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枝

　　绝尘子甩动鱼尾，身形与尾巴的动作完美配合，宛若一支利箭，一马当先游在前头引路。
　　他显然对鲛人这个临时身份十分满意，不时变换泳姿穿梭在各类水草当中。
　　唐翳本不会游泳，此刻平白生出了条鱼尾，便觉浑身上下都不协调，在水里挣扎扑腾半日，挪动的距离却十分有限。
　　四周的游鱼似乎对鲛人颇为忌惮，远远看到他们就四散避让。
　　这段海沟到珊瑚林之间的水路，唐翳先前御剑而行，倒不觉得有多远，此刻靠着一条尾巴两只手去游，便要了命了。
　　他拼命的摇动鱼尾，感觉尾巴都要被甩断了。
　　四周的景物缓缓推移。
　　又穿过了几丛海藻，绕过一大片海底环形山，绝尘子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他拖着鱼尾，旋转着身形，缓缓的沉到片柔软的海草之上。
　　前头是一片密集的珊瑚林。
　　绝尘子停在那里，直到水里的涟漪渐渐变小，归于平静，回头对唐翳比了个前进的手势。
　　唐翳双手连抓带刨，才掌握了下沉的方法。
　　但见绝尘子小幅度的摆动鱼尾，一下一下点着海底的青苔，慢悠悠往珊瑚丛中游去。
　　“……”唐翳张嘴想喊，喉头一堵，先吐出大串泡泡。他心头惶急，鱼尾大幅度摆动，顿时扫塌了旁边几丛珊瑚。
　　底下泥浆受到搅动，水流浑浊起来。
　　绝尘子转过身，用一种“你想干嘛”的神情，眨眼看着他。
　　唐翳张嘴想要说话，又怕会发出巨大的声音，反而惊扰了里头的妖物，急得不断冒泡泡。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变成鲛人之后，他手指皆粘连在一起，无法捏得住法诀，不能言语，便不能念动咒语，若真的遇着能够污染鲛人的妖物，又该如何是好？
　　绝尘子目不转睛看着他，忽摆动鱼尾，凑到他跟前，与他前额相贴。
　　唐翳一怔，只当绝尘子要与他逗乐玩笑，忙伸手去推。
　　额前大片冰凉的气息传来，思绪仿佛飞出了脑海，眼前现出大片白光。
　　绝尘子的动作一触即离。
　　白光当中，唐翳感觉自己最迫切想要表达的事情已经被对方读取，竟生出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然后，绝尘子伸手拍拍自己的胸口，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再次转身，甩着鱼尾游进珊瑚林。
　　唐翳学着他的动作，小幅度上下摆动鱼尾紧跟其后，回忆起在海市时，氐人族之间时有碰额头的动作，寻思道：鲛人不擅言语，平时难道是通过前额相抵去交流信息的？
　　愈往深处走，四周愈发安静。
　　这种静不同于海底本身的无声与安宁，带着丝诡异的死气。
　　游鱼、海藻到了这里统统绝迹，唯有不同颜色鹿角般的珊瑚树伸出各种形态的枝丫，原地静默。
　　隐隐，有细碎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时远时近，凄厉异常，便似人在煎熬难耐时发出的呻吟。
　　绝尘子循声而去。
　　只见大片青得发黑的珊瑚礁上，一只身形略小的鲛人正抱着另一只伤重的黑鲛人小心安抚着。
　　黑鲛人身上的鱼尾扭曲，与肌肤粘连在一起，浑身露出焦黑与通红的皮肉，显然是被严重灼伤过。
　　那痛苦的呻吟声，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感觉到水流的变化，受伤的黑鲛人嗖的一声，化作一缕黑烟，躲入珊瑚丛中。
　　身形略小的鲛人转过身来，唐翳这才发现，他半截鱼尾藏在珊瑚礁里，所以才显得身形矮了些。
　　四周均缭绕着沉沉的黑雾，而他身上的雾气，则是最重的。
　　他凝目看着来人，忽伸出手，在水面轻敲起来。
　　一串由水声组合而来的发音低沉传来：“你们来啦，我的族人。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他竟能通过敲击海水，发出完整的语声。
　　绝尘子满脸好奇，歪头看着他。
