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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
除夕的早晨,山阶谷终于下了一场薄薄的雪。
只只犹犹豫豫地期待了一天,果然羽蚀并没有来。
就在羽蚀和她在一起的那一晚的清晨,太和氏袭击了朝阳京。这是朝阳京本土数十年来第一次被袭击,许多人在睡梦中死去。法亲王亲自与太和军的谷璧将军大战,两人从朝阳京一路搏到西荒的太和山,大战中撞倒了日晷法阵,天倾晷落,太和兵败,朝阳得以保全,法亲王却重伤而归,数日后便传来薨逝之讯。
这场突袭,最终以法亲王的殒没,太和氏族的惨重损伤结尾。两边都忙着救治灾民,没有什么心力再战。没过几天,天上很有默契地下雪了,两族便正好停了争戈准备休养生息。
羽蚀一面要安顿朝阳京的人民,一面要处理法亲王的后事,而更难的事,是他自己的加冕。法亲王虽然早就立了羽蚀为世子,也没有其他的儿子,然而大家都知道羽蚀并非法亲王亲生的孩子。况且,当年朝阳帝崩,太子昏庸,法亲王杀了哥哥自己登基,然而他为了表明自己弑兄并非为了王位,因此终身没有正式称王过。法亲王一路将朝阳京从海外苦寒之地变成了不亚于中原的沃土,族中人人敬重,实质上已经把他当成了朝阳王,然而既然父亲并未称王,儿子有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便成了有待商酌的问题。一部分人认为羽蚀有才干,即便没有血亲,也可按古例禅让,另一些人却并不服气,甚至还有人建议直接归顺中原的。
总之,朝阳不太平。身处这样的处境,他不来见她,也是应当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青旻国也有些人心惶惶。虽然还是设了宴过了年,然而大家宴会上讨论的也都是朝阳京和太和京的消息。羽蚀自离别起便屏蔽了同心咒的感应,只只对于他处境的了解,完全只是来源于宫里各色人等或真或假的消息。
我的小鱼,终于还是成了朝阳的羽蚀。
她想起那天清晨,羽蚀匆匆离开的背影。如果他那晚没有来青旻,如果他那时在朝阳京坐镇,是不是就能早一步察觉太和的动静?法亲王是不是就不用...
她不敢想下去。
她也不敢透过同心咒去找他。她怕他心里其实在怪她,怪她让他在那样的关头分了心。她怕他一想起那晚,想起的不是温柔,而是懊悔。
只只这样想着,发着呆,在淡淡的年味中温吞吞地过了年。
也不知是因为担心的关系,还是在年节上吃多了油腻,身上总是懒洋洋地恶心。
到了中元这日,只只吐得昏天暗地,恨不得将胆汁都吐出来,最后没东西好吐,干呕连连,连打开窗看一眼灯的力气都没有。
北落倒了玉露给她喝。
只只笑道:“喝下去立马就出来了,倒不如直接喂给地板。”
“我就是拿来给你吐的。吐的时候若是肚子里没有东西,吐逆伤肝。”
“我这德行,怎么跟人家有了身孕的女人似的。”
北落支着脑袋若有所思。只只忙笑道:“我说着玩的,羽蚀上次来,到今日还没大半个月呢,哪来的身孕。”
她说完,心中忽道,“原来羽蚀来到现在才不过过了十几天而已,可是为什么我却总觉得已经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
可能是因为,不过几日的时间,总觉得他和我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十分遥远了吧。
到了二月初的时候,月信一直未来,她暗自算算日子,论理倒还是真有可能,想起那日的温柔缱绻,心中暗自甜蜜。过了几日,差不多二月半的时候,月信却又来了,她暗自嘲讽了自己一番,将心放了下来。
一晃到了四月初,她想到自二月半来又有一个半月没来了,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然而二月是有过月信的,虽说只有一天,总也算是见红,之后又没有再见面,她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她不愿一惊一乍烦扰别人,也就把这事按着没说。
天气回暖,只只穿上薄衫,觉得身量和去年相比宽了不少。她一年前到青旻国的时候,头几个月因着羽蚀的事,是茶饭不思,气息奄奄的,所以等有精力开口吃饭之后,北落就像是个溺爱的老母亲一般,整日哄她吃得越多越好。青旻国的吃食起居又比之朝阳京来得富足,所以自去年夏天起,就是一直在不停地长胖的。
她这么自我宽慰了半个月。四月中旬,衫子已经绷得颇紧,算算月信已经足足两月未来,即便不是孕身,也需得寻医看看出了什么问题了。
她又想了几夜。自那日以来,已经将近五个月没有见着羽蚀,若是真的有了身孕的话,那么再过个把月就再瞒不住。
她一直按着这事不表,是因为朝阳这半年来十分不太平,用焦头烂额,四面楚歌来形容也不为过。她怕羽蚀为了自己的事情劳心,反而累了族中正事。心想大不了先把孩子生下来,等羽蚀那边有了计较后再行告知,反正人族于男女之礼本就并不在意,未婚媾和的比比皆是,自己又是已经许给了他的人。
