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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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凡乐家盖了新宅子了,他家的新宅子超出了我家不少。新宅子盖好以后,凡乐又请了风水大师来给他看宅子。大师在堂屋里坐定,凡乐陪着喝茶。
      大师出来看看两家的宅子,跟凡乐说:“东院的屋比恁家的矮,也比恁家的靠后。恁家处处占优先。就是有一点不好。”
      凡乐瞪大眼睛问:“大师,你说是哪一点不好?”
      大师说:“东院的宅子向阳,清起第一缕太阳最先照到她家东山墙上,恁家的宅子得到太阳要比她家晚。”
      凡乐说:“那可怎么办?这该怎么破呢?”
      大师说:“你找个良辰吉日,把恁家东山墙上的屋瓦揭下来一块,让太阳直晒七七四十九天,再把屋瓦盖上,上头压上两块砖头。这样东院的运势就被恁家给压住了。”
      凡乐说:“行。我一切照办。大师,恁再给我看看这个下房,我家这个下房没什么毛病吧?”
      大师说:“恁家的下房啊。有点青龙压白虎。尽量不要住人。”
      凡乐说:“不住人!不住人!就拿它当厨房,做饭,囤柴禾。”
      凡乐的女人煎炒烹炸,请大师吃饭,她家的盘子不够使,凡乐女人穿着围裙,跑步去大恶心家借盘子,又跑步回家。凡乐家那天大开宴席,又吃又喝,热热闹闹地把大师给送走了。
      不久以后,凡乐家的东山墙上多了两块砖头。什么时候压上去的,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我们看到的时候,那两块转头就在他家东山墙上了。
      我妈妈站在巷口子里,看了看那两块砖头说:“他家使了镇物了。坏!害人如害己,害来害去害自己。咱娘几个有老天保佑。谁也害不了咱。”
      这一年,恰巧大姨来我家,给我弟弟看病。
      我大姨给我弟弟看了看,说:“这小孩儿是童子下凡,怕是不牢靠,得编锁子,还得‘培根儿’”。
      我妈妈问:“大姐,怎么编锁子啊?”
      我大姨说:“你找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小老头儿,要几个一毛钱的硬币,再找十二家人家,每家要一根线,集齐了硬币和线,我再给你编锁子。这个有讲言的,得鸿雁亲自来。你先在恁家种棵小松树吧。”
      我妈妈说:“大姐,小松树种在哪儿?”
      我大姨说:“就种在鸿雁住的东屋窗户下。”
      我妈妈低声儿跟我大姨说:“大姐,你不是会看宅子嘛,你给俺家看看宅子吧。你看看俺西院儿家的东山墙上,那两块砖,砖头尖儿正对着俺家西山墙,不会主俺娘四个不好吧?凡乐请的风水师!专意儿来害俺娘四个的。”
      大姨来到凡乐家的东墙根下头,看了看说:“没事儿。相由心生,福由心造。人心眼儿太坏了不好。心是最大的风水。太阴损了,就算是盖在龙脉上,他也当不了皇帝,那风水早就让他给破了。要是心眼儿好了,就算是万箭穿心的风水,也会因为主家的善心,转变成莲花宝地,要不怎么说,时来运转呢。”
      凡乐家当时还没拉院墙,两家人各自进进出出,什么都尽收眼底。凡乐家的,老是想欺负我妈妈。凡姓的女人跟凡乐家的都是十几年的老交情,又都是本家,所以,人家到了一起特别亲香。凡姓的女人经常三五成群到凡乐家门前,跟她说话。
      一群女人咯咯唧唧,说上半天。忽而声儿大,忽而声儿小。我妈妈坐在天井里,补着化肥袋子。种蒜要用化肥袋子装,时间长了,那些化肥袋子都磨出了一个个的大窟窿。我妈妈没事儿的时候就去补那些破袋子。
      “那天,俺去给二丫送朱米,坐在拖拉机上,把一根手指头给挤掉了。”凡姓一个妇女说。
      “你看看!这路上就得去医院。”
      “就说的,路上就得去医院。他爸爸开着拖拉机直接进了医院。”
      “那可是,得缝针!”
      “缝了四针!”
      “后来,俺二丫来送节礼,我的手还没好来!”
