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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友
柳晏的话如同一声炸雷,把宋准浑身上下劈了个遍,难怪他们对契丹语毫无反应。如果柳晏的判断没错,那么周氏确实有通敌叛国的嫌疑,这个案子如今也上升到县衙无权处理的等级了。
许县令眉头紧皱,对他们说:“你们先出来吧,此案需要即刻上报,在州府来人之前,所有人都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我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明白吗?”
“明白。”宋准应道,令狐朝和柳晏从牢房出来,宋准又再往牢门上加了一道锁。
“惟衡,今夜你留在县牢,亲自看守这些嫌犯,我去向州府发文书,届时你需要跟着州府的司理参军一同去向知州和通判说明情况。等案子全交由州府,大概就是你我分别的时候了。”
许县令说完,带着两个衙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县牢。
人走了,他的话却像扔进水面的石块,在宋准心里激起了久久未平息的波澜,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愣神。
“惟衡,我们也不回去了,在这陪着你吧。”柳晏说,又看看令狐朝,问他,“好吗晦言?”
令狐朝点点头,走到宋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不管你调去哪儿,我们都跟着你去吗。”
“令狐兄,稚言,多谢你们。我只是没想到,年初才和许夫子共事,这才没多久,就又要分别了。”
宋准的语气里有些落寞,若是这一别,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见面。
令狐朝说:“人活在世上就是要不断地分别,没办法的事情,与其纠结这个,不如好好珍惜还在一起的日子,嗯?”
“嗯。令狐兄说得对。”宋准一直觉得令狐朝说的话都很在理,不管是当初自己才出仕什么都做不好的时候,还是现在,他总能用简单的话说到人心坎里去。
三人将牢里的矮桌和凳子直接搬到了乙字号牢门口,盯着牢里的大巫一行,还有那六个守卫。
令狐朝不知道又从哪找出本书,就着烛光看了起来,宋准凑过去瞧,问他在看什么。
他将书合上,封面写着《宋刑统》。
原来正是宋准从前在牢里放着的一本,早都不知道扔在哪儿了,竟让令狐朝给找出来了。
“令狐兄,你真是到了哪儿都能找到书看啊……”
令狐朝垂眼轻笑:“不然干点儿什么呢?”
“我给你们唱个曲儿?”柳晏凑过来眨眨眼。
“你倒还有这闲情雅致,我却是什么也听不进看不进了。”宋准说。
“怎么了?是为了要调任的事儿?”柳晏问道。
“也不全是。”宋准撇撇嘴,道,“不知道会被调去哪儿,心里直打鼓。算了,还是不要在这种地方说这些。倒是你,那几日去卧底没见到,怎么觉得你脸都瘦了一圈?”
令狐朝听到宋准这样说,也抬起头去看柳晏的脸。
从前他的脸虽是瘦的,但两腮的线条却圆润,这也就几日没见,那两块脸颊肉竟都没了。
柳晏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没感觉到。”
令狐朝把他脸扳向自己,左右看看,笑了一声:“孩子这是长大了。”
“那我还漂亮吗?”柳晏眨眨眼,期待地望着他。
“漂亮。”令狐朝松开他的脸,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宋准感叹道:“时间真是快啊,算起来,我们也认识一年多了。当初初见的时候,闹得可真是不太愉快,没想到如今竟也成了挚友了。”
“这可不能怪我,是晦言那时候一直要跟我撇清关系,我才出此下策。”柳晏说。
“谁让你一直出现在案发现场故作玄虚?”宋准反问他,“你当时还说什么,以后会是我的头功,我还一直没问过,难道你是想犯个大案子?”
“哎——”柳晏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瞪圆了眼睛,说道,“你就说,我是不是帮了你很多忙,让你立了不少功?往后还日子还长,够不够你挣头功?”
“你真是这个意思?”
