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沈五在沈骰玉到了主堂后，就交接了他的工作。
　　近来沈骰玉像变了个人一般，不仅仍牢牢掌握剔骨队，还参与到了帮派的日常事务中。他学习的很快，沈五也乐得休息休息。
　　沈五在巷子口买了三串糖葫芦，一串给白蝶，另外两串都给香子。他面带笑意走到房门口，刚开门就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将簪子从香子的喉咙中拔出，血顺着香子的脖子红了漂亮的青色旗袍。
　　“香子！”沈五扔了手中的冰糖葫芦，从后腰掏出手枪，直接开枪，一枪就打中了尹秀妍的左臂，她撞碎了玻璃，逃了出去。
　　沈五跑到窗边，对着尹秀妍逃走的方向连开数枪，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看不着了，他才收了枪。
　　沈五无心去追，赶紧回身抱起香子，伸手捂住了她还在流血的喉咙。他从肩膀撕开了自己的长衫，给香子系在了喉咙上。
　　“我带你去看大夫，中国大夫，西洋大夫，那么多大夫肯定能治好你，香子，你坚持住！”
　　沈五一手搭在香子脖颈后，一手搭在她腿弯就往外面跑。
　　“活，活下去……哥……哥……”香子的泪顺着眼角划落，她的手还没触碰到沈五的脸就无力的垂了下去。
　　“香子，别说话，保存体力，乖，别怕，哥哥在呢！”
　　沈五跌跌撞撞跑下楼，敲开了最近一个医馆的门，“大夫！大夫！快！你们快来救救她！”
　　“这，五爷，这人……”那坐堂大夫认识沈五，就因为他这医馆离沈五家里近，沈五看着这一层薄面，少要了他们家好多的“辛苦费”。他看沈五满身是血的进来，一点不敢耽搁，赶紧搭上了香子的手腕。
　　“愣什么啊，快救人啊！要什么药，不用在乎钱，全都给我用最好的，救活她！快啊！”沈五想起了白蝶在他怀里死去的场景，香子是她的妹妹，是她最后念着的人，他怎么能让她有事。
　　“五爷，她，这姑娘已经没了。”大夫老脸一皱，他扁着嘴，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你不会治，你个庸医，我找，我找洋大夫去，我去找洋大夫！”沈五飞奔在上海滩冰冷的街头，正值年末，街上行人不少，大都没有住足看他。
　　满街都是新年气氛，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新装洁净，连路边凋零的树上都挂着红丝线。
　　沈五没有心思，他拼命往霞飞路跑着，林先生说过银杏西医诊所的柳大夫医术很好，他要带香子去找他。
　　“香子，香子，别怕，哥哥不会让你有事，柳大夫肯定能救好你，肯定能！”沈五冲上银杏西医诊所，抓着一个小护士就问柳大夫在哪。
　　小护士被他一身的血吓得七荤六素，赶紧带着他去了柳尚优的诊室。
　　“这……”柳尚优眼看着沈五踹门进来，将一个女孩抱到了诊疗床上，他有些不知所谓。
　　柳尚优诊室里还有患者，沈五的插队让其他患者颇为不满。沈五直接掏出枪，驱离其他人，让柳尚优给香子看诊。
　　沈五的衣服已经散开了，柳尚优看的清楚，他左肩上有青龙刺花，现下又拿着枪，这般派头闭上眼睛也知道这是林惊鸿的人。
　　柳尚优也算是见过大场面了，他拿着听诊器走到诊疗床边，一边给香子看病，一边让小护士将患者带到外面略做等待。他拉了白布帘，刚将听诊器贴在香子的心胸处，脸色一冷，随即解开了绑在她脖颈的布条，手指在她鼻下探了探，最后，柳尚优掀开了香子的眼皮，看了一眼。
　　“唰——”
　　柳尚优拉开了白布帘，与满眼焦急的沈五正好对上视线。
　　“大夫，您放心，诊金和药费不是问题，只要您治好她……”沈五不再说话，因为柳尚优看着他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你摇头什么意思啊，大夫！你救救她啊！她……”
　　柳尚优又摇了摇头，沈五看着自己满手的血，那些血还保留着香子的温度。
　　“怎么会呢，我止血了，我没有耽误时间……”沈五双眼失神，喃喃自语。
　　“她的喉咙被捅穿了，人已经没有气了，节哀。”柳尚优说完走出了自己的诊室，关紧了门的一瞬，里面传来哀嚎。
　　本来还吵闹的走廊，瞬间安静了。
　　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叫着，拳头砸在地面的闷声下下砸在外面所有患者和家属们的心上，一时之间被插队的愤慨被暂时忘记，只有同样的伤悲萦绕在诊室周围，几位女士甚至不禁红了眼眶。
　　沈五抱着香子失去温度的身体哭了许久，直到几乎流干了眼泪，他的眼角也啐了血。
　　天完全的暗了，沈五支着雪白染了血的床铺站起，双臂抱起香子轻了许多的身体，离开了诊所。
　　月明星稀，霞飞路上灯火通明，面容姣好的女士和衣着光鲜的男士在这里享受着他们的平淡生活。
　　沈五每一步都走的艰难，一辆黄包车正停在一边，车夫摘了帽子迎上去，看到沈五的样子有些畏惧，但仍殷勤询问是否坐车。
　　“坐车，香子，哥哥这次带你坐车回家。”香子跟着他坐轮船回上海时，一直在吐，她却一直用蹩脚的汉语说自己没事，没事。
　　沈五思及至此，已经流干泪的眼再难给出反应，他托着香子的手腕，那样细，那样细，仿若风一吹，就散了。
　　他们坐着黄包车回了家，沈五给了车夫一整块银元，抱着香子下了车。
　　“先生，您给多哩！”老车夫皲裂的手指捏着那枚银元，嘴里哈出冷气。
