漾眼疾手快地把手里攥着的一包辣条塞进自己背包夹层，拉链刚拉到一半，旁边就传来纪时泽的声音：“拿出来。”
　　纪书漾动作僵住，试图挣扎：“就一包！”
　　他手指还捏着辣条包装袋的一角，探出身子，“路上解闷儿。”
　　纪时泽终于转过脸。
　　目光没什么波澜，平静地落在他藏着辣条的那只手上。
　　那眼神像带着无形的压力，纪书漾莫名一麻。
　　“胃还要不要？”纪时泽问。
　　“噗嗤——”后座的陈飞宇幸灾乐祸地笑出声，下一秒就被林一啸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肩膀可疑地耸动。
　　纪书漾撇撇嘴，慢吞吞地把那包“违禁品”从夹层里抽出来，带着点赌气的意味，“啪”一声丢进车门内侧的杂物格里。
　　纪时泽像没听见，笔在清单“零食”栏后面画了个干脆利落的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彻底被甩在身后，视野逐渐开阔，被大片覆雪的田野和远处点缀着皑皑雪顶的山脉取代。
　　暖气呼呼地吹着，陈飞宇安静了没两分钟，又开始扒着前座椅背：“哎我说，老纪，待会儿到了是先泡温泉还是先上雪道？我查了攻略，边泡边看雪景……”
　　“先入住，吃午饭。”纪时泽打断他，“你要是想得低血糖就当我没说。”
　　“啧，纪医生，出来玩别总医嘱模式啊！尊重一下，我们随心之中，加上你，好歹有3个医生啊！”陈飞宇哀嚎一声，身体重重地靠回椅背，“自由！我们要的是自由的气息！”
　　“听时泽哥的。”林一啸温和的声音插进来，轻易压住了陈飞宇的毛躁。
　　陈飞宇瞬间蔫了，脑袋往林一啸肩上一靠，有气无力地嘀咕：“行行行，你们学霸联盟说了算。”
　　“小林同志，你也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腐蚀了……”
　　纪书漾从后视镜看着后座那两人，嘴角弯了弯。
　　他身体往纪时泽那边倾了倾，手指悄悄勾住纪时泽放在档位旁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动了一下，没有抽开，反而反手将他微凉的指尖拢进温热的掌心。
　　那点被没收辣条的不爽，瞬间被这点熨帖的暖意驱散得无影无踪。
　　滑雪场大厅人声鼎沸，各种语言的交谈声、刺啦声混杂着广播的通知。
　　穿完装备出来，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天地，细密的雪沫被风卷着，扑簌簌地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哇靠！这雪好绝啊！”陈飞宇扛着崭新的雪板，兴奋地在原地蹦了两下，溅起一团雪，扭头就冲正在整理手套的林一啸喊，“小林！中级道走起？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雪场小飞龙！”
　　林一啸慢条斯理地调整着雪鞋固定器，闻言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扫过不远处标识着蓝色圆圈的中级道入口，又落回陈飞宇写满“快夸我”的兴奋脸上，开口：“你上次在室内滑雪场练习犁式转弯，摔了四次还是五次来着？”
　　“噗——”旁边的纪书漾没忍住，直接笑出声。
　　陈飞宇立刻甩过来一记眼刀：“笑屁！那是意外！意外懂不懂！今天状态神勇！绝对不一样！”
　　“嗯，”林一啸点点头，语气毫无波澜，“所以今天在初级道巩固，状态好就练练平行式。”
　　他拉上雪服拉链，不容反驳，率先扛着雪板，朝远处标识着绿色圆圈的初级道入口走去。
　　陈飞宇像被戳破的气球，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下来，拖着雪板蔫头耷脑地跟上，嘴里还在小声抗议：“……独裁！小林医生独裁统治！限制人身自由……”
　　纪书漾看得直乐，用手肘撞了撞旁边正帮他检查雪鞋扣带的纪时泽：“哥，你看飞宇哥，被小林管得死死的。”
　　纪时泽正低头，手指用力按了按纪书漾雪鞋上的扣带，确认牢固，才直起身，淡淡瞥了一眼那对走远的背影：“你也是。”
　　他目光转回纪书漾脸上，带着点警告，“待会儿别逞能，量力而行。”
　　“知道啦，纪医生！”纪书漾拖长调子，故意学陈飞宇的腔调，换来纪时泽一个没什么威慑力的警告眼神。
　　站在初级道平缓的坡顶，寒风裹挟着雪扑面而来。
　　纪书漾深吸了一口气。
　　脚下雪板的感觉有些陌生，他试着回忆纪时泽路上讲过的动作要领，重心微微前倾，雪杖在雪地上一点，人便顺着坡度滑了出去。
　　开始还算稳当，速度渐渐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