　　唐翳不明所以：“？”
　　他手指轻扣，继续自己的话语：“澜澈的统治，让我们被奴役了数十年，你们能来到这里，是神的旨意。它预示着，我的族人将永远摆脱这蛰伏在海底暗无天日的日子。陆上，海底，都将是我们的世界。”
　　唐翳听他提到“澜澈”这个名字，估摸着应该就是那氐人族长的名字。又听他提到陆上，暗自皱眉：原来是他鼓动了鲛人去袭击陆上的渔船。野心倒重，只可惜鲛人没有双腿，到了陆上也存活不了，难道用手爬么？
　　那只鲛人仿佛看出了唐翳的疑虑，继续叩击水流说道：“陆上之人生性残暴贪婪，轻视我的族人，又时常制造各种奇怪的渔具，污染海域。他们懦弱，胆小，自私，本不配生存在这个世上……”
　　他缓缓说着。
　　唐翳目不转睛的看着不住被他敲击变化的水流。随着水流的动荡，四周光影一明一暗，恍恍惚惚。
　　身侧的珊瑚枝开始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它们慢慢伸出了纤长的触手，朝着二人的后背一点一点触碰过去。
　　黑雾随着水流的鼓动，一圈一圈的扩大起来，将他二人萦绕在其中。
　　“把意识交托与我，我将带领你们，我新的族人，我们一起，占领全新的领土。”
　　“我会教会你们如何去适应陆上的生活，如何利用我们自身的优势，更好的，千秋万代的生活……”
　　“来吧……到我身边来，成为我的子民。我会教你们如何活得更好……”
　　耳畔声音不断鼓动，唐翳身形摇摇晃晃，开始不受控的往前。
　　？这是怎么了？
　　心底闪过连串疑问，唐翳茫然的看着自己摇动的鱼尾。
　　幸而他尚未能熟悉掌握鲛人躯体的平衡，加之内心的抗拒，尾巴上的动作一大，身体便即前倾，重重摔入珊瑚丛中。
　　发话的鲛人似乎没料着会有这一幕，语声微微一顿。
　　绝尘子抬手，也学着他的模样，用指节敲打着水流：“氐人族天生有鱼尾，陆上之人生而有双腿，各有所长，各自生存，相安无事，为何定要打破这种制衡？”他的发声比之那鲛人更为流畅，也更加清晰。
　　那鲛人一怔，眉心随即拧起，指节叩击的速度加快：“难道你心甘情愿一辈子蛰伏在这海底？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是谁让你变得如此软弱无能？澜澈吗？”
　　绝尘子不动声色，敲出一段声音：“是谁让你变得如此冷漠？明知鲛人出水超过一日便会全身脱水而亡，却仍要迷惑怂恿族人飞蛾扑火？是谁教得你借助水流和珊瑚设阵，以迷幻术蛊惑你的族人？”
　　鲛人不说话了，他瞪大眼睛，死死的盯住绝尘子，突地双手推出。
　　一面水墙朝着二人的方向翻涌来袭。
　　绝尘子甩开鱼尾，啪的一声，狠狠击碎了水墙。
　　随即，四周萦绕的黑雾，聚拢成型，化作一圈又一圈手持兵刃的黑鲛人。
　　“抓住他们！”发话的鲛人重重的敲击着水流。
　　四周的黑鲛人齐声嘶吼，疾冲过来。
　　绝尘子拉着唐翳，笔直朝上一冲。然后，他身子弓成一团，再猛地甩尾弹开。
　　大股水流翻涌倒腾，袭向那些合围过来的黑鲛人。
　　被这股水流冲击，黑鲛人纷纷后退。
　　绝尘子趁机以鱼尾卷住一处珊瑚，用力一拔，而后悍然扫尾，接大片珊瑚枝被他或连根拔起，或击成粉碎。
　　随着这些珊瑚的破损，黑鲛人的动作似乎慢了下来。
　　绝尘子四处游走，所到之处，必顺势击倒一大片珊瑚。他显然很喜欢这个追逐破坏的游戏，丝毫没有顾忌到仍立在珊瑚礁正中央那只鲛人，越来越阴沉的目光。
　　突地，鲛人仰天发出声嘶吼，抬手扭转开身侧一枚暗红色的珊瑚。
　　机关响动声起，珊瑚林中出现一面接一面不同方向的水晶墙。
　　林子正中心，一面透明晶石打磨而成的镜子悬浮翻转，以一个半倾斜的角度垂下。
　　鲛人站在镜子下方，手捧着颗硕大的夜明珠。
　　明珠光辉投射到顶端的悬镜，再从镜面反射，映在不同的水晶墙上。
　　晦暗的珊瑚林中霎时间亮起无数道幽微冷光。
　　微不足道的珠光，在这数十面晶石打磨而成的墙上来回反照，形成无数光影。
　　林中的黑鲛人连同绝尘子与唐翳的身形，映照在水晶墙当中，在各个方位显现，分不出哪个是真身哪个是虚影。
　　唐翳头晕眼花，只觉得先前的包围圈一下扩大了十数倍。
