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须弥

　　药庐的尽头，一座石桥横跨在潺潺的溪流之上，溪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潺潺的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增添了几分凄清。
　　偶尔，一只夜鸟从空中掠过，划破夜空的宁静，发出一声短促的啼鸣，随即又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伏黯凝望了夜空良久，思绪随飞鸟一起飞走，飞去天际，回到遥远的两万年前。

　　“我前世，是人族。”
　　“而且是人族里最卑贱、无能的。”

　　末栀愣了片刻，又听他问道：
　　“你知道什么叫最低微么？”

　　他以往张扬的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潭死水，这潭死水对她说起一段往事：

　　在一片荒芜的边境之地，有一座被遗忘的小镇。这里没有温暖的灯火，没有欢声笑语，只有无尽的风沙和破败的房屋。
　　阿丑出生在这里，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出生日子，只因他的母亲是一个流浪至此的女子，病倒在小镇的角落里，孤独地生下了他，又在几天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从未见过父亲，甚至连母亲的模样也只在模糊的记忆中留下一丝轮廓。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孤独一生。阿丑被遗弃在母亲的尸身旁，哭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却无人理会。
　　直到几天后，一个好心的老人发现了阿丑，将他带回自己破旧的屋子里。然而，老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靠捡拾破烂勉强维持生计，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照顾一个孩子。阿丑就这样在饥饿与寒冷中长大，没有玩具，没有朋友，只有皮肤被风吹得粗糙，头发乱得不像话。
　　他学会了自己寻找食物，从垃圾堆里翻找残羹剩饭，从河边捕捉小鱼小虾，同野狗争食。他的衣服总是破破烂烂，身上满是伤痕，从未上过学，不认识字，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该如何书写。
　　后来，老人也渐渐老去，最终在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冬夜离世。阿丑再次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他站在老人的尸体旁，没有眼泪，只有麻木。他将老人埋葬在小镇的荒野中，然后独自一人继续流浪。

　　阿丑孤身一人，颠沛流离，来到一处破败不堪的庙宇，这里仿佛是被遗忘的角落，就像他一样。
　　那庙宇的屋顶残缺不全，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几根歪斜的木柱勉强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空间。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进这座破庙，仿佛找到了最后的避风港。
　　庙里昏暗而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腐朽的气息。在正殿的中央，有一尊神女的石像，高大而庄严，只是岁月的侵蚀让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石像上布满了灰尘，结满了蛛网，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理。阿丑站在石像前，仰望着那张模糊的面容，只见神女的双眼深邃而空洞。

　　他拖着破旧的麻袋，在石像脚下铺开，这是他唯一的“家当”。他从麻袋里掏出几块干硬的馊馒头，那是他今天在集市上讨来的。他啃了一口馒头，又从破碗里喝了一口浑浊的水，这是他从路边的水沟里接来的。阿丑喉咙干涩，馒头难以下咽，但总比饿死好。

　　他靠在石像的基座上，闭上眼睛，外面的风呼啸而过，偶尔有几片落叶从破洞的屋顶飘进来，落在他的身上。阿丑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力气去驱赶这些落叶。他太累了，身体和心都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

　　“神女娘娘，您能听见我说话吗？”阿丑轻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庙宇里回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着这尊石像说话，或许是因为这尊石像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和安宁。他没有奢望石像会回应他，只是想倾诉一下内心的孤独和无奈。

　　“我听过爷爷讲你的故事。”
　　“神女娘娘，你为什么要创凡世救人族？既然救了人族，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安稳的一生？若不能保证人有美好的品德，为何非要救世？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受折磨么？”
　　“那还不如从来没有存在过。”

　　阿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对一座冰冷的石像倾诉，但这一刻，他仿佛找到了一丝慰藉。
　　神女的石像依旧沉默。
　　夜深了，风渐渐停了下来，破庙里变得安静而冷清。阿丑蜷缩在石像脚下，渐渐进入了梦乡。梦中，他看到了一个温暖的家，有父母的笑脸，有兄弟姐妹的欢声笑语。他奔跑在田野间，追逐着蝴蝶，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暖暖的，让他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和疲惫。