      这是她们大声儿说话了。她们大声说话,我们也能听得到。我们也觉得有意思。尽管,我们跟谁也不去送朱米,送节礼。
      “娘啊,吓人吧。坐拖拉机把手指头挤掉了。”我妈妈跟我说。
      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开始嘁嘁喳喳地说话了,这回是避着我们,怕我们听到呢。我们又狐疑起来。是不是议论我家呢。我家值得她们议论的事太多了。想必她们在背后没少说道吧。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姓凡的那些女人搁一块儿,嘁嘁喳喳的,哪有说咱好话的。”我妈妈缝着袋子跟我们说。
      凡姓的一群女人说说话,到了晌午,也就散了。
      “回家吃饭去!”她们走了。
      凡乐的女人也回家做饭。凡乐的女人刷刷锅、洗洗碗,摔摔打打,指桑骂槐:“没人跟她一块儿玩儿喽,没人理喽!”
      我妈妈也不一味儿忍让,也比猫比狗的骂回去:“去!你个小死狗儿!我才不稀罕你来!”
      “打地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我妈妈跟我们说,“人是斗志,不是让志。光让就行了?你越让,人家越扼你。”
      我妈妈信奉毛主席语录。
      常来我家的是东庄的二大娘。二大娘已经七十多了,跟我姥姥年纪差不多。二大娘虽然也姓凡,但她家跟凡乐家房分远,不是仗势欺人的那个“凡”,她很同情我妈妈的遭遇,跟我妈妈友好相处了这些年。
      二大娘是个驼背,她来我家的时候都是拄着拐棍儿,穿过“二蛮子”家屋后头那些草稞子,一路披荆斩棘地来到我家。
      跟我妈妈亲香的人,我也觉得亲香。
      我大老远就看到了她。我远远地朝着她喊:“二大娘来了!”
      “来了,恁大姐!”二大娘答应着,“大姐今天放假了?”
      “是的,二大娘。今天放假。”我说。
      “二嫂子来了!快来坐坐!”我妈妈也满面春风地跟她打招呼。
      二大娘就坐在屋里跟我妈妈说话。有时候,她们就一起倚在我家西夹道子的墙上,靠着凡乐家的东山墙说话。
      “穷来难,穷来难。猪来挤来狗来嫌!”二大娘皱着眉头说。二大娘长得很白,一张圆脸大大的,留着二道毛子的头发。她因为弯腰驼背,经常气喘吁吁,时间长了就眯着眼,张着嘴喘气。
      “穷了难,二嫂子!人家恨不得一下就把咱夹死,两下把咱挤死。”我妈妈说。
      “唉!我那时候吧,还受老婆婆的气。”二大娘说。
      “恁二哥,天天不干活儿,什么都是我干。他就跟他娘一块儿,就这样,一门旁一个儿,对着脸儿坐着。他娘拿着张照片儿给他看,‘你看这个大闺女好吧?’‘好!娘,这是谁啊?’‘这就是我!’‘哦,这就是你啊!娘!’‘就是我!’”二大娘学着她婆婆的样子说。
      我妈妈听了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我就喜笑,二嫂子。笑一笑,十年少。”我妈妈擦着眼泪说。
      二大娘说:“我天天干活儿,吃不上,喝不上。等她闺女来走娘家要回去的时候,俺老婆婆就来对我说,‘恁家姑娘要回老婆婆家了,恁有什么东西给她带吗?’哦,跟我称呼她闺女,都是‘恁家姑娘’。我说,‘带什么啊?要不,把俺那块肉给她带上?’‘那行!’俺老婆婆说。一听给俺小姑子带东西,俺老婆婆可高兴了。”
      “都给恁小姑子了,恁几个孩子吃什么了?可怜!”我妈妈说。
      “不给不行。恁二哥向着他娘,他姐。不给他就打。打地我钻到床底下,他从床底下把我掏出来,再接着打。他娘也不拉架,还跟着刚火。”二大娘想起来年轻的时候受的罪,又皱着眉头说。
      “恁二大娘年轻的时候,可挨了恁二大爷的打了。”我妈妈说,“夫妻!无冤无仇不做夫妻!”