　　纵明知是错觉，强烈的视觉效果，仍是让他心悸不已。
　　绝尘子“啧”一声，环顾着周围真实与虚幻交叠的人影，忽扭头朝唐翳眨眨眼，抬手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奇怪的表情。
　　唐翳完全没看懂他的动作，睁大眼睛瞧着他。
　　绝尘子伸手在虚空中画了个圈，指尖纵横交错，连画出好几条直线。
　　所有的线都交汇在一个点。
　　唐翳：“……？？”
　　绝尘子不等他有所反应，直接甩动鱼尾，对准他的后腰朝上横扫。
　　他这一甩力气极大。
　　唐翳身不由己，只觉得后背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推着，斜冲出去。
　　身子凌空的瞬间，他整个思绪都凌乱起来：师伯这是要干嘛？他刚刚给我做的手势是要暗示什么？
　　他一定是要我做什么吧……可到底是要做什么？
　　没等他思考出一个结果，鱼尾撞上一物，紧接着，他整个身子被挂了上去。
　　唐翳低头，看到底下那只发号施令的鲛人手捧着夜明珠，正仰着头，恶狠狠的瞪着他看。
　　他眼神极其凶狠，身形却始终不动，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唐翳四周环顾，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挂在了鲛人头顶悬着的那面镜子上，赶紧用尾巴蜷住镜子，让自己不至于一头倒栽下去。
　　鲛人手中的珠光刺入他的瞳中。
　　唐翳下意识闭眼，心头莫名浮现出绝尘子适才所画的图形。
　　无论这些水晶墙所造出的光影效果有多夸张，若没了顶上这一面镜子反射的第一缕光，便始终缺少了最初的那一缕光源。
　　没有光，便不会有影。
　　想明白这个道理，唐翳瞬间醒悟过来：师伯送我上来，必然是要我打破这面镜子！
　　他努力扬起鱼尾，挪出一个最大的角度，拼尽全力朝着镜子重重一击。
　　哗的一声清响。
　　镜子碎成无数水晶片，飞溅出去。
　　四周光影一暗，彻底熄灭。
　　绝尘子身形游走在珊瑚林的各处，他破坏力极强，瞬间又敲碎了好几片珊瑚。
　　发号施令的鲛人急得大吼大叫，偏又无补于事。
　　随着珊瑚林的破坏程度加大，成群的黑鲛人停住。
　　突地，绝尘子夹住一张黑曜石画成的符箓，双掌一合。
　　他并未念咒。
　　符箓绽出刺眼金光，竟被催动了。一卷烈焰冲开水流，将四周的海水瞬间煮沸，朝珊瑚礁正中央的鲛人直冲过去。
　　那鲛人吓得哇哇大叫，挣扎几下，身形却始终没有挪动，最后噗通的一声摔倒在地。
　　唐翳这才发现，他并不是将鱼尾藏在珊瑚礁底下，而是他下半身就只有半截鱼尾。
　　这半截鱼尾露出来，他似乎十分惊恐，拼命挪动身形，想将身子重新藏在珊瑚底下。
　　绝尘子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你有残疾？”他敲动水流。
　　听到这句话，那鲛人顿时龇牙咧嘴，恶狠狠的瞪着绝尘子。他手指飞快的点起来，疯狂的敲出大串音节：“我天生鱼尾就不全，那又如何？你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你们凭什么以一条鱼尾来衡量我能力的高低？我能做到的，你们都未必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成为氐人族的一员，凭什么要受到驱逐？”
　　绝尘子点点头：“你鱼尾虽然不全，却拥有比其他氐人族更强大的心志和意念。”
　　那鲛人咬牙敲着音节：“所以我恨你们，巴不得你们全部去死——你们既然自恃聪明能干，那就统统到陆上去吧，我巴不得你们全部死在陆上，死个干干净净，所有人，一个不留！”
　　绝尘子目不转睛看着他：“所以，你蛊惑族人袭击渔船，蛊惑他们到陆上去？”
　　“是！我就是要让这些自以为是，自以为是有鱼尾就是高贵的氐人尝尝被打败，被猎杀的滋味！”
　　“你这么肯定陆上的人会赢？”
　　“我知道他们会。”
　　“为什么？”