　　坡道中间一个不起眼的小雪坎让他瞬间失去平衡，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失控感瞬间攫住了他。
　　“小心！”纪时泽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
　　预想中的狼狈摔倒没发生。
　　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后腰，另一只手迅速有力地扶住他前倾的手臂，强硬的力道带着他踉跄两步，硬是稳住了身形。
　　纪书漾惊魂未定地扭头，撞进纪时泽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有些慌乱的脸。
　　“重心，”纪时泽皱着眉，气息因为刚才疾速滑近而微促，呼出的白气扑在纪书漾冻红的鼻尖上，“压前脚掌，身体前倾，不是往后坐。”
　　“哦……”纪书漾应着，心跳还没平复，一半是吓的，另一半则是因为腰间那只手透过厚厚的雪服传来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和温热。
　　纪时泽的手在他腰上停留了几秒，确认他站稳了才松开，但那温度却仿佛还烙在那里。
　　“啊——！小林救命——！”
　　另一边，陈飞宇的尖叫和雪板刮擦雪面的刺耳声几乎同时响起。
　　只见他歪歪扭扭地试图转弯，雪板却毫不留情地交叉在一起，整个人像个失控的陀螺，噗通一声侧摔进旁边松软的雪堆里，溅起一大片雪雾。
　　“林一啸！拉我一把！”陈飞宇在雪里扑腾着四肢，像个翻不过身的甲虫，头盔上都沾满了雪。
　　林一啸不紧不慢地滑到他身边，没急着伸手，反而蹲下来，慢悠悠地拍掉他头盔上的雪：“重心转移要果断，腿分开，别内八啊，陈老师。”
　　“先拉我起来再上课行不行！林老师！”陈飞宇哀嚎，手在雪地上胡乱扒拉着。
　　纪书漾看着那头的热闹，憋着笑，凑近纪时泽：“哥，我觉得飞宇哥这辈子都学不会平行式了。”
　　纪时泽看着林一啸终于把龇牙咧嘴的陈飞宇从雪堆里拽起来，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难说。”
　　午饭在雪场二楼的景观餐厅解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连绵的雪坡和苍翠的雪松。
　　热腾腾的鸳鸯火锅在桌子中央咕嘟咕嘟翻滚着，红油和白汤泾渭分明，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陈飞宇灌下一大口热乎乎的菌菇汤，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活过来似的，瞬间又恢复了活力。
　　他眼疾手快，筷子精准地夹走了红汤锅里最后一片翻滚的肥牛，得意地冲纪书漾挑了挑眉。
　　“幼稚死了。”纪书漾嗤笑一声，目光转向旁边的纪时泽。
　　纪时泽正用漏勺把清汤锅里涮好的、裹满了麻酱的白菜夹到他碗里，又顺手把锅里翻滚的、红油最重的毛肚捞走，放到了自己面前的碟子里。
　　“这个辣。”纪时泽言简意赅，同时用筷子挡回了纪书漾想伸向红汤锅的筷子。
　　纪书漾看着自己碗里迅速堆成小山的清淡菜，再看看陈飞宇碗里那片油光发亮的肥牛，不满地用筷子戳戳碗底：“我又不是小孩儿……吃一点辣又不会怎样。”
　　“胃疼起来是小孩儿。”纪时泽眼皮都没抬，继续往他碗里放了个吸饱了鲜美汤汁的冻豆腐。
　　对面的林一啸默默地把刚烫好的、同样裹满红油的黄喉放进了陈飞宇碗里。
　　陈飞宇眼睛一亮，刚想夸一句“够意思”，就听林一啸补了一句：“最后一片，解馋。下午还要滑雪，刺激性食物容易引发肠胃痉挛。”
　　陈飞宇夹黄喉的筷子顿在半空，看看碗里诱人的美味，又看看林一啸平静无波的脸，最终认命地叹了口气，把那片黄喉夹起来，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在泄愤，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小林医生……管天管地管拉屎放屁，这也管，床上还要管我……”
　　纪书漾差点笑喷饭，纪时泽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下午的雪更大了些，雪簌簌落下，天地间一片苍茫。
　　四人转战到滑雪场边缘一片开阔的缓坡，这里的雪层积得极厚，蓬松无比。
　　不知谁先捏了个雪球，战斗瞬间打响。
　　“纪书漾！看招！”陈飞宇怪叫着，一个雪球擦着纪书漾耳边飞过，砸在后面的松树上，簌簌落下一片积雪。
　　纪书漾敏捷地矮身躲到旁边一棵挂满冰凌的粗壮松树后，迅速团了个结实的雪球，刚探出头准备反击，眼前人影一晃，一个更大的雪球带着风声直扑面门！