      “现在二大爷不打俺二大娘了吧?”我说。
      “现在不打喽!现在知道老伴儿好了。天天给我冲个鸡蛋茶喝喝。知道疼我了。”二大娘说。
      “恁二大娘信耶稣,恁二大爷天天骑着三轮车去送去接。恁二大娘腰不好,不能走路。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折腾的。”我妈妈说。
      “二大爷长得蛮好看的。”我说。
      “恁二大爷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高高的,煞白!”我妈妈说。
      “俺二大娘也白。”我说。
      “我白!”二大娘说,“恁妈妈才白!恁妈妈可怜的,口攒肚挪的,吃不上喝不上,手指盖子都空壳了,瘪了。恁以后长大了好好孝顺恁妈妈。多给恁妈妈买点好吃的好穿的。”
      “咱都年纪大了,穿那么好干什么,二嫂子。”我妈妈说,“等恁长大了,不要给恁妈买衣裳,恁妈这辈子就肚子亏了。有钱给恁妈买点吃的是真的。”
      “是的。我也不买衣裳。我的衣裳都是俺家恁几个姐买的。”二大娘说。
      “恁几个长大了,都不要忘了恁二大娘。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给恁二大娘送点儿。”我妈妈说。
      等二大娘走了以后,我妈妈跟我说:“恁二大娘来咱家,都不敢走大路。都是走小路。怕凡乐家的人看到了,骂人家。”
      我说:“俺二大娘来咱家又不碍她的事,她骂俺二大娘干什么的?”
      我妈妈说:“嫉妒!人家都巴望着旁人都跟她好,都别跟咱好。凡乐家的要是看到有人跟咱好,她不难过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我家跟凡乐家之间的巷口子南北通透又通风,我们三个常在巷口子那里玩。早上,我妈妈还在锅屋里烧着锅的时候,我们就站在巷口子里读书、唱歌。
      “大江大水天自高呀,眼睛该点亮了。
      人生得意莫言早呀,是非论断后人道。
      轻舟穿江两岸笑看山河绕,儿女情长梦醒又一朝。
      西北东南人间风波不少呀,平常心看待才好。
      谁负谁胜谁能一眼明了,浮云世事最难料。
      春夏秋冬世道有高低潮呀,计较太多人易老。
      何不共苦同欢尽心就好,人生就怕知己少。”
      我说:“这首歌的歌词真好!”
      我弟弟说:“全天底下,最好听的就是这首歌了。”
      我说:“《戏说乾隆》是咱在山东的时候,搁人家家里看的。笑笑太小,不记得了,这首歌,她不会唱。”
      我妈妈从锅屋里走出来,边拿着手巾抽打肩上的灰,边看着我妹妹说:“笑笑,大姊妹俩唱,你也唱。你也有你的唱儿,你唱《小孔雀》!笑笑不但会唱唱儿,还会跳舞呢!”
      我妹妹就开始唱起她的歌,边唱边跳:
      “小孔雀真美丽,抖开满身花花衣。
      她要和我比一比,看谁穿得最美丽。
      阿罗哩,阿罗哩,阿罗哩哩,阿罗哩。
      小孔雀我告诉你,好孩子个个有志气。
      不比穿戴比学习,看谁成绩得第一。
      阿罗哩,阿罗哩,阿罗哩哩,阿罗哩。”
      “咦!好听好听!”我妈妈笑着说,“唱《小螺号》!”
      我妹妹又接着唱:
      “小螺号,滴滴滴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
      小螺号,滴滴滴吹,浪花听了笑微微。
      小螺号,滴滴滴吹,声声唤船归啰。
      小螺号,滴滴滴吹,阿爸听了快快回啰。
      茫茫的海滩,蓝蓝的海水,吹起了螺号心里美吔。”
      我看着我妹妹快快乐乐地唱歌。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悲哀来。她是真的没有一身花花衣,她也没有一个那么好的阿爸,可以不死,来好好地爱她,守护她。她的歌儿唱地真美,可是,甭管她怎么喊“爸爸”,她的爸爸都不会回来了。
      可是我的妹妹,她失去父亲的时候,她的年龄还太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有什么烦恼,就知道成天唱歌、跳舞,画画、欢笑。
      我看着妹妹的笑脸,那张干净的鹅蛋形的脸上,有洁白的牙齿和开心的笑容。有一阵子,我总感觉我妹妹的笑脸像一个明朗阳光的男孩子。都说女儿长得像爸爸。年轻时候的爸爸就是这样的吧。以前的爸妈,以前的家,总是如诗如画。为什么,到了南乡以后,所有的诗情画意都没有了。不过,我有些知道为什么爸爸去世以后,妈妈不哭不倒的原因了。因为她有爸爸留下来的孩子,这些孩子是他的亲骨肉啊。有了这些孩子,就像爸爸在身边一样,给她温暖给她欢喜。这也许也就是生儿养女的另一重意义。
      我妈妈说:“恁唱‘什么害庄稼’!那首歌好,那首歌是教育人的。”
      我们就开始唱。
      “什么害庄稼呀?”
