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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夜雨对床(终)
那夜在行宫,武朵紧紧攥着他的手,眼神明明难掩恐惧,却因另无退路而无比坚定:“骈行,如果你做不来,没关系,就交给我来做吧。”她在担心那能让老谋深算的圣人都无比忌惮的存在会成为他登基的最大阻碍。
与其来日独面未知,倒不如在圣人尚且有条件的情况下先坐上宝座。李绍云凝神思忖,从事后李虑深的表现来看,立储势在必行,但传位并非急事。也就是说,于圣人的视角,那无名威胁他自己尚能应付。换句话讲,倘若元伯猜测属实,也就是圣人身体即便有恶,目前也尚算康健。可于他们这些新手来说,察觉此势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武朵和元伯都倾向于提早抵达稳妥,而不是由着圣人拖沓干耗。如若圣人不肯彻底松手,便只有逼迫圣人退位了。心脏又开始不堪重负地狂跳。
高懿懿询问:“要做吗?”元伯与她一齐看向太子,令后者压力更甚。李绍云抿着唇,手按胸口缓解一会儿,摇了摇头:“如此一来,还有一个疑问,父皇为何将兵权先行交给我?圣人一向提防我的秉性,如果他暂且不愿传位,定不会交兵于我。”元伯抵住下颌,垂眸颔首:“也有道理。”
“我要将武朵接出来。”一经想通,李绍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态度,而后交代元伯,“切莫妄动,由我先与圣人详谈。”元伯垂了下眼,算是应下,但随即又补充:“至于武朵,我想你还是同她商议一下,再做决定吧。”
“若商议,她必不同意。”太子接得很快,显然很不赞同元伯的提议。元伯料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语气不咸不淡地提醒:“是我我也不同意。此时谜团重重,你我皆像无头苍蝇,唯有圣人手握谜底却不轻易示人。很显然,跟在圣人身边更接近真相。你自身难保,接她出来反而不见得安全。”太子被驳斥得哑口无言。高懿懿又有点跟不上思路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元伯叹了一口气,松解一些,安慰他:“骈行,受皇权左右,你与圣人的父子关系可能有些畸形,但武朵与圣人本就缺少关联,反而不受影响。你能明白吗,她不觉得自己在圣人那里有多么危险。现在最让她忧心的——是你。”
【“我定不会让你成为那孤家寡人的。”】
骈行,以往你反复问过,而我从未想通作答。现在,我做出了我的选择——我选择让你顺顺利利地活着。
【“妾身希望殿下跑得比兔子还快,任何疾苦都追不上。”】
太子皱眉阖眼,沉沉叹气。他李绍云……何德何能。
低头看向桌上被反复涂改过的草稿,太子发话:“如此的话……方才的人事安排并不妥当,要改才是。”多说无益,此刻他唯有力尽所能,做足准备。
元伯欣慰松气,温柔地扬起嘴角。他也有些累了,记不大清晰了,于是揉着太阳穴问他本来的安排如何。太子用手指点着凌乱的笔迹,边回忆边梳理:“嗯……因为想要盯着各部又给足各位尚书面子,考虑到工部那边有上官刺史他大哥暂且足够,兵部又我亲自坐镇,所以户部侍郎不动,吏部郎中和刑部员外都升侍郎。”
高懿懿蹭到元伯身后跪立,接过对方放松额穴的活计。元伯空出思绪,想了想道:“看来光监视六部才不足够。这样,骈行,你去同圣人商量,由你就任尚书令。如此一来,咱们再酌情提拔各司近臣即可基本掌控六部。而侍郎等人当承担更加重要的事情。我想,不妨叫侍郎去中书省,郎中去门下省,员外去御史台。只要各在其位,即便不是要职,这三位能人也会便宜行事的。”李绍云边听边记,抚着下巴纵观总览,最后终于满意笑开:“还得是你啊,嘉恒。就这么办!”
“另外,詹事府最核心要紧,得有你做詹事我才放心。少詹事……就由魏枫来当吧,配合你。府上其他人都由你具体安排。”事态逐渐明朗,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高崇武进来正好听到他们收尾,于是没有出言打扰,等到李绍云结束了喊他过去,他才表明来意。
“你来信说东海当真有异,怎么回事?”太子询问,被高崇武转开话题:“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殿下,现下还有更急的。三皇子似乎跟董家大娘子要远走黔中道,你可知晓?”李绍云抿了口水,放杯子的手顿了顿,才淡淡道:“老三想走……就让他走吧。”他巴不得李疾霆赶紧从武朵眼皮子底下消失。高崇武急切追问:“三皇子身份不一般,要跟着的吧?”