　　他下意识闭眼，预想中的冰冷却没降临。
　　是纪时泽。
　　他不知何时挡在了前面，雪球在他厚实的深蓝色雪服肩头炸开，溅开的雪沫沾了他一脸。
　　“陈飞宇！”纪书漾立刻转移火力，手里的雪球朝着始作俑者砸去，正中陈飞宇胸口。
　　“哎哟！小林！帮我！”陈飞宇一边拍着胸口的雪，一边灵活地往林一啸身后躲。
　　林一啸没参与混战，只是站在稍远的地方，双手插在雪服口袋里，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看着这场幼稚的追逐。
　　见陈飞宇躲过来，他从容地弯腰，慢条斯理地团了个雪球。
　　“一啸！快！砸老纪！”陈飞宇躲在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指挥。
　　林一啸掂量了下手里紧实的雪球，手腕一抖，雪球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没飞向纪时泽，却“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砸在了陈飞宇自己撅起的、毫无防备的屁股上。
　　“嗷！”陈飞宇捂着屁股跳起来，一脸难以置信地扭头瞪着林一啸，“林一啸！你哪边的？！叛徒！”
　　“手滑。”林一啸推了推被雪气蒙上一点白雾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无辜又坦然，甚至还带着点淡淡的笑意。
　　趁着陈飞宇跳脚质问林一啸“叛变”的混乱，纪书漾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他猛地从树后蹿出，目标明确，像头撒欢的小豹子，直扑向刚拍掉脸上雪沫的纪时泽。
　　纪时泽似乎早有预料，脚下微动想避开，却被纪书漾带着冲劲撞了个满怀。
　　“抓到你了！”纪书漾大笑着，借着惯性将纪时泽扑倒在厚厚的雪地里。
　　积雪温柔地接纳了他们，发出沉闷的“噗”声。
　　纪书漾整个人压在纪时泽身上，双手撑在他头两侧的雪里，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两人呼出的白气瞬间交融在一起，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纪时泽的头发沾满了雪粒，有几颗落在他的睫毛上，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隔着厚厚的雪服，纪书漾依然能感受到身下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混在一起，震耳欲聋。
　　纪时泽看着他，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纪书漾笑得灿烂的脸，还有漫天飞舞的雪花。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带着厚厚滑雪手套的手，用手背拂掉了纪书漾眉毛上沾着的一小片雪花。
　　“幼稚。”纪时泽的声音低沉，被风雪裹着，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双看着纪书漾的眼睛，像深潭融化了薄冰，荡漾着温软的涟漪。
　　“就幼稚！”纪书漾笑得眼睛弯弯，非但没起来，反而把冻得通红的脸颊往纪时泽颈窝里蹭了蹭，雪服的面料摩擦着他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的凉意，又被对方温热的体温迅速驱散。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赖着不动了。
　　不远处，陈飞宇终于放弃了对林一啸“叛徒行径”的声讨，看着雪地里叠罗汉似的两人，夸张地搓着胳膊：“哎哟喂！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注意点影响行不行？考虑下围观群众的鸡皮疙瘩！”
　　他嘴上嚷嚷着，却下意识地拉着林一啸的胳膊，把他拽得更近些，仿佛在寻求某种支持，或者单纯只是想分享眼前的景象。
　　林一啸的目光掠过雪地里那对旁若无人的人，又落在陈飞宇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上，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极其自然地替陈飞宇掸掉了冲锋衣上积的一层薄雪。
　　风雪渐密，温泉池水汽氤氲蒸腾，模糊了窗外的雪景。