      “蚂蚱!”
      “为什么不抓它呀?”
      “蹦达!”
      “因为它呀长了四条腿啊,一抓一蹦达呀。”
      “小孩子不听话呀。”
      “惯的!”
      “长大了要犯法呀。”
      “哎呀!”
      “扰乱治安不安宁啊,恨他都咬牙呀。”
      “今天他偷了一块砖呐。”
      “小事儿!”
      “明天他把墙扒呀。”
      “能干 !”
      “当父母一个劲儿地夸呀,越夸他越胆大呀。”
      “一旦他犯了法呀。”
      “哎呀!”
      “政府把他抓呀。”
      “坏了。”
      “爹娘心疼为他把钱花啊。东家求西家呀。”
      “法律是最无情啊。”
      “正确!”
      “谁敢去碰它呀 !”
      “不错!”
      “进了监狱失去自由啊。你后悔也白搭呀!”
      我们就这样热热闹闹欢欢乐乐了起来。
      起风了,天色昏黄了下来。一根甘蔗段似的玉米秸,在院子里出溜出溜地打着转儿。随着风盘旋。
      我妈妈看看天说:“天黄有雨,地黄有霹。我看天恁么黄的?别要下雨了吧。咱把咱的屋缮缮吧。省的下雨天漏雨。”
      我们说:“好啊!”
      我妈妈说:“我吃完饭,去把我噶地那些柴禾摊开晒晒。等傍晚的时候,咱去缮屋。”
      下午,太阳收起它的余晖的时候,我妈妈去河边上捆柴禾去了。我们也跟着去。我们帮着妈妈把那些柴禾捆成草个子,按到粪箕子里头,再用脚使劲儿踩踩,直到装满了粪箕子。
      我妈妈说:“恁都起来。别把恁身上弄脏了。我背回去。”我妈妈说着,弯下腰背起粪箕子,我们跟着她一起往家里走去。
      我妈妈边走边说:“恁还是小孩儿,不能背,压着个子,就不长了。”
      粪箕子上的柴禾不停地从妈妈的粪箕子上滑下来,一根根、一簇簇地掉在路上。
      我妈妈说:“恁前头走!别跟着我碍事!”
      我们赶紧超过我妈妈,往家里走去。等我们到了天井里的时候,我妈妈还没到家。我们就站在院子里,等着她。
      我妈妈背着满满的一筐子柴禾走过来了。那框柴禾还是很重的,她被压地弯腰撅腚,眼瞪地大大的,像是在跟谁生气似的。我的妈妈她很坚强,即使背负着这么大的压力,她也紧闭着嘴唇。她只瞪大了眼睛,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沉重和坚定。那框柴禾,她必定要背着的。正如她三个孩子,她必定要背着。她默默地背着,朝我们走来,一声不吭。只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回忆起我妈妈的时候,她常常是背着粪箕子的。
      我妈妈背着满满一粪箕子的柴禾朝我们走来,朝着这个世界走来。她从落满柴禾碎屑和草种子的草稞子里走来,从落满暮色的小路上走来,从我们出生的世界一直走到我们长大了的世界。她作为一个生命,朝着这个世界走来,她为了我们这几个生命,朝着这个世界走来。
      她是一个娘,她是我们的娘。
      我妈妈到家以后,把粪箕子里头的草个子卸下来。
      她笑着跟我们说:“恁谁敢上去啊?”
      我弟弟说:“我!我敢上去!”
      我说:“我上!我见过俺爷爷缮屋。”
      我妈妈说:“恁谁都不要上去。我上去。恁细胳膊嫩肉的,摔着了,可不得了。我上去,恁给我往上递草个子。”
      我妈妈爬上屋顶,我们帮她往屋顶上撂草个子。我妈妈把那些个草个子盖在屋顶上,按按,铺平。我们一边撂,她一边铺。我妈妈到底不是缮屋的料,她缮地屋比我爷爷缮地屋差远了。我记得我爷爷缮屋的时候,有一个专门儿用来缮屋的带把儿手的木板子,跟个小板凳似的,他拿它来把那些麦秸按一按,平一平。我妈妈没有缮屋的工具,她就那么东一个西一个地把草个子扔上屋顶,算是把屋顶给铺了一下。
      傍晚,起风了。傍晚的风很冷很大。可是有了这些草个子,我们的心里变得暖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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