太子点点头,托腮思索,轻叹一声:“此事知之者甚少,又要应对心思活泛的老三,得派靠谱心腹才成。可黔中道又那么偏……”
高崇武再次急不可耐地打断他:“我有一计,殿下看这样如何?玄铁军中伤病者也不少,与其让他们在营中逐渐被边缘化,莫不如放之退役休养,举携家眷迁至黔中道安居。虽然远走,但黔中道相对安全、气候温和,待遇上多拨款项弥补便是。”既是亲信,又是武将,既能监视,又能安置。李绍云惊喜允诺:“如此甚好啊!”高崇武便领命抱拳离去。李绍云见他要走,遗憾试图挽留,疑惑将其叫住:“你来就为这事儿?”高崇武脚步未停:“他们马上要出发了,我怕来不及。等我把这些都安排好了再说吧。”
太子一听,不由得笑道:“崇武,你不都自己想得挺明白嘛。既然急迫,何来考我?你做事我放心,以后此类事,你行使后奏就是啦。”高崇武断然拒绝:“不成。殿下已是辅国太子,末将怎能越俎代庖?”屋里李绍云嘴角一抽,无奈摇头。刚穿完鞋站起身的元伯瞪着高崇武来去匆匆的身影,有一瞬间他觉得左副的话是在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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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符在身,无人敢拦太子宠臣。忙完和吏部郎中的对接,元伯盛车,蒙着夜色赶回府邸。“呵,别吃那个了,崽崽,”元郎中看着自家好像闹了耗子的府上,无奈一笑,卸衣便向伙房走去,“给你做点儿热乎的吧。”高懿懿闻言来了精神。嘴边的冷食顿时不香了,她蹭地窜起来,尾随其后,糕点残渣抖落一路。
伙房烟重,高懿懿非要蹲在地上帮他扒拉柴火。元伯没拦着,反正也拦不住。“你去吏部郎中家怎不带我啊?”高懿懿一手拄着下巴,一手持棍戳着焦炭,噘着嘴百无聊赖地问道。“骈行新封,吏部郎中作为太子近臣,这些天肯定不少人巴结着。”元伯俯身在一边,借着稀薄烛光,手上游刃有余地择菜改刀,随口答复,“都是各路英杰,去了不寒暄几句不妥。怕你无聊。”高懿懿垫着手掌抬起一个浑圆的“哦”字又落瘪。那确实是挺无聊的。
扯下几片留作年夜饭的腊肉下水沸煮,挽袖撑裙的元伯掌勺扒拉几下,扣上镬盖。“还有人问起你呢。”大厨得了空当,等待火候的工夫里叉着腰跟一拨弄消耗一把胡榛子的伙计闲聊,“呵,都说太子从哪弄来你这么个身手厉害的巾帼勇士,没听说过啊,还猜是不是骠骑将军家的后裔。”
“啊,哪里来的谣言?净瞎胡闹。我厉害跟他左侯卫有啥关系?”高懿懿美滋滋地听着,每一条无形的尾巴都翘得老高,歪着脑袋、得意洋洋地反驳。看她神采飞舞,元伯也笑,转头去舀涌现出香甜色泽的汤汁前,举着空勺虚点她一下:“八成是借刑部员外把你安排进武府时候传出来的误会。”
高懿懿由他指示扔下烧火棍,闻着香味往灶台上凑乎,被元伯以迸溅危险为由罩脸拨到一边。“诶,元伯,你知道吗?”武艺高强、浑身精力无处使唤的大馋虫站起身,两手一撑,摆腰便从桌上翻到对侧蹲好,不给元伯添乱,但给元伯分神,“军里的弟兄们说,骈行入主东宫,论这武随的功劳,我可是头一份呢。”她扒着灶台边,仅露出一双滴溜溜转悠着不知道在畅想些啥的弯月杏眼,欲盖弥彰地“嘿嘿”笑着。
这给她了不得的。“是嘛,”元伯盛出热菜,隔了层层厚厚的抹布递过来,半是调侃半是宠溺地追问,“怎讲?”高懿懿将脸埋进滚滚热浪中吸食一口浓香的轻盈,捧着汤盅,展臂起身,声情并茂、传神写照、历历如画、跃跃眼前地描述了那天皇宫中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扣人心弦、荡气回肠的来由经过。她选择性忽略了此间种种凶险,更是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在衬托下,勤王李绍云像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闺阁娘子。元伯累了蹲在地上,双手托腮,听得目不转睛、全神贯注、有滋有味、兴致勃勃。他选择性忽略了此间种种疏漏,更是对右副言语深信不疑,在蒙昧下,勤王李绍云就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闺阁娘子也没什么问题。“哈哈~这给你厉害的?”