　　“因为……陆上的人凶狠残暴……而且喜欢掠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氐人，一辈子离不开水，注定要失败。”
　　他无意识的敲动着水流，眼前浮现出昔日那些驱逐、漠视的画面。
　　因为鱼尾残缺，成为家族的耻辱。没有可以往来的族人，所到之处唯有排挤和嘲讽。
　　莫名的攻击，无端的恼怒，即便想求一个安静独处的角落，都不被允许，唯有……被永远放逐在那条幽深的海沟。
　　海沟里有什么好？
　　这般暗无天日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愿意过！他用力揉了揉脸，再次仰头，怒目瞪向绝尘子：“我恨你们这些氐人，自以为有了健全的鱼尾，就拥有值得骄傲的资本！其实你们，什么也不是！到了陆上，你们才会真正的绝望！我希望你们都死——”
　　唐翳默然听着他敲动的话语，微微摇头：因寂寞而生的仇恨，想要通过让对方消失来企图得到缓解，终归是会后悔的。因为仇恨的根源，也仅仅是寂寞而已。
　　绝尘子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忽敲出一句话：“真的恨吗？”
　　那鲛人咬牙切齿：“当然！”
　　“我不信。”绝尘子唇角一扬，笑了起来，“你骗人。”他修长的手指灵活敲动，水流发出有节奏的脆响，“你若恨你的族人，希望他们全部都死，方才为何要抱住受伤的族人，为他疗伤？为何不直接通过迷幻术，要他们彼此斗殴或是自杀？这比蛊惑他们袭击陆上的人可容易多了。”
　　“我……我只是……”鲛人敲击水流的手指迟疑起来，发出细碎的声响。
　　绝尘子的笑容十分愉悦：“你只是不敢承认，你爱他们。你只是想要大家的保护和疼爱，想要大家能够静下心，听听你说的话。你只是太害怕孤独。看样子，你还是个孩子。”他轻轻的甩动鱼尾，张开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动作。
　　“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那鲛人慌乱的敲动着手指，声音忽然断了，他双手捂起脸，呜咽起来，莹白的珍珠顺着他的指缝滑落。
　　“你为什么要戳穿我……你为什么要来？”
　　他趴在珊瑚石上，天生残疾的鱼尾随着他身子的抽泣，一下一下，不协调的扭动，模样确实不好看。
　　突地，他拾起珊瑚礁上一块片破碎的水晶镜片，狠狠往自己喉咙的方向扎去。
　　绝尘子似乎料定他会有这样的动作，鱼尾一甩，镜片飞了出去。
　　“你要干什么？！”鲛人怔怔的看着被绝尘子搅成渣滓的水晶碎片，“我死了，困住这些的氐人的幻术才会解开，这样，他们就能回到原来生活……你为什么阻止我？”
　　绝尘子悠闲的摆动鱼尾，一下一下扫过眉心：“因为我另有办法解咒，所以，你就不必死了。”
　　鲛人咬着牙：“你来这里，难道不就是要我死么？将我带回族里，跟现在就死有什么区别？！”
　　绝尘子不回话，抬起五指粘连起来的手掌，顺着水流，轻轻抚落。
　　一片金光缓缓包裹着那只带有残疾的鲛人鱼尾。
　　鱼尾开始变长，长出细密的鱼鳞和扇形的尾鳍。
　　鲛人：“？？！！”活动了下尾巴，“？……”
　　绝尘子敲出串音节：“这只是障眼法，让它的外观看起来完整的。而实际上，你的鱼尾仍是原来的样子。一会我解咒时，会趁机抹掉他们这段时间的记忆，你就混在他们当中一起回去罢。”
　　鲛人怔住了，怔了半晌，他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绝尘子淡然一笑：“我从来不觉得要用死亡去惩罚一个心存悔意的人。”转身，指尖凝出一团的金光，散成点点碎末，飘向那些全部木然不动的黑鲛人。
　　水流的速度似乎柔缓起来，承着金光，黑鲛人的鳞片逐渐恢复了原本宝蓝的颜色，僵直的手脚也慢慢活动起来。
　　绝尘子负手而立：“其实，陆上的人，一点也不残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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