再一件事,就是她一直对那日发生的事怀着愧疚。说到底,他会遇到这么多麻烦事,都是因为来见她。若是她那日没有想他,没有那么伤心,说不定他就不会来找她,太和偷袭就不会成功,法亲王不会死,朝阳的处境不会像今天这样难堪。
她觉得羽蚀一定十分懊悔那日来找她,所以也一直不敢主动找他说话,更不敢告诉他有孕的事。
她把事情想周全了,捡个日子将事情告诉北落。北落给她诊了脉,告诉她怀妖的孩子费的元气比人族的孩子更多,教她好生休养生息。
神族的世界自从羽蚀偷来那日以后暗潮汹涌,北落这半年也忙,并没有怎么管她。
她虽然这半年来一直疑神疑鬼地给自己做了心理准备,但当北落告诉她“确是孕身”那刻,心里还是扑通扑通地,十分地羞涩,又十分地欢喜。
这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好呢?世家的孩子起名都有规矩。比如白水的公主王子名字里都有个草字,青旻国的孩子则以星辰为名,朝阳的规矩是什么?罢了,大不了先大毛二毛地叫着,等他见到孩子了再让他费心起名字。也不知那时候孩子多大了?她心中又开始暗自猜想孩子的模样,头发是白是黑,纯色还是混的,眼睛呢?
总之一切都像爹爹的好。爹爹那么好看,像自己可不就亏了。
她这么一想,便希望是个女儿。都说女儿长得像爹爹。
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忽然略微痛了一下,并不是十分严重的疼痛,也并非同心咒的那种绵长沉重的绞痛,就只是略略的刺痛了一下,干干的,有点像烧心。她自五个月就开始东痛西痛的,一会儿是耻骨,一会又蹬到了肋骨,怎么劝都不肯高抬贵脚,烧心是自不用说了,她甚至觉得孕早期的孕吐都比烧心好点。
是天下所有的孩子都那么难缠吗?还是只因为是他的孩子?
只只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期待着。本想做些衣服,北落没空理她,也只得作罢。神人有神人的世界和生活。
说实话,有时候她并不太理解北落这个人。有时候对你很温柔,有时候你跟她亲近了罢,她却也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变得冰冷,不理不睬的,像是一瞬间在身周画了个界限。有时,她一回房就支着头,盯着蜡烛或者望着窗外很久很久,跟她说话,她也仿佛根本就听不见。
不过她其实也不在意,神人的人生本来就和她是不一样的。
反正大部分时候,北落还是对她很好,况且她这样美,冷冰冰的时候自有一份超脱世外的清灵与温柔。
唯一一件有点让她在意的事情是,自从他离开的那日起,她就再也没有感觉过他那端同心咒的任何反应。应该是被他完全屏蔽掉了。她知道他公务繁忙,说不定连性命都悬于一线,并没有时间管她,所以并没有去打扰。她既然知道她的灵魂的一部分还留在他的心里,而他的一部分灵也在自己的心中,她的所思所想,一切感受,他都能感觉到,这就足足够够,再无所求。
可是话虽这么说,心中却还是时时地烦躁,有时候又说不出地忧郁,她也不知是不是孕期的关系。毕竟到了五月,东痛西痛就不说了,站着躺着蹲着没有一个姿势是舒服的。晚上好好地睡着,它一脚把你蹬醒了。然后就是烧心,气喘,胃痛,肋骨痛,脊椎痛,盆骨痛,耻骨痛,时不时还来几下半真半假的阵痛。北落不大管她,羽蚀又一丝声音都没有。她是埋怨过他,让他把心血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而不是帮自己镇痛,可是等到他那边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一点温暖都不给,由着她担着所有痛的时候,她又开始起了怨怼之心。
她也明白自己纠结得可笑,只期待孩子早日离开自己的肚子,所有的痛便就都好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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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七个半月的一天晚上诞生的。
起先是一阵比平日更疼一些的假阵痛,因为离产期还有几月,她没当一回事,等她吃完饭站起身的时候,胎水哗地就流了下来。她怕弄脏了地板,连滚带爬地扑到浴室,又阵痛了没两次,孩子就滑出来。一切来得太快,北落还未来得及叫人请产婆,孩子就湿漉漉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只只很冷静。自己用剑切断了脐带,脱下外衣包住了孩子。
等祁伯到的时候,孩子已经出生半个时辰了。
祁伯和站在门口的侍女打了招呼,走进房间。
