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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伊始
车帘打起,是一番与京城不同的景致。
入金陵正好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暖风拂面,卖槐花手串的少女挎着竹篮走过,香气留在了街巷里,与街道上的食物香味,河岸边的潺潺水声,游船上的悠扬歌声混在一起。
这是属于江南的人间烟火。
从京城出发到金陵,耗费了足足一月时间。过完上元节陈皇后便琢磨着送她们南下,时间很紧急。
已是二月底,阳春三月未至,同样的时日,金陵的春意比北地往年早了半月有余。
沿路南下,看枝梢野花逐渐抽绿,到达金陵是已经彻底换下来御寒的厚重衣物。
明德帝卧病在床,一行人南下的一切事务都经由陈皇后之手。
她们的住所并非想象中的庵堂寺院,每个人都有一处宅院。
萧钰的院子位于秦淮河畔,所处的位置避开了喧闹的街巷,精致秀雅,名唤听竹苑。
白墙黛瓦,几竿翠竹倚墙而立,院内有水池红鲤,假山庭榭,府内上下的仆从也是精心挑选的可靠之人。
小院隐在百姓人家中,完全可以当作一个秘密据点。
金陵是整个江南地区的枢纽,虽非帝都,但其繁华富庶别有一番气象。
河道纵横,舟楫来往如梭;街市熙攘,商铺鳞次栉比。
萧懿姝安顿下来后,被这江南春色唤醒了一月舟车劳顿沉寂许久的心绪。
次日便派人递信,邀萧钰逛金陵城。
安顿的几日里,萧钰也同她出去了两次,河畔前已经杨柳依依,桃花初绽,是柔美到极致的早春风光。
见萧钰精神头不好,之后萧懿姝便没有再缠着她,而是自己寻伴出游去了。
名义上是送往江南,陈皇后并未限制他们的自由,一行人抵达金陵后,刘翎冉知会了萧钰一声,寻了个时候去南疆落雁关找刘荻老将军。
纳塔娅早已暗中抵达金陵,与萧钰汇合,她行事很谨慎,平日里不见人影,只在晚上出入听竹苑。
“殿下请看。”纳塔娅在烛光下铺开两张地图,一张是金陵的,上面用朱笔圈画了几处住宅,“这是我的部下在金陵的据点。”
另一张是浣南的地图,纳塔娅神色凝重:“根据金陵线人掌握的消息,大祭司若如您所说以瘟疫为手段,必定先进行小范围试探。”
“不错。”萧钰点头表示赞同,“若要致整个江南受灾最严重,浣南乃是他的最好选择,此地离暹罗不远,离金陵及其他郡县同样不远,是一个中心地带。我们需要尽快动身前往浣南,起初重点查访各地医馆、药铺,询问清楚近期是否有症状奇特,用药无效的异常病例。”
纳塔娅对江南一带较为熟悉,她用笔划过浣南几个重要城镇:“这些地方人流相对密集,需要重点探查。”
“准备一下,两日后我们动身。”
金陵与浣南相距不过四百多里,此外,萧钰还带上了张楚岚,一行人仅用了两日便抵达了纳塔娅在浣南的据点。
张家在朝堂一直无虞,未受到任何一方立场的威胁,没有卷入过一次漩涡纷争,萧钰做到了她的承诺,张楚岚起先因为弟弟张楚淮被迫答应帮萧钰办事,而后发现这个公主确实有一些能力。
此番虽然无端发配到江南,但当晚萧钰就讲明此番南下,有要事交与他。
纳塔娅为暹罗王女,萧钰是大夏公主,若遇到看过他们画像的人,有很大被认出来的风险。
日常寻访便交给了张楚岚,他也欣然接受。
抵达浣南的当天晚上,春雷炸响,下了一场细密的小雨。
萧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出而走矣。[1]
惊蛰已至,虫蛇复苏,正是疫病容易滋生之时。
起初几日,派线人寻访医馆药铺一无所获,他们一路问,一路叮嘱,若发现异状须及时禀告。
直到第五日,有了泛起的水花,
侍卫来报,有人送信。
来人是个面色焦灼的年轻药铺伙计模样的人,他被引到一处院子,见到张楚岚便噗通一声跪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您是新来的官吧,小的……小的是斜阳镇药铺的学徒,负责给客人抓药。三日前,铺子里来了个奇怪的病人,发热,咳血,身上还起了些红色的疱疹,师父按时疫和伤寒的方子开了药,全然无效。”
“那人昨儿个又来了一次,就再不见踪影,师父觉得蹊跷,将症状记下,本想查书一看,谁知……谁知昨个晚上师父突然也病倒了!症状与那个失踪的病人有几分相似!听闻有大人来过药铺专门叮嘱过此事,小的便来寻管事的人,将这情况说给您!”