“当然了,我用晦言起誓,要是有半句假话,我这辈子都再也唔唔唔……”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令狐朝捂住了嘴。
令狐朝说:“不要说这种话,好的不灵坏的灵。”
直到柳晏疯狂点头,打着手势表示再也不说了,令狐朝才松开了他。
这一夜在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度过了,第二日才刚到点卯的时候,许县令就来了。
“惟衡,昨夜情况可还好?”许县令问。
宋准看到他眼下的两团乌青,就知道他也是一夜没睡,柳晏在寅时就撑不住靠在令狐朝身上睡了,听见许县令说话,才睁开惺忪的眼睛。
“夫子放心,一切安好。”宋准应道。
许县令点点头,说:“州府的司理参军大概中午就会到,但应该不会停留太久,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下,换件干净衣裳,到时都需要作为证人去州府。”
“那夫子您……”
“我没事,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呢,你们快走吧,别到时候没力气赶路。”
“好,听夫子的。那学生就先走了。”宋准对许县令行了一礼,许县令没再说话,对他摆摆手,在他们坐过的凳子上坐下了。
出了牢门,天才刚刚亮,柳晏伸了个懒腰,抻了抻胳膊腿儿,身上的骨节全都在咔咔响。
宋准问他:“你这身上怎么回事儿?怎么像骨头都散架了似的。”
柳晏漫不经心道:“原本就是散架的啊,你想看我拆哪块骨头,我都能拆下来。”
宋准沉默了,从前只知道他能拆胳膊,没想到全身骨头都能拆,鬼樊究竟是把他们当什么东西在训练啊?
令狐朝照着柳晏后背给了他一巴掌:“别吓唬惟衡了,快回家。”
回去小睡了一会儿,起来梳洗,换衣裳,吃饭,回衙门等着州府的人过来,许县令说得不错,才刚过未时,就有州府的马车来了。
或许是因为案子实在严重,司理参军和通判都一起来了。
司理参军宋准不认识,但通判可是熟人,正是上一任的崔县令,在水匪彭十八被剿灭之后升迁上去的。
崔通判见到宋准就赞他有勇有谋,今后必定仕途风顺云云,宋准被他夸得一愣一愣的,只得谦虚地说:“都是下官的本分。”
客套完,他们也去了解了案子的具体情况,去县牢里查看那些嫌犯。
全都确认无误之后,便叫许县令整理好这个案子的所有案宗,将案子涉及的所有证人、嫌犯、受害者一并带去州府配合案件调查。
宋准、令狐朝和柳晏作为查案证人去州府倒无所谓,只是受害者大都是孩子,不好赶远路,司理参军就叫宋准带路,一一去了他们的家里仔细查问,叫宋准做好证词记录。
接下来便是往州府去,他们到了的时候,衙城都已经落锁,只能等第二日再升堂审案,只能在官廨里住了一夜。
升堂之前,知州又把宋准叫去,将案子的来龙去脉都事无巨细地问了个清楚,弄得宋准心里都有些惶恐,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细节。
大巫那一伙人的罪行没什么可说的,拐卖孩童、惑乱民心、散播谣言、诋毁朝廷命官,司法参军列了十几条罪状出来,条条按律当斩。
大概是死到临头了,他们终于交代了和攸县周氏的交易,那伙看守被证实是金国人,有几个还是军犯,以周氏府兵的名义记在周府名下,实则看管周氏搜罗的钱财和要传递给金国的图纸。
这下便是坐实了周氏的通敌叛国的罪名,知州当时就命人去攸县捉拿周氏全族,文书送去提刑司,由提刑官判决。
等退了堂,知州又将宋准叫去,对他说,这个案子涉及到通敌,需要严格保密,所有参与过这个案子的官员都会被调往他处,要不了多久吏部就会发文书下来,但宋准破案有功,应该是会升迁的,朝廷还会赏一大笔银子,只是不会在明面上,今后若有人问起此案,也叫宋准当做自己从未办过这个案子,不要与任何人提起讨论。
知州看宋准的眼神很是欣赏,从前宋准剿匪的时候他就对宋准青眼有加,当初他赏的那块匾额,还挂在宋准堂屋里呢。
宋准向知州行了个礼:“下官谨记知州教诲,今后必定三缄其口,只当从未发生过这件事。”
“很好,年轻人,好好查案子,今后前途无量啊。”
案子彻底结束,已经是五月底,提刑司仔细核查后,依照《宋刑统》,周氏家主以叛国罪被判当街腰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刑;十五岁一下子嗣以及母女妻妾兄弟姊妹等皆没入掖庭;伯叔父、侄子女等流三千里,并籍没全部家产。
除此之外,周府的奴婢皆充官奴,连受过其恩惠的门生都终身不得再考科举。
宋准和许县令的调任文书也在这时候送来了,许县令被调到了枢密院做文官,官阶七品,宋准则被调至楚州做司理参军,官阶八品。
