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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裴真在神木的旁边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什么也没做,一个字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高耸入云的神木发怔。神木没有再做出任何反应,那些赤金色的漂亮枝条也没有再垂怜过他。裴真终于产生了一点作为人的情绪,他会困惑了:眼前所见,到底是神木,还是太曦?
他是否在刻舟求剑,亦或缘木求鱼?
第三天,他想通了,他和太曦的母子缘分也许就到这里了。太曦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但结果只能是如此。
她无法看到裴真成长,也无法给这个孩子留下任何东西,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亲自教给他什么是“离别”。而这两个字,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裴真才终于学会。
裴真的眼下乌青憔悴,静静望着神木。他整个人周身气质发生大变,仿佛脱胎换骨,这副劲瘦的躯壳里终于装了灵魂。
他起身,走到距离神木最近的地方,轻声说:“我走了,阿娘。”
神木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阳光温暖而明亮,微风轻柔地吹。裴真的眼瞳幽静而沉稳,他勾唇笑了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有杀劫在身。南域八大宗门、十六世家的人等着要杀他。今天是他与乌行空见面后的第十日,乌行空早已将他的身份昭告南境,就算打,他也要离开此地,不能让任何人的血弄脏神木所在的领域。
裴真在走出神木百里之外的时候,遇上了追杀而来的世家子弟们。
他对此视若无睹,引着对方又走了几十里,才折枝作剑,旋身杀去。
封闭的领域,将近七日的厮杀,溪水与竹枝都被染了红,裴真反手抹掉脸上的血迹,看着满地或昏厥、或惨痛哀嚎的修士,闭了闭眼。这场战役之后,他与那些未曾谋面的南域宗门世家算是彻底决裂。
今后等待他的,将是无休无止的厮杀。
而他衣领里的神木枝仍完好无恙,这表示,他出了雾越国以后被追杀那么多次,仍到不了那个死劫。
他生平头一遭觉得自己命大,又无数次觉得没意思透了。也许这第三道死劫根本不存在,神木枝叶根本不会生效呢?他将袖子撕下来,简单地包扎了刀剑伤,蹲在溪旁歇了一会,而后,从其中一名子弟的储物囊里取出传信灵火,捏碎,转身离开。
灵火捏碎之后,世家宗门的人一刻钟之后就能赶到这里。裴真没有再和这些人无意义缠斗的兴趣,他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继续走,朝着未知的方向。
出了神木领域,便是魔域的边境线,魔息越发浓重,河里、树后的魔物越来越多,裴真从小就与魔物打交道,此时此刻,那些魔物在他身上嗅到熟悉的气息,竟是半点攻击的意思都没有。
裴真与那堆煤块似的魔球对视片刻,魔球眨了眨豆大的眼睛,继续凑在一块晒月亮。
他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直到夜深。
浑浑噩噩中似乎穿过了某个结界,前方昏暗的密林里出现高高低低的古旧建筑,每个建筑的外面都镂刻着某种特殊印记,只望一眼便觉不适。裴真的脸色苍白,越发虚弱,以至于忽略了黑暗深处隐约响起的几声兽鸣,如同被蛊惑一般,直直往结界深处走去。
头顶清冷月光倾洒而下,照得他脸色苍白如鬼魅。裴真站在一座巨大的高塔前,四周符印骤然明亮,冲天而起!
大地在陷落。裴真感到自己仿佛在下坠,高塔倾倒砸落在他的身上。他被埋进碎石砖瓦中,当即呛出一口血,眼前一片漆黑,忽而听到地底深处传来的心跳声,平稳、轰响,如同藏匿着一个庞然大物。高塔如一株捕猎草,将他挤压在其中,缓慢而强硬地压进地底,作为地底魔物的养分。
“咔嚓”一声,他的右腿被生生挤压断裂。
裴真发出闷哼,发现自己此刻无力挣脱,也无处挣脱,浑身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使得上力气。意识混沌之际,他恍惚想到,重伤、失血过多、腿骨断裂,又被压制在地底,这就是他的第三道死劫么?
神木枝要如何救他?