北落的房间干干净净的,除了地上淡淡的水印外,看不出半个时辰前生产过的痕迹。祁伯穿过卧室,右边是一扇打开的窗。窗外是深深浅浅的橘红色的秋叶。阳光很好,叶子很美。女人盘膝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口中极轻极温柔地说着什么。
“姑娘……胎衣不落,恶血不消,郁满作坚,易成崩中。还是及时疏散为好。”
女人手中轻拍着怀里的婴儿,淡淡笑着看着怀里的孩子。孩子看上去小小的,捧着母亲的胸脯吮吸着。
祁伯端过当归汤给她道:“这药服后,会觉腹中阵痛。因是强行逼迫胎衣从子房剥离,疼痛或甚于产子……”
女人没等他说完,接过碗喝了,继续拍着怀里的孩子,身体轻轻摇着。
祁伯听她轻声温柔地道:“你看,这是梧桐的叶子。春天的时候是绿色的,到了秋天会变成黄色。那是枫叶。这世界上有很多种树,每一种树的样子都有些不一样,叶子也不一样,除了梧桐树以外,还有辛夷树,桃树,李树……这世上有四季,春天的时候,会有绿色的叶子,开很美很美的花。桃花是淡红的,红色就是早上太阳的颜色,梨花是白色的,就像云朵那样的颜色,辛夷是紫红色的,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巴掌大的辛夷花,很美。夏天,知了爬在树上叫啊叫的,有时候会觉得吵,可是等秋天听不到叫声了又会想它。到了秋天的时候,树木结果子,叶子会泛黄,然后落在地上,这地儿便成了金黄黄的。然后树叶就变成了泥土,泥土是地上这黑色的东西。果子变成了种子,等春天的时候,种子在泥土里长出了树苗,树苗长大,又变成了大树,这便是一个轮回啦。四个季节过去,一年也就过去了,到了冬天,天上会下白色的雪。雪是雨变成的。神族怕下雪,可是妈妈和爹爹都喜欢。过了年,宝宝就长了一岁了,宝宝会像小树苗一样地慢慢长大,长得高高壮壮的,比娘还高,比爹还壮。你的鼻子和脸像爹爹,眼睛像我,真会挑,长大了一定比你爹爹还要美。然后,你会遇到一个你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喜欢到你愿意把自己的心放在她的心里,与她相爱,缠绵,生下属于你们的孩子,看着他长大,这便又是一个轮回了。”
女人不停地说着,过了小半个时辰,祁伯不见什么动静,又让她喝了一碗当归汤。不到半刻,有血迅速地从女人衣衫的下面渗出来,女人身体摇摇欲坠,祁伯心中一惊,忙掀开她衣裙查看,果然胎衣已坠,血崩如涌。
祁伯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掏出一枚阿胶赤石丸放她嘴里叫她咽下。又对门外自己的药童道:“快取人参黄,和当归、白术、艾叶、阿胶共煮。再备十全大补汤三十剂。”
“三十剂?”
“对,快去快去!”
他说完回过头来,查看了一下妇人的身体,见阿胶丸效用初起,血漏已没有初始那么汹涌,心中略觉安定。此时浴室已遍地是血,他自己衣摆也早已沾了血污。他倒也不大在意,心中只是责怪自己,其实本来只要查看一下身体就知胎衣是否已经排出,他却仗着经验,看她毫无反应的样子就判定胎衣未出,这才犯错。他叹了口气,又道:“你既疼痛,怎不出声?”
那妇人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这是他今日第一次看见她的正面,只见她脸色苍白,几如死人一般,仿佛抬一下头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祁伯忙教那妇人靠在自己身上,教她别说话,怕她再费一口气便血尽咽气了。
此时童子端来了人参黄汤,祁伯见她只顾着低头奶孩子,知她初为人母,一颗心只顾放在婴孩身上,只得接过汤药,掰开她嘴,硬是喂她喝了下去,喝得两碗,查见她血势已缓,这才略放心,道:“这药治气虚,气通时腹中也会有些疼痛,然后会有血块排出,不必强忍。”
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她的脸色,见她耳尖泛出了一丝血色,心中甚喜,又道:“你看我这一把胡子,我已经一千九百岁,从医千年了,我最小的曾孙女都两百岁了,老夫什么没见过?疼就跟老夫说,没什么好害羞的。”
他说完,那妇人换了一边奶孩子。玄医忽然瞥见那孩子的脸色,忙拨开裹布,探了脉,叹了口气,心中委实难过,正要说话,那妇人忽然开口道:“他一离我的奶就哭,一哭,嘴唇就变青紫了。可是,他吃奶的时候,脸色就和正常的孩子一模一样。”
“这孩子……”祁伯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暂时不把真相告诉这刚刚死里逃生的妇人。要知小产重于大产,大产如栗熟自脱,小产如生采,破其皮壳,断其根蒂,她经此小产,心脾皆虚,恐她因忧怒伤脾,落下终身的血虚之疾。
“我知道。”妇人没头没脑地道。
“你知道?”
“心脉未全,不能活的。”妇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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