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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睡眠,如果那短暂沉入的、充斥着混乱光影和断续尖锐回声的混沌状态能被称为睡眠的话,并不安稳,也不深长。更像是一次被疲惫强制按下的、短暂的意识断片。宋予执蜷缩在小沙发里,身体因为姿势不当而僵硬酸痛,额角抵着膝盖的位置传来麻木的钝感。胃部的闷胀已经基本平息,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药物痕迹的空乏。最先复苏的是听觉——卧室里绝对的寂静,自己稍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白昼城市的、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嗡鸣。
光线。即使隔着厚重的遮光窗帘,也能感觉到外面天光大亮,一种不同于夜晚霓虹的、更加均匀也更具侵入性的明亮,顽固地试图从窗帘边缘的缝隙渗透进来,在昏暗的卧室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而清晰的、惨白的光痕。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牵扯到颈部和背脊僵硬的肌肉,带来一阵细密的酸痛。眼前先是模糊一片,随即逐渐清晰。卧室里熟悉的、冷色调的简约陈设,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沉默而坚硬的轮廓。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淡淡的药水味,以及他自己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冷汗和虚弱的微涩气息。
意识回笼的瞬间,昨晚——或者说,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切,如同被按下播放键的高清默片,无声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轰然席卷了他的脑海。何闻野的脸,诊室的灯光,冰冷的针剂,输液管的滴答声,厨房明亮的射灯,那句“碎了”,还有……那枚被留在岛台上的、旧银色的平安扣。
心脏骤然收紧,带来一阵短暂而尖锐的窒息感。不是疼痛,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杂着惊悸、茫然和某种近乎生理性排斥的紧缩。
他回来了。
这个认知,在经历了短暂的睡眠(或者说昏迷)后,并未变得模糊或易于接受,反而更加鲜明、更加具有压迫性地横亘在他的意识中央,像一块突兀出现的、无法忽视也无法移开的冰冷巨石。
宋予执保持着抬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一幅抽象的黑白线条画上,却没有真正聚焦。他在感受,感受身体内部的变化,也在感受……内心那片被强行炸开后的废墟上,正在缓慢升腾起的、无法归类的情绪烟尘。
胃是空的,带着药物安抚后的、略显麻木的平静,但深层的不适感依然蛰伏着,提醒着他这具躯壳的脆弱和需要被认真对待的现实。何闻野留下的药,就在旁边的边几上。医嘱便签也在。还有……那个号码。
身体深处的疲惫感并未完全消退,反而因为短暂的休息而变得更加沉重和无所不在,像是浸透了冷水的棉絮,沉甸甸地附着在每一寸骨骼和肌肉上。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再躺回去,也无法继续沉浸在这片昏暗和死寂里。某种东西,在内心驱使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面对点什么。
他扶着沙发的扶手,尝试站起身。动作比昨晚利落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久病初愈(或者说情绪重创后)的虚浮。眩晕感袭来,但没有昨晚那么强烈。他站稳,适应了几秒,然后走向卧室的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底的红血丝并未因短暂的休息而消褪多少,反而因为睡眠不足和情绪重压,显得更加憔悴和……陌生。额前的黑发有些凌乱,几缕湿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和太阳穴。下巴上冒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身上皱巴巴的衬衫和西装裤,让他看起来全然不复平日那个一丝不苟、冰冷强大的“宋予执律师”形象,更像是一个经历了彻夜逃亡或鏖战、狼狈不堪的败军之将。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手腕,带来一阵刺激的清醒。他掬起冷水,用力拍打在脸上。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衬衫领口,激得他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湿漉漉的、眼神空洞而锐利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出卫生间,没有换衣服,甚至没有整理一下仪容。他径直走向卧室门口,拉开房门。
客厅里,明亮的、毫无遮挡的冬日阳光,从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汹涌而入,将整个空间照得一片通透明亮,甚至有些刺眼。光线毫无怜悯地照亮了每一寸光洁的地板、冷硬的家具线条,也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小的尘埃。与卧室的昏暗压抑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几乎让人产生一种踏入另一个维度的错觉。
他的目光,几乎不受控制地,第一时间投向了厨房中岛台的方向。
晨光在那里最为集中,将黑色的台面映照得如同镜面。空了的玻璃水杯还在原处,内壁挂着干涸的水渍。而在它旁边,那枚旧银色的平安扣,正静静地躺在那里。阳光照射在金属表面,反射出一种比晨光本身更加清冷、却又异常醒目的光泽。星辰与藤蔓的刻痕,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深刻,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召唤。
宋予执的脚步顿在了客厅中央。他没有立刻走过去,只是站在那里,隔着一段距离,凝视着那一点微小的、固执的银光。心脏在胸腔里以一种并不平稳的节奏跳动着,胃部似乎又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抽紧感。
“碎了……就碎了。以后……会有新的。”
何闻野平静而执拗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连同他放下平安扣时,那个近乎决绝又隐含期待的、微微颤抖的指尖。
以后。新的。
宋予执的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冰凉的指尖抵住掌心。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走过去,抓起那枚平安扣,像昨晚砸碎那个音乐盒一样,将它狠狠扔出去,扔进垃圾桶,扔出窗外,扔进那片刺眼的阳光里,让它彻底消失。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何闻野回来过的痕迹,就能将一切拨回昨晚之前那个他早已习惯的、冰冷而“有序”的轨道。
但另一种更微弱、却更加顽固的力量,拖住了他的脚步。那是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剖析的力量——或许是八年寻找留下的惯性,或许是内心深处某个从未真正死去的角落发出的、微弱的嘶鸣,或许是……对“以后”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未知的、令人恐慌却又无法彻底拒绝的可能性,一丝极其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他就这样僵立在客厅中央,沐浴在冰冷的阳光里,像一个迷失在时光夹缝中的囚徒,被过去与未来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撕扯着。
就在这时,被他随手丢在卧室床头柜上的私人手机,突兀地、持续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具有穿透力。
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卧室方向转过头。震动声执着地持续着,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个时间,会是谁?林助理?还是……
他想起沉睡前最后那个清晰的念头:顾闻衍。
心脏骤然一沉。昨晚的混乱和冲击太大,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或者说,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理顾闻衍这边。顾闻衍如果知道何闻野还活着,而且是以这种方式出现……会是什么反应?