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也只有这点好奇了。
裴真不再挣扎,一块沉重的砖石斜压住他的胸膛,粗糙冰冷的砖面快要贴在他的鼻尖。他动了动手臂,指腹无意中在砖石锋利的边缘触摸到了一块印记。
似有若无的魔息萦绕在印记周围,他又伸长手臂去摸其他砖石,魔印相连,整个结界,都是地底大魔为了捕食而设计的圈套。
裴真在重伤濒死之际直接闯进结界,虚弱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猎物。
他在浓墨一般的黑暗中不知下坠多深,也昏迷了不知多久,忽然,遥远的地面上方传来轻快脚步声。
裴真的气息微弱,眼珠极轻地在眼皮底下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极致的空旷与寂静里,那人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被无限放大,传至他的耳中。他听到那人踩过落叶、踩过碎石,夹杂着不知从哪里发出的轻灵碰撞声。在坍塌的高塔周围绕了一圈,那人很轻地“嗯?”了声,像是注意到了什么。
裴真迟钝的意识到,这是个女孩子,并且修为很高,很敏锐。
他来不及细思,一股纯正浩然的剑意灌入地底,掀开挤压在他身上的厚重砖石,他身上骤然一轻。堆叠的砖石被强硬轰开一个豁口,清澈阳光照进来,裴真的眼睛被刺激得眯了一瞬,又很快睁开,静静地凝视着光亮的来源。
一个女孩子探着头,有些好奇的看向地底。
裴真一身漆黑劲装,半边身子在阴影中,连脸上都是脏污。
而她站在地面上,低头含笑,璀璨瑰丽的朝阳自她身后泼过来,将她身上衣裙映照得如同烈火,柔亮发丝也毛茸茸的,一双眼圆润明亮。裴真的视线不自控地落在她眉眼,看了好半晌,又移至她发间簪饰,茫然地想,原来那轻灵又好听的声音是这里发出的。
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的眼睛漆黑幽静,黑曜石般瑰丽,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粘稠,少女却忍不住抿唇笑了:“喂,连句话都不说,就这么盯着人看,你到底是修士,还是小狗呀?”
裴真稍微回了神,喉咙滚动,轻声道:“我是裴真。”
少女并没有听见这句话,注意力只在如何把他弄上来。直到裴真被她救上去,视线仍旧黏在她脸上,又说了一次:“我是裴真。”
少女挥剑把此处的魔印全部清了个干净,终于有功夫搭理他:“我叫云拂晓。”
裴真静静看着她,将这三个字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云拂晓告诉他,此处是万魔窟,封印的都是从魔域出逃的高境魔物,都是作乱凡世的祸害,杀了也不必觉得可惜。
她提到这些事时,眼里的矜傲与锋芒根本不屑于掩藏。这是个璀璨、明丽的女孩子,连眼神都利如刀剑。裴真看她越久,越觉相形见绌,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懂得跟着她走,像是在黑暗里待久了的妖鬼,本能地趋近于那一抹温暖与光亮。
可她似乎另有同伴。
相识的第三天,云拂晓说穿过这座山谷,就能和秀清碰头了。他们约定好在这里相见。
裴真的心里顿时一空,默默记住了“秀清”。
他不肯承认,此时的心里有点失落。
但也许是天意都在帮他,山谷里忽降暴雨,冲刷的树木草石堵住了所有的出口。
云拂晓不想弄脏衣裙,于是提议找个地方躲雨,等雨停了再用剑术斩开河道,泄洪离开。
这正合裴真的意。
云拂晓站在山洞口,仰脸看着雨水从竹叶串连成线,她似乎很喜欢下雨,潮湿的雾气被风吹着拂在她的鬓发上,她眯起眼感受,脸上带着点笑。
裴真看了一会儿,问:“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不和我说话了?
云拂晓收回视线,她对这个不知哪来的黑衣少年还算有耐心,闻言进来山洞,语气轻快问:“那我们来聊天。”
裴真“嗯”了声,等她开口。
云拂晓笑笑,“你要去哪里啊?出了山谷也差不多离开万魔窟了,你要回宗门吗,还是有别的任务?对啦还没问你,你是哪个宗门的弟子啊?怎么会来万魔窟这种地方呢,我记得南域的宗门世家是不许弟子来到这种禁区的……”
这些问题,裴真一个都答不上来。
他看着少女发间的彩色缎带与配饰,少女柔和又意气风发的眉眼,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卑。
他能怎么回答,他不仅什么都没有,还即将被南境宗门世家联合追杀。
云拂晓眼珠微转,笑道:“好吧,不想说算了。我懂得的,你们执行宗门秘密任务不想被别人知道情况,没关系啊。”
裴真垂下眼睫,隐隐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彼此又是沉默许久,他鼓足勇气,问出心底盘桓已久的问题,“你出身哪个宗门?”