　　纪书漾满足地喟叹一声，将身体更深地沉入热烫的水中，只露出他的肩膀和锁骨。
　　蒸腾的白雾包裹着他，温泉水像无数双温柔的手，熨帖地按摩着，滑雪后酸胀的四肢，每一个毛孔都好似舒展开来。
　　纪时泽靠在池壁另一边，闭着眼，热水没到他胸口，水珠顺着他紧实流畅的胸膛线条滑落。
　　他脸上的线条在氤氲热气里显得柔和了许多，那层外壳似乎也被这温泉水彻底泡软了。
　　旁边的池子突然传来一阵水花扑腾声和陈飞宇压低的笑骂。
　　“嘶……林一啸！你手往哪儿放呢！冰死了！”是陈飞宇的声音，带着点被偷袭的惊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
　　“帮你揉揉腰，”林一啸的声音透过水汽传来，不高，却字字清晰，“下午摔那几下，明天会酸。”
　　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医嘱，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谁、谁要你揉！我自己会揉！”陈飞宇反驳，声音却明显弱了下去，带着点底气不足。
　　纪书漾侧头看过去，隔着朦胧的水雾，隐约看到隔壁池子里，陈飞宇正别扭地扭着身体，试图扒拉开林一啸按在他后腰上的手，动作幅度却不大，更像欲拒还迎。
　　林一啸不为所动，手指继续在对方腰眼处打着圈按压。
　　陈飞宇挣扎了几下，最终像只被顺了毛的猫，虽然肩膀还微微绷着，却别扭地安静下来，只剩喉间发出一点模糊的哼哼。
　　纪书漾忍不住低笑出声，肩膀耸动带起一小圈涟漪。
　　纪时泽睁开眼，目光扫过隔壁池子的动静，又落回纪书漾憋笑憋得通红的脸上：“笑什么？”
　　“没什么，”纪书漾往他这边挪了挪，温泉水随着他的动作荡漾开，“就觉得飞宇哥在小林面前，像炸毛的猫被捏住了后颈皮。”
　　他凑得更近，肩膀挨着纪时泽的肩膀，热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他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哥，你说小林医生那手，是按摩呢，还是……”
　　话音未落，脚踝突然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在水下握住。
　　纪书漾一惊，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纪时泽的手掌宽大，指腹带着薄茧，隔着温泉水，那触感依旧格外清晰。
　　那只手沿着他的小腿肚缓缓向上，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捏着紧绷的肌肉，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精准地按在酸胀的点上。
　　“帮你看看，”纪时泽的声音传了过来，低沉平静，“下午扑过来那下，膝盖有没有扭到。”
　　他的手指正滑到纪书漾的膝弯处，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压着那里的韧带。
　　纪书漾瞬间像被按了暂停键，身体僵在温热的水中。
　　刚才的促狭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那只有力的手掌控的、隐秘的悸动。
　　水下的接触隔绝了视线，触感却被无限放大。
　　纪时泽的手指沉稳有力，按揉的力道恰到好处地缓解着肌肉的疲惫，却又像带着微弱的电流，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酥麻，顺着腿部的神经直往上窜，搅得他心口发烫，耳根在水汽的蒸腾下迅速漫上一层红晕。
　　他想抽回腿，那只手却像预判了他的动作，稳稳地圈住他的脚踝，让他动弹不得。
　　纪时泽甚至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纪书漾喉咙有些发干，只能胡乱摇头：“没……没扭到。”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目光没移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反而沿着他大腿外侧的肌肉线条，继续向上按揉。
　　温泉水温柔地包裹着他们，水下的动作成了只有彼此知晓的隐秘。
　　纪书漾能清晰地感觉到纪时泽指腹的薄茧划过皮肤。