菜汤渐凉,高懿懿轻抿一口后,大快朵颐起来。元郎中做的饭和他这个人如出一辙,精致,细腻。如果高懿懿自己饿得没边、来打牙祭,肯定三下五除二往锅里捯饬几下,能吃就进嘴了。元伯下手就会比她自己来耽误很多工夫,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刻钟后,高懿懿开始刮灶台里的锅巴。
元伯靠坐在一边,舀着最后一碗福根儿,手上动作着,却不怎么往嘴里送。他一向作息规律,本来没什么食欲,只是对方亲自递过来的,盛情难却。高懿懿一边致力于光盘行动,一边继续向元伯讨问朝中对她的好奇探寻,带着那种初入世俗的懵懂盲从,以治在无为的天真为底,以浑然天成的乐观成形。元伯毫不自知地凝视那忙碌,没任何落脚地欣赏,没丁点逻辑地愉悦,温柔地回应:“你可成了京城百家谈议的香饽饽了。”
高懿懿发愁地冷了脸下来:“我要他们没事儿说来看去的做什么?”元伯问她如何。
“……无事。”高懿懿尽最大可能,结果回应连她自己都糊弄不过去。她继续倒水擦锅,然后放弃,停手朝元伯委屈望来,“唉,就是六皇子。”元伯眼巴巴地等她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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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过后,逃过一劫、诚惶诚恐的六皇子李景然为了探望告病闭门的五哥,在宫中偶遇高懿懿。一见熟悉的棕马,他眼前一亮。
“小高娘子!”六皇子追过来,叫住险险驰去的玄铁右副。小女武将回头看去,等李景然喘匀气好表明用意。
“那日多谢右副出手相救。”
高懿懿不以为意地回了句“小事,奉命而已”,准备继续赶路,结果又被叫住。
“且记二皇兄所言,尔名诚辉?”
“吾大名高懿懿,”小女武将不明所以地解释,“小字诚辉。”六皇子闻言又肆意微笑,令高懿懿渐起眉皱。其实李景然并非刻意,他平时也总是面带浅浅的笑意,给人一种谦和温顺的印象。只是高懿懿对他这种毫无缘由的友善天然过敏,她自认为这种心态不会平白表现在李氏皇族的任何人身上。
“那还真是……有缘,哈哈。”李景然很久没如此激烈地运动过了,还在安抚自己雀跃不已的心脏。高懿懿不解,下意识询问:“怎讲?”
“哈……”六皇子终于缓解完毕。他直起身来,仰头朝勒马回望的高懿懿微笑介绍,“在下弱冠,表字诚悦。诚心之诚,欢悦之悦……”
“……闻之与尔甚似。”诚至金开贯为诚,福瑞同跃期为悦。
可惜高懿懿才领会不得其中奥妙,只觉对方名谁唤某干她何事,甚感奇葩地夹马离去。六皇子无由拦她,只得原地目送。
往后几日,她随太子奔走,经常得见。六皇子望她那目光愈发澄亮,澄亮得异然,那笑容无比真挚,真挚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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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辉……诚悦。”元伯捏着下颌思忖,温柔轻笑,“倒是相近投缘。”高懿懿怒目驳斥:“相近就是相近,扯有没有缘做什么?”元伯揶揄道:“光彩夺目,自会有人青睐。这算什么?都有人开始惦记着给你做媒了。六殿下心慕于你,你不高兴?”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品味其中的酸醋和苦涩,高懿懿先气鼓鼓地呢喃:“我要他心慕作甚?他看着就呆呆傻傻的,怕是拿我消遣,根本就不懂什么喜欢、珍爱。”可她一眼便看出了对方的心意。于是元伯更没了心思再琢磨自己。
放下手中汤盅,元伯觉得有必要给眼看着就要初入情场的崽崽预备点儿红尘经验,以便她辨清真伪,莫错失佳人:“崽崽,其实,彼时得遇学士,骈行也是不懂如何爱人的。”
高懿懿当然不信:“骈行若不懂爱,那他是怎么去爱静安嫂嫂的呢?”
诚辉鲜少质疑他的论断,以至于元伯没想到对方在此事上相当坚定地回以反问,甫没答上。而后他略微思索,回忆着旧时旧事,斟酌道:“昧于爱者,良配不期而遇,天机不可多得,那便只好……紧紧依偎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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