实则没有这样的道理,他隐瞒出身,却要问她的来处。但云拂晓没怎么在意,弯唇道:“我啊,无门无派。但这两天有点想进锋海剑阁,我听说无旸剑尊的剑术很厉害,堪称第一。”
裴真默默记住这个名字,锋海剑阁。
她垂首抚了抚自己的灵剑,扭头笑道:“可我的剑术也不赖啊!阿娘说我的天赋又高。说不定练上两年,我也能成为下一个剑阁之尊了!”
裴真轻声问:“剑阁之尊很厉害么?”
“是啊,差不多就是剑道第一的地位吧。”云拂晓托着下巴,琢磨道,“其实认真来说,哪里的尊长都无所谓,我主要是想当第一。就是可惜了,我来到南境以后,也没跟多少剑修打过,不知道南境弟子都什么实力。”
她推了推裴真的肩膀,“你是南境人,你来说,凭我的实力,以后会不会当第一啊?”
裴真看着她,良久颔首道:“会的。”
云拂晓抿唇笑起来,“到时,你可以来找我比剑。”
裴真想了想,“那我怎么找你,万一你忘了我怎么办?”
云拂晓还真没考虑这茬,她本就随口一说,没想到这少年还挺认真,“这样吧,你给我一件信物,特殊点的,到时候能让我想起来你是谁就行。”
裴真低头在身上翻找,本想把腰间的一块玉石给她,云拂晓却指着他衣领处的红绳,“这个就行了。”
他的第三道死劫,也是最后一个神木枝。
裴真并非不愿意把神木枝给她,只是觉得此物特殊,既绑着他的第三道死劫,万一她知道真相后会觉得晦气。他将红绳拎出来,准备先跟她解释,“这个是……”
云拂晓笑着打断他:“这个绳子就行啦。一般人很少戴的,我见到它就知道是你了。”
裴真动作一顿,低头瞧去,那红绳空空荡荡,上头并无一物。
神木枝不知何时消散,他的第三道死劫已经过去了。
云拂晓接过红绳,缠在剑鞘处,笑得漫不经心,“行了,以后我看到这红绳,就会想起你。”
裴真的视线凝在她脸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日后雨停,两人离开山谷。
裴真终于见到了她口中的“秀清”,那是个极为清秀皙白的少年,语气、神色皆是温柔。
那少年笑着同他打招呼,眼底却藏着防备与敌意。
裴真没说话,沉默地看着那少年对云拂晓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不懂这算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出,那少年对他很有敌意。
云拂晓对此倒是没怎么察觉,她准备离开万魔窟的领域,裴真刚要跟上去,就被那少年伸臂拦住。
少年冷冷看他,方才的柔和客套迅速消失,“别再跟着她了,你在妄想什么,我看得清清楚楚。认清你现在的位置,一个被南域宗门联手追杀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待在她身边?”
裴真拧眉,又听那少年道:“我和她青梅竹马,相识十几年。你与她才认识几天?做梦也要有个限度。我劝你今后不要再出现在她眼前,她不会对你感兴趣,而你,只会给她带去麻烦。”
裴真沉默,果然没有再跟上去。即便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明秀清说的都是对的。
明秀清冷笑声,不再管他,转身追上云拂晓的脚步。
云拂晓抬眸观察地形,见只有明秀清自己跟上来了,问道:“怎么就你自己,那个人呢?”
“哦,他啊,”明秀清温柔笑道,“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暂时不能跟我们一起了。”
云拂晓点点头,“哦。”
明秀清见她脸上神情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笑着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这是什么?红绳?”
云拂晓低头看了一眼剑鞘,“就那个人给我的信物,以后要来找我比剑。”
“又不是金银灵珠,不值钱的东西,要它做什么?我帮你扔了,”明秀清动作迅疾地将那根红绳取下,丢进道旁的泥潭里,“反正以后也不会见面,过段时间,你估计也把那人给忘了。”
云拂晓本来还想拦一下,听到他后面这句,又把反驳的话咽了下去,“也是。”
本就是一次偶然相遇,以后也不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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