　　他垂下眼，盯着水面自己晃动的倒影，隔壁池子陈飞宇的嘟囔声似乎也模糊遥远起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水下那只手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晚餐订了山间木屋餐厅的一个小包间。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无声飘落的大雪，窗内暖意融融，火锅再次咕嘟咕嘟翻滚着红亮的汤汁。
　　几杯温热的清酒下肚，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气氛松弛而惬意。
　　陈飞宇的脸颊泛着酒意的红晕，筷子夹着一片颤巍巍的毛肚在红汤锅里七上八下，嘴里也没闲着：“……你们是不知道，当初老纪那脸，啧啧，跟谁欠了他八百万似的！小漾刚搬进来那会儿，天天躲在云姨后面，跟个小鹌鹑！哎小漾，你那时候怕他不？”
　　纪书漾正伸筷子试图从纪时泽碗里偷一块煮得刚好的笋片，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身边。
　　纪时泽正用漏勺把煮好的虾滑捞出来，一半很自然地拨进纪书漾碗里，一半留给自己。
　　他像是没听见陈飞宇的调侃，专注地滤掉勺里的汤水。
　　“怕啊，”纪书漾成功夹走那块笋片塞进嘴里，嚼得脆响，含糊地说，“又高又冷，跟块冰山似的。对吧哥？”
　　他用手肘撞了撞纪时泽。
　　纪时泽放下漏勺，拿起旁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这才抬眼看向陈飞宇，语气平淡无波：“麻烦。突然多个弟弟，生活习惯要改，责任也重，你当哥哥试试啊！。”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纪书漾，那层冰似乎融化了一瞬，声音也低了些，“……但现在习惯了。”
　　“听听！听听！”陈飞宇拍着桌子，差点打翻林一啸刚给他倒满的酒杯，“‘习惯了’！老纪你这真是冻死个人！”
　　他端起酒杯，转向林一啸，“还是我们小林老师好，对吧？虽然闷点，但从来不吓唬人！”
　　林一啸扶稳被陈飞宇拍得晃动的酒杯，目光带着点无奈的笑意：“陈老师，你喝多了。”
　　他把自己杯里剩下的一点清酒喝完，不再续杯。
　　“这才哪儿到哪儿！”陈飞宇不服，仰头把自己杯里的酒干了，脸上红晕更盛，话匣子彻底打开，“哎，说起来，那次在值班室，老纪你跪下去的时候，手抖没抖？小漾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吧？哈哈哈哈！”
　　纪书漾的脸瞬间涨红，比火锅汤底还艳：“陈飞宇！吃你的虾滑！”
　　他抄起一个空了的点心碟作势要砸过去。
　　纪时泽抬手，轻轻按下了纪书漾扬起的手腕。
　　他的动作很自然，指腹在纪书漾手腕内侧的皮肤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纪书漾挣了一下，没挣脱，手腕上那点温热的触感像个小烙印。
　　他瞪了陈飞宇一眼，愤愤地收回手，低头猛戳碗里纪时泽刚夹给他的虾滑。
　　纪时泽的目光扫过陈飞宇，没什么情绪，却让陈飞宇夸张的笑声卡了一下壳。
　　“没抖。”纪时泽的声音不高，在火锅的咕嘟声和陈飞宇被酒呛到的咳嗽声中却格外清晰。
　　他拿起公筷，夹了一筷子煮得软烂的豆腐，放进对面林一啸的碗里，像是某种无声的感谢，为他适时递过去一杯清水给呛咳的陈飞宇。
　　林一啸微怔，随即点点头：“谢谢时泽哥。”
　　纪时泽收回筷子，指尖不经意地掠过纪书漾放在桌下的手背，一触即分，快得像错觉。
　　纪书漾戳虾滑的动作停住了，刚才那点被调侃的羞恼，被手背上这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拂去了大半。
　　他悄悄在桌布下反手，勾住了纪时泽刚刚收回的手指。
　　纪时泽的手顿了一秒，随即不动声色地翻转手腕，将纪书漾微凉的手指整个包覆进自己温热的掌心。
　　桌布遮挡下，十指悄然紧扣。
　　窗外，雪落得更急了，簌簌地扑在玻璃上，又被屋内的暖意融化成细密的水痕蜿蜒流下。
　　木屋里火锅蒸腾，酒意微醺，玻璃窗隔绝了外面的严寒，只映着室内暖黄的光晕和模糊的人影。
　　纪书漾靠在椅背上，在温热的杯壁上画着圈，目光落在窗外。
　　“想什么呢？”纪时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低。
　　纪书漾侧过头，鼻尖几乎蹭到纪时泽的肩线。
　　纪时泽不知何时靠了过来，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气混着一点淡淡的酒气。