震动声还在继续,像某种催促的倒计时。
宋予执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迈动了脚步。他没有走向厨房,而是转身,回到了卧室。
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果然是“顾闻衍”。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指尖在接听键上悬停。阳光从卧室门缝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他沉默而僵硬的剪影。电话那头,是八年并肩寻找、同样承受着愧疚与执念煎熬的伙伴,是他冰封世界之外,少数几个还有联结的、真实的存在。而现在,他即将告诉对方一个足以颠覆这八年所有努力和痛苦的“好消息”。
指尖,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喂。”他开口,声音比他预想的还要沙哑干涩,带着一夜混乱和疲惫留下的清晰痕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顾闻衍比平时更加低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绷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路上:“予执?你声音怎么回事?生病了?”他的语气里有关切,但也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急迫。
宋予执没有回答关于声音的问题,只是简短地说:“没事。你说。”
顾闻衍似乎顿了一下,像是在判断他“没事”的真伪,但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神。他的语速很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混合着亢奋、焦虑和不确定的复杂情绪:“西北L市那条线,有新动静。我的人查那个‘黑皮’关联账户的异常资金,顺藤摸瓜,摸到了一个早就注销的皮包公司,注册人是个已经死了好几年的混混。但注销前的最后几笔账目很怪,不是商业往来,像是……‘安置费’或者‘封口费’,数额不大,但收款方信息指向了几个L市本地的、没什么正经职业的社会边缘人。时间点……就在何闻野失踪后大概半年。”
宋予执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西北L市。旧矿场。黑皮。异常资金。失踪后半年。这些零散的线索,如同黑暗中偶然擦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某条他一直试图追寻却始终隐没在迷雾中的路径边缘。尽管何闻野已经“出现”,但这条线索本身,依然指向当年那场失踪背后可能隐藏的、更深的阴影和未解的谜团。
“还有,”顾闻衍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我找到当年沈家倒台前后,沈建明身边一个负责处理‘脏事’、后来侥幸逃脱、隐姓埋名去了南方的马仔。费了很大劲,威逼利诱,他终于松口,说当年带走何闻野那件事,沈建明最初的指令确实是‘抓回来,问清楚火灾的事’,但后来好像……指令变了。变得很模糊,只说是‘处理好,别留尾巴’。具体怎么‘处理’,这个马仔也不清楚,他当时只负责外围。但他提到一个细节,说隐约听说,接手的第二波人,不是沈家常用的,好像是……沈建明通过某个早就断了联系、但以前合作过的‘老朋友’临时找的,很神秘,连‘黑皮’他们都不知道底细。”
指令变了。别留尾巴。第二波人。神秘的“老朋友”。
这些信息,像一块块沉重的、边缘锋利的拼图碎片,带着血腥和阴谋的气息,狠狠砸在宋予执刚刚经历了重逢冲击、尚未平复的心湖上,激起了更加黑暗和汹涌的漩涡。如果这个马仔说的是真的……那么当年何闻野被带走后,面临的危险,可能远比他们想象的、也比何闻野自己侥幸逃脱所经历的,更加复杂和凶险。沈建明背后,可能还有别的力量?那个“老朋友”是谁?“别留尾巴”意味着什么?何闻野当年能逃出生天,是纯粹的运气,还是……有什么他们至今都不知道的隐情?
电话那头,顾闻衍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和深藏的痛楚:“予执,我觉得……我们可能离真相很近了。这些碎片,虽然还是零散,但指向性越来越明显。沈建明在狱里,有些话撬不出来,但这个马仔和L市的线索……我想亲自去一趟。不管是挖出当年更多的肮脏,还是……哪怕只是找到一点……他的……”后面的话,顾闻衍没有说完,但那份沉重和执念,几乎要透过电波溢出来。
宋予执握着手机,站在卧室冰冷的光线里,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客厅厨房中岛台上那枚小小的平安扣上。何闻野还活着。这个事实,此刻与顾闻衍那边关于“失踪真相”的残酷线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诡异和割裂的张力。一边是活生生的人,带着八年的伤痕和新的身份归来;另一边,是关于那场失踪背后可能更加黑暗和未解的谜团,依然在散发着冰冷的不祥气息。
他该怎么告诉顾闻衍?告诉他,你不用再去挖那些血腥的线索了,不用再背负着沉重的愧疚和执念去寻找一个“可能的下落”了,因为……何闻野就在这里,成了医生,昨晚还给我打了针,留了药,放下了平安扣?
这句话卡在喉咙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电话那头,顾闻衍还在等待他的回应,呼吸声有些粗重,显然情绪也处于极大的波动中。
宋予执垂下眼,看着地板上那道由门缝透入的、惨白的光痕。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冻结的平静语调,对着手机那头的顾闻衍,说出了重逢以来的第一句、关于何闻野的、对第三方的陈述:
“顾闻衍,”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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