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玻璃花房的蔷薇落败得只剩下零星几朵，只有白墙朱瓦、石山流水依然灵动明媚，对日渐逼近的寒冬恍若不知畏惧。

　　罗雪屏非常喜欢这个花园。岑滢告诉她自己有个比这大一点点的花园洋房，罗雪屏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

　　岑滢上次走的时候，把一些东西寄存在自心薇家里。这次来，别墅主人听说她闺蜜打算租房，便死活不让人走，理由是她要给罗雪屏做干女儿，尽孝心。

　　罗雪屏白捡这么个美若天仙的干女儿，又听说自心薇从小的遭际，把亲生女儿都晾在了一边，每天跟着自心薇去婚纱店里帮忙，忙得不亦乐乎。

　　趁着得空，岑滢乔装回了一趟阔别近两年的家。
　　意外的是，房子并没有变成她想象中的盘丝洞，花园里的茉莉花还没谢，她进门就扑了满鼻花香。仿佛只是又一次从片场出差回家，岑滢在花园静默呆立了好一阵，潸然哽咽。

　　地板和家具都很干净，应该是有人来定期打理。
　　一切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卫生间的花洒依然在她身高的位置。只有某个人的衣柜里少了些衣服。

　　花园里的监控闪着小红灯。
　　明知道房子的共有人此刻有可能在注视她，岑滢还是打算趁鲜剪几枝茉莉花带走。

　　她来到工具房找剪刀，看到依然站在门口的信箱，鬼使神差拿手指勾了一下那扇粉红小铁门。
　　就见堂堂信箱，被人当成许愿池的乌龟，塞满了从各种庙里道观里求的平安符。纸画的，布缝的，木雕的，铁打的，红红黄黄一大堆，煞是违和。
　　全都以相同的笔迹，写着她的名字。

　　信箱前的人就这样被符定在那里。回过神来的时候，腮边凉凉的。

　　红红黄黄间杂着一点月白。
　　那是一张她熟悉的猫爪便签纸。

　　岑滢伸手拿出来看，如从前一样写着：“欢迎回家，小蜗牛！”
　　下面还有一行字：“如果下次见，我不记得你，我肩上你咬的疤一定还在，记得找到我，别放开我。”

　　便签纸的一端系着一根线。
　　她扯了扯，从平安符堆扯出一个周身绣着金色摩洛哥花纹的朱砂色皮首饰盒。
　　首饰盒实在精致，岑滢拿在手里忍不住左摸右看。好一会儿，才想起按开盒锁扣。

　　撞眼就是一枚水滴浓彩粉钻，戒圈也镶了一圈钻，甚是奢靡华丽。
　　岑滢多年不碰粉色，看得满脑子冒“俗艳”两个字。看到品牌logo，直想骂“败家子”。
　　知道某个人想拿这个东西收买她，心说想得美！眼角却不自觉上弯。

　　岑滢回到自心薇家，带回来一堆平安符、几支茉莉花，无名指上还多了一只戒指。

　　这天是霜降。
　　晚上，罗雪屏带着一亲一干两个女儿吃羊肉火锅进补，天伦融融。
　　罗雪屏忽然怯怯问了岑滢一句：“那个，霍庆，我还能，见到吗......”

　　岑滢正想着庞焱那句话，心里不安，听闻一愣，才明白过来她妈离婚的勇气从哪儿爆发出来的。
　　这是偶像掉进现实，把灰暗的生活捅了个光窟窿啊！
　　心知可能性不大了，嘴上还是安慰：“能！肯定能！”

　　正说着，顾源来电话，说他在书店看到了她的新绘本，听说销量不错。
　　岑滢接完电话回来，罗雪屏已经把她亲女儿和未遂女婿的那点事给干女儿抖搂完了。

　　“听着是个高质量人类呢，你就这么拱手让人了？”自心薇笑问。

　　“他说我是他的太阳，”岑滢也笑着解释：“我扪心自问了一下，本人充其量就是个充电小夜灯，电量还不稳。

　　自心薇笑倒。

　　岑滢吃到半饱，实在坐不住了，起身说撑了要走走，一个人来到花园，决定给庞焱打个电话。
　　结果走来走去，半天也没想出一个满意的开场白。
　　她胡乱举着手机划拉，滑进新闻网页，才知道娱乐圈今天发生了两件天崩地裂的大事。

　　第一件是庞焱官司败诉。
　　她迅速扫了几篇报道，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庞焱拍《莫比乌斯破晓》的时候，腰伤和腿伤复发，为了赶工期带伤坚持。上映后，电影拿下票房冠军。金旗为了多赚钱，不顾庞焱伤病，开机新电影，引起经纪人乔曼不满，指责金旗不把艺人当人。
　　金旗回击，称开机经过庞焱同意，且其从未向制片方提过伤病情况，更没有提过休息申请，这是血口喷人，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双方各执一词，最后上了法庭。今天宣判，结果是庞焱赔偿巨额违约金。

　　官司是庞焱输了，可不知怎么，岑滢却莫名从金旗的声明里听出了一丝委屈。

　　庞焱的官方微博挂着因伤停工三个月的致歉信，网友留言尽是指责金旗之声。
　　“八卦大王”踩点点评金旗的“压榨门”事件是资本逐利对人性的扭曲。
　　金旗赢了官司，输了舆论。

　　然而岑滢知道，以金旗的背景，舆论很快会被压下去，而且金旗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二件是两年一度的华辰奖今晚开奖了。《莫比乌斯破晓》揽获了一众奖项，其中包括最佳编剧。
　　然而，上台领奖的却是最佳男主角获奖者庞焱。