　　“多的当赏钱。”沈五没去听车夫的感谢，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钱是个好东西，只有香子是个傻的。
　　他给香子的那些钱，她从来都是省之又省，出行从来都不坐黄包车，袜子磨破了就自己补了又补，她还总说自己要用脚丈量上海滩的大小，跟她姐姐一点不一样，是个小财迷。
　　沈五想到这里，抱着香子的手就忍不住的颤抖，他冷了，她也是冷的吧。
　　沈五紧紧抱住香子，上了楼，推开家门，窗子还破着，屋子里全是楼下阿妈炖肉的味道。
　　他将香子放在了床上，轻轻盖了被子，“香子，哥哥给你报仇，我用她的血来祭你，等哥哥，等着哥哥。”
　　沈五说完出了门，用了他在帮中一切可以运用的势力，第二天就在闸北一处妓院的地窖找到了中了一枪的尹秀妍。
　　“砰！”沈五见到那他恨不得直接撕碎的容颜，抬手先朝她大腿开了一枪。
　　“唔……”尹秀妍额上渗出冷汗，她咬着没有血色的唇，抽了布条率先包扎了流血的大腿。
　　“为什么要杀了她？”沈五冷笑着，将手枪抵在了尹秀妍前额。
　　“特工做事要干净，不能留下暴露的隐患。”尹秀妍直视沈五，仿佛丝毫不惧。她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就像工厂的纺纱机，不知疲倦的给出最标准的答案。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回去！你利用了她脱身，还杀了她！”沈五什么都知道了，尹秀妍的特工身份，她杀了日本人是英雄不假，可她也杀了他的香子。
　　“那是我当时最好的选择。”鸭绿江的水现在怕是已经结冰了，她还能不能回到家乡，吃一碗掺着冰块的荞麦面。尹秀妍想着，嘴角惊人的扬起一丝弧度。
　　“你他/妈的！”沈五说着就要开枪，被得了消息赶来的林惊鸿叫住了。
　　“林先生。”沈五狠狠咬着牙，长舒一口气，“我就知道是您暗中帮我，我杀了她之后，向您请玩忽职守的罚。”
　　“放下枪。”林惊鸿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沈五离开银杏西医诊所后，柳尚优就派人通知了他。
　　沈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偏过头去看林惊鸿，发觉他没有听错，因为林惊鸿当着他的面重复了一次，而且说：“你不能杀她。”
　　“为什么？”沈五的枪口死死抵在尹秀妍的眉间，尹秀妍已经靠在了墙壁上，退无可退，躲无可躲。而尹秀妍也没有躲闪的意思，她双眼不知在看着何处。
　　“她是南京方面的特工。”林惊鸿上前一步握住了沈五的枪口，刚刚开过一枪的灼热还未消散，他的手心霎时就红了，可他没有松手。
　　“所以呢。”沈五的声音是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抠出来的，他眼眶欲裂的看着林惊鸿，血泪从眼角划落。
　　“所以不能杀。”林惊鸿放缓了语气，他实在不忍心再伤害沈五，可他也没办法。杜先生将这件事交给了他，他得确保这些人的安全。
　　“我杀了她，然后您抓了我去南京，我给她抵命！”沈五低吟着，活像地狱而来的恶鬼。他的手指按在了扳机上，就要扣动。可林惊鸿的手挡着，他不能。
　　“她杀了冈村孝直，也算给白蝶报仇了。”
　　“那我就要原谅她杀了香子吗？林先生，您知道……”沈五左手紧紧攥拳，握着枪的右手在不断颤抖。
　　“我知道，可她有用。”林惊鸿稳住沈五的手臂，左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沈五，白蝶和香子都想你能活下去。”
　　“嗬……啊……”沈五一下子瘫软下来，他右手仍然紧紧握着手枪。
　　尹秀妍的额头赫然出现了一个圆形印记，可见沈五用力之大。
　　林惊鸿一一掰开了他的手指，趁机接管了他手中的枪。
　　沈五知道他失去了主动权，失去这次机会，他怕是再也不能为香子报仇了。
　　“林！先生！林惊鸿！”沈五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块皮肉骨骼都被拆开了，碎末的骨支不起残缺的肉。
　　“是我的错。”林惊鸿使了眼色，让身后跟着的王五将沈五带了出去。
　　人都走了，沈五的哭声还在地窖里翻来覆去。
　　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男人从门口走进，他就是当天该在六三园门口接应尹秀妍的人。他是尹秀妍的上级，在整个上海特工组织的坐第二把交椅的范人龙。
　　“谢谢林先生出手相救，我替秀妍谢谢您。”范人龙双手抱拳，拱手行礼。
　　“范先生还是快带着下属离开吧，我的面子再大，也不能回回如此用。”林惊鸿冷着脸，说完就往外走去，他拉开地窖的门停顿了一下，他看着头顶的月光，心里刺痛。
　　“一念之善，吉神随之；一念之恶，厉鬼随之。1生而为人，还是要有良心的。”
　　林惊鸿说完就走了，他说这话不够坚定，他又何尝没失过良心呢。
　　范人龙冷笑出声，让接着下来的下属架起了尹秀妍。
　　“可惜，我们奉行的是《道德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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