　　他本以为一切都会好的。
　　可有一天，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一群官兵闯入了这座破庙。他们正在搜捕一名逃犯，而阿丑的藏身之处恰好被他们发现。
　　昏暗的灯光下，他惊恐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片刀光剑影。他本能地想要逃跑，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他站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刀刃向他袭来，一声声惨叫在空旷的庙宇中回荡，最终被风雪淹没。
　　当一切归于寂静，阿丑的身体早已冰冷，鲜血飞溅，染红了破旧的神像，玷污了神女的圣洁。
　　他的生命在这个荒芜的世界中戛然而止，没有人为他哀悼，没有人为他送行。他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又孤独地离开，仿佛从未存在过，就像这片荒芜的土地一样，被岁月遗忘，被世界抛弃。
　　阿丑的一生短暂而凄凉，却也如同一颗流星，不，甚至不如流星，流星虽短暂存在，划过夜空，尚且留下一道光芒。
　　……

　　“那…后来呢？阿丑死了，没有入轮回？”

　　“怨念极深的亡魂只能被投入忘川饱受河水冰冷刺骨之刑。他没资格入轮回，也不想再当人。”
　　“他…变成一个厉鬼。”

　　末栀能预见这种结果，又问道：“后来呢？”

　　伏黯的眼里突然有了些许光亮，他莫名笑了笑，道：“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一只手把他从冥河里捞上来，捞到一只小船上。”
　　末栀听得入迷，只觉脖颈处一热，伏黯猝不及防地凑上来，唇离她的颈只有毫厘。
　　他说话的吞吐气息温温热热，痒痒地，轻轻地游弋在她耳边。
　　“当时，阿丑怨气难消，就在这儿，在她颈上咬了一口。”

　　说罢，伏黯起身离开她，接着说道：“那女子不恼怒，也没推开他。阿丑尝了满嘴鲜血，不知为何清醒过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包裹了他。”
　　“阿丑惊愕地往后退，差点儿又掉进忘川，多亏女子拉了他一把，将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他身上。”
　　“天亮了，雪停了，不冷了。司月…是一束光，这束光长得和破庙里的石像一模一样，阿丑以为是自己灰飞烟灭前的幻觉。可是她把阿丑载向一片紫色花海，一种从人间带来的风铃状的小花。”
　　“她说，破苍茫，定乾坤，你命由你。”
　　“后来，阿丑留下来，看她日日摆渡，引渡怨灵，就这般一边修炼一边默默守着她，守了足足一万年。”
　　“直到曾经低贱卑微的人族阿丑以满身血痕为代价杀了冥王后卿夺位，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甚至阿丑生出了一个龌龊的念头：成为新的冥界之主后光明正大地迎娶司月。”
　　“却不料衣锦还乡时，心心念念的女子居然当着他的面跳了忘川，竟也可以入了轮回，忘了…忘了阿丑。”

　　伏黯低着头，垂着眸子，长叹道：
　　“不见故人，已有万年。我们分离之久，快超过相伴之久了。”

　　末栀迷迷糊糊地听完了故事，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夜太深了。
　　她问：“你为何要告诉我？”
　　他释然道：“因为我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别人听见我不堪的过往时，会将其视为上位者的勋章而非耻辱。”

　　伏黯见她，如见故人，却实非故人。
　　只听一向冷心冷面的姑娘很认真地说了一句：“阿丑一点也不丑，还挺厉害。”
　　他怔了一下，面上笑着，眼里含泪：“你说，我还能找到她吗？她会回来吗？”
　　“五界之大，八荒六合，她或许会回来，或许不会，谁说得准呢，”她道，“若有机会，我可帮你寻一寻你的意中人。”
　　“一言为定。”

　　正值岁月静好，然而乌云蔽月，昏暗中有种坐立不安的错觉。
　　他能感受到一股别样的魔气在悄然靠近，与他所熟悉的魔气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腐朽的寒意，仿佛是从远古的深渊中涌出，带着无尽的恶意。
　　“这股气息……”伏黯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凝重。
　　他抬起手，掌心闪烁着淡淡的紫光，然而，就在他试图锁定魔气的源头时，一阵急促的呼救声突然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师父！快救我们！”赤苋乱抓大喊。
　　“姐姐救我！”小河的声音也夹杂在其中，惊恐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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