　　视频里，庞焱穿着一身黑色衬衫礼服，却系着一条和他喜好并不相符的橙灰色领带，十分扎眼。
　　岑滢注意到领带的尾端被折在衬衫第三颗纽扣下，一些往事闪回脑中，感动之下，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视频里的人举着奖杯和获奖证书，表情冷肃站在话筒前静默，直到如雷的掌声平息，现场一片安静，他才缓缓开口。
　　“感谢组委会，谢谢所有投票的前辈和同行。站在这里，我看到很多人眼里的笃定——你们一定觉得，‘最佳编剧’这个奖，是我演员身份之外的又一层光环，觉得‘肖沃’这个名字只是我的化名。但今天我必须说，这个奖不属于我，属于真正的创作者，岑影！”

　　话筒前的人声音陡然加重，目光锐利扫过全场。

　　“我知道，提起岑影，很多人第一反应还是‘抄袭者’。两年前因为被贴上这个标签，她失去了《笑忘城》版权和上一届华辰奖实至名归的荣耀，失去了她挚爱的编剧事业，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可当年所谓的‘实锤’，真相到底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人编造出那样一个‘完美’证据，要置一个兢兢业业、潜心创作、与世无争的编剧于死地！”

　　庞焱眼中愤恨喷薄，脸上却带着笑。

　　“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今天，这个奖杯，是对她才华的认可，更是对所有被误解、被打压的创作者的支持！岑影，这是你的荣耀，你值得所有掌声！”

　　视频里，庞焱举起奖杯，声音坚定如磬钟，眼圈通红。
　　视频外，岑滢泪流满面，震惊，忐忑......她不知道庞焱要做什么，这么不要命地把自己放上风口浪尖。她只知道她想见到他，现在，立刻，马上，一秒都不能等。

　　她什么都不顾就出了门，准备打车，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庞焱现在住在哪里。
　　手机上时间显示23:04，颁奖礼应该已经结束了，他或许在回去的路上。
　　岑滢手指颤抖拨出那个号码，等了好一会儿，却无人接听。
　　偏偏电影里那段遗言的画面疯魔了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岑滢心乱得不成样子。

　　她上网搜索颁奖礼是否结束，一条发布于二十分钟前的新闻排在热搜榜首，每一个字眼都掐住了她的喉咙——

　　庞焱，华辰奖，遇枪击，疑身亡......

　　那些字眼像无数鬼魅在意识里跳摇晃荡，岑滢突然之间一个字都不认识了，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里顽固地挣扎：她不信，不信！

　　网上铺天盖地在转发一个视频。
　　视频里，庞焱穿着一件黑色短大衣从颁奖典礼现场离开，应该是要去停车场。路两边保镖拉起了安全线，粉丝在安全线外疯狂尖叫，庞焱挥手致谢。
　　一个被视频发布者圈了红圈、戴鸭舌帽黑口罩的黑衣男子挤到安全线边，接着一个女粉丝摔倒在了庞焱脚边。庞焱躬身去扶，还没碰到人，两声炸耳的“砰砰”，他倒在了地上。
　　后面的画面里，黑衣男子转身跑，人群受惊推搡把他推得跌出安全线，一把长刀当场掉了出来，有人尖叫“凶手在这儿”。粉丝涌向黑衣男子，现场一片混乱。

　　岑滢已经没心思管什么黑衣男子，脑子里一遍遍都是那个身影倒下去的画面。

　　她咬着牙想，天这么黑，也许那个人不是庞焱......
　　可那一举一动，她骗不了自己……

　　岑滢血液冰凉，无意识地流着泪，打了车往颁奖典礼的酒店赶，一路刷着各种更新的消息。
　　有网友说自己当时就在现场，太可怕了，一地血，只想知道庞焱怎么样了。
　　有自称专家者说，从角度看，击中的位置应该是左前胸，那里心肺都是要害，两枪连击，难有生还可能。
　　再往下看，全是言辞凿凿的死讯……

　　岑滢心口撑着一口气。却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
　　看庞焱官博，还是前天发的代言广告。
　　她不信，死也不信！

　　终于看到有人说在净安医院看到了厉雅南，岑滢发疯一样奔到净安医院。

　　医院门口坐满了粉丝，有人在哭，有人在祈祷。一堆媒体在直播。全被堵死了。

　　她偷偷乘医生电梯来到vip区，就见两个彪形大汉站在通道尽头刷手机。四处看看，没有其他路能通过去，只有硬着头皮闯。

　　她走过去，各自靠墙的大汉立刻警觉，面对她站成了一堵墙。

　　“我是庞焱的朋友！”岑滢恳求。

　　两个大汉四只眼睛齐齐斜下四十五度睥睨着她，不说话也不动，一副“少来这套”“见多了”的表情。

　　“我真是他朋友！”

　　四只眼睛齐齐上翻九十度，丢给她两副“懒得理听不见”表情。

　　推是推不动，打也打不过，岑滢绝望了。

　　她只想看他一眼......

　　她蹲在地上，觉得从前有过的弱小无助时刻，在这一刻面前，都不值一提。

　　一个窈窕倩影从病房里走出来，揉着眼睛似乎刚刚哭过。

　　岑滢一愣，跟着确信自己在网友偷拍的庞焱珠宝店绯闻视频里见过这张脸。
　　她不管不顾地喊：“厉雅南！”
　　她不想和她争什么，她只想问一问庞焱怎么样了，她只要庞焱活着......他活着就好！

　　被叫的人抬眼望过来，跟着就朝她小跑过来。

　　岑滢以为她会问：“你是谁？你为什么知道我？”

　　这位厉千金却两眼通红停在她面前......然后，紧紧抱住了她，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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