宋准看到要去楚州的时候,心里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楚州正好在宋金边境,局势比较混乱,当年扬州的战乱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要去楚州,他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了。
许县令枢密院的职务催得紧,几乎是接到文书的第二天就需要启程去临安赴任。
在他启程的前一日晚,宋准和令狐朝柳晏在酒楼给他办了饯行宴,宋准心里酸酸的,往后在官场上又是单打独斗了。
几人都喝了些酒,许县令对宋准说:“惟衡,今后在楚州,凡事不要逞强,若是实在做不到,哪怕不做也是,卫夫子的事情,我会在枢密院帮你打听,到时候写信给你,你还年轻,莫愁前路啊。”
“多谢夫子。”除了这一句,宋准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又说了一遍,“夫子也保重。”
六月初三,宋准也启程往楚州去了,同去年从临安来攸县时一样,柳晏带着鬼樊的部下先行一步去那边安顿据点,他说要接着开茶馆,没有听书的日子他过不下去。
令狐朝则和他一起,从陆路转水路,走运河顺流而上,在七月初的时候到了楚州山阳县——楚州州府的所在。
在船上百无聊赖的时候,宋准和令狐朝趴在船舷上看两岸的景色,宋准将一直以来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令狐兄,你和稚言为何都愿意跟着我到处奔波呢?从前在临安,稚言已经掌管了吟兰苑,在攸县又将茶馆和茶摊开得那样好,跟着我去新地方,不就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吗?”
令狐朝的眼睛被太阳照得眯起来,宋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他伸手指了指运河两岸的那些柳树,说:“你看,你说那些柳树为何春日抽芽,夏日辛苦长叶,到了秋日却都要掉光,来年又从头开始呢?”
宋准说:“自然是因为万物轮回,柳树生来如此,松柏便不会。”
“我与稚言也是生来如此。”令狐朝转头看向宋准的眼睛,宋准这才看见,他是真的在笑。
他又说:“我们不像松柏,也不像柳树,像浮萍,没有什么归宿,随水流漂到哪里,就在哪里停下。从前在西凉也是,你说那营帐是归宿吗?有时候我觉得是,有时候又觉得不是。后来到了临安,我也不觉得那是我的归宿,遇到你,又和稚言重逢,我才有了一些归属感,我相信他也是同样的感觉。”
“在我们看来,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让自己快乐。你是有父母兄弟,在故乡出生长大的人,或许不太能够理解。但对我们来说,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在宋准的眼泪都要掉下来的时候,令狐朝又笑了笑,把手放在了他肩膀上:“所以,我们并不怕要从头开始,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各人有各命,这就是我和稚言的命。”
听了令狐朝的话,宋准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突然有些后悔问出这样的问题,显得自己格外不识好歹。
令狐朝却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道:“我知道这些事情你早在临安的时候就想问,一直憋到现在,是在等我自己愿意告诉你的时候,如今是我愿意告诉你,怎么你还自责起来了?”
宋准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再追问,两人只看着运河两岸的庄稼,从稻子慢慢变成麦子,直到船停在了码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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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到此就结束了,下一卷和下下卷正在存稿中,隔日更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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