　　“想……十五岁刚进你家门那会儿，”纪书漾的声音也放轻了，像怕惊扰了窗外的落雪，“客厅那么大，空得吓人。你站在楼梯口看我，就点了个头，眼神跟我欠了你八百万似的。”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下悄悄挠了挠纪时泽的掌心，“我当时就想，完了啊，这哥肯定不好相处。”
　　纪时泽没说话，只是收紧了包裹着他手指的力道。
　　他的拇指指腹缓慢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摩挲着纪书漾的手背。
　　“后来呢？”纪时泽问，目光依旧看着窗外沉沉的雪夜。
　　“后来啊……”纪书漾把脑袋往他肩上靠了靠，汲取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暖意，“后来发现，冰里面裹着糖。管我吃饭穿衣睡觉，管得比亲爹还宽。烦得要死，可……”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可离了这管，好像又活不成了。”
　　桌对面，陈飞宇已经趴在桌沿，呼吸均匀悠长，脸颊还带着酒后的酡红。
　　林一啸正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试图把人架起来。
　　陈飞宇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脑袋一歪，彻底枕在了林一啸的颈窝里。
　　林一啸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调整了下姿势，稳稳撑住陈飞宇的重量，将他额前一缕汗湿的碎发拨开。
　　纪时泽的目光从对面收回，落在纪书漾靠着他肩膀的发顶上。
　　他沉默了几秒，另一只空着的手抬起来，很轻地揉了揉纪书漾半干的头发。
　　窗外，雪无声地覆盖着山林。
　　木屋里，暖意与承诺在火锅氤氲的余温里沉淀下来，如同窗外悄然堆积的厚厚雪层，无声，却坚实。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阳光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庭院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四人收拾好行李，准备返程。
　　停车场里，陈飞宇正费劲地把雪板往车顶行李架上绑，嘴里还在念叨：“下次再来，我肯定能上中级道！小林你给我作证！”
　　林一啸站在一旁，帮他把雪板扶正，闻言推了推眼镜：“嗯，前提是下次之前，你能把平行式练熟。”
　　“小林同志，要对革命同志有信心！”陈飞宇嚷嚷。
　　另一边，纪书漾拉开车门，刚要把背包扔进去，纪时泽的手伸了过来，很自然地接过了背包。
　　“给我吧。”纪时泽把背包放到后座，动作利落。
　　纪书漾看着他，忽然凑近，飞快地在纪时泽微凉的唇角亲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谢了哥。回家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纪时泽顿了一下，抬手抹掉他鼻尖上沾到的一点雪沫：“嗯。上车，外面冷。”
　　车子发动，驶离被白雪覆盖的山庄。
　　后视镜里，连绵的雪山渐渐缩小。
　　纪书漾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雪景，又看看身边专注开车的纪时泽。
　　“哥。”
　　“嗯？”
　　“下次，我们冬天再来。”
　　“好。”
　　“还要住那个能看到雪山的房间。”
　　“嗯。”
　　“下次……我不带辣条了。”
　　纪时泽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说话算话？”
　　“当然！”纪书漾挺起胸膛，随即又笑嘻嘻地凑过去，“不过，你得用排骨补偿我。”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车厢里暖意融融，纪书漾哼着不成调的歌，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纪时泽开着车，偶尔回应他一句。
　　后座，陈飞宇的鼾声和林一啸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交织在一起。
　　雪线之上，是无垠的纯白。
　　雪线之下，是人间烟火，是细水长流，是掌心紧握的温度，是有人管着，也是有人甘愿被管着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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