张楚岚心中一震,结果那张纸,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
病者甲,斜阳镇春江村曹元正:壮年男子,突发高热,畏寒,三日后咳血,遂至药铺诊治,痰中带脓,胸背出现红色斑疹,继而转为疱疹,触之疼痛,神昏谵语,常规伤寒药石无效。
病者乙,斜阳镇药铺大夫鲁川:接触病者甲曹元正三日后,出现低热,乏力,咽喉疼痛,初见咳血,尚未见胸背红色斑疹。
这症状,即使张楚岚不通医理,也察觉出其中的不寻常。
“你也接触过药铺大夫,对吧?”他问道。
“小的日日给师父打下手,自然免不了接触。”
闻言,张楚岚当机立断:“你留在此处,先不要回去,当心有传染给其他人的风险。我们为您提供起居食宿。”
萧钰和纳塔娅闻讯,而张楚岚只是将消息递给了她们,并未见面。
他接触了此人,已经有了传染患病的风险。
“殿下,这症状与我族一些记载的虫患引发的疫症有相似之处,发热,疱疹,急速传染……这绝非天然瘟疫,我们必须找到最开始的那个病者,他很有可能就是大祭司投下的毒引子。”纳塔娅道。
在得到消息时,萧钰已经开始盘算了,她道:“今日你我兵分两路,你带人在斜阳镇重点探查相似的病例,一经发现立即隔绝起来,另一路我带人去调查曹元正的来历和行踪,同时封锁斜阳镇,将和他接触的人隔离观察。”
若是扩散的范围变大,就更麻烦了。
大灾之兆,必起于青萍之末。
所有行动之人都戴上了手套和捂住口鼻的面罩,并定期用黄皂净手洁面。
萧钰和墨玦抵达了春江村,原本该是炊烟袅袅、孩童嬉闹的午后,此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吠声都稀落得可怜。
药铺在镇子东头,是一座两层老旧的木楼,此刻,铺门已经被两道歪斜的官府封条封住,上面墨迹淋漓画了两个“禁”,像两只狰狞的眼睛。
墨玦道:“殿下,镇上的里正说,曹元正失踪和药铺老大夫病倒的消息传开后,官府来人封了铺子,还勒令所有人呆在家中。”
不过,并非官府所为,而是萧钰下令的。上面官府甚至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萧钰翻身下马,目光扫过街角几个胆大的探头探脑的村民身影。
他们戴着特制的药熏面纱,示意护卫撬开封条。
木门被推开,铺内光线昏暗,尘埃在从大门射进的光柱中飞舞。
此刻捂着口鼻,闻不见屋内的气味,但柜台内侧和附近的地面上,隐约能看到几处已经发黑和凝固的血迹,仿佛一段时间前有人在此处痛苦地咯血挣扎。
角落有一团药渣,萧钰走过去蹲下身,用银针小心地挑起一点药渣,对准光源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成分与普通风寒方子相似,但经过药材加减后,依然无效。
萧钰走到里间,这里是老大夫平时休息的地方,墙角有一张简易的床铺,被褥凌乱,枕头上还有人形卧痕,同时印着点点血渍。
煎药炭炉的药罐里有残留的药渣,成分与外间角落的无二。
这里的人是在恐慌中离开的。
“搜。”萧钰的声音透过捂住口鼻的面纱,带着冷肃,“任何记录,哪怕是废纸都不能放过,重点找老大夫的脉案,近期药方和诊断记录的存底。”
手下立刻行动起来,在屋内小心翻找。
萧钰走到床边,看了眼外面死寂的街道,春日的余晖投在镇上,勃勃生机没有如约而至到来。
墨玦从里间出来,手里捧着一本边缘蜷曲的册子,“殿下,在抽屉里找到了这个。”
萧钰接过翻看,是老大夫的行医笔记,她快速翻到最近的记录,目光骤然一凝。
册子上用颤抖的笔记写着:
二月廿三,接诊春江村曹元正,壮年男人,高热咳血,身现赤疱,脉象浮数躁急,非时疫,非伤寒,疑是瘟疫。
二月廿六,老夫亦觉喉痛身乏,眼目昏花,恐已染恙。遂封锁铺门,勿再累他人。
笔记到此处戛然而止,萧钰合上册子。
斜阳镇寻常人家染病或者身子不爽朗,通常都会来鲁川的药铺抓药看病,册子里记录的曹元正当是第一个患病的人。
但现在,不论是曹元正,还是鲁川,踪影不见,生死不明。
天已微麻。
萧钰到了春江村西边的一户人家,这家老太太年后去药铺抓过治咳嗽的药,看着是个明白人,也不太怕事,见她过来打探消息并非将人赶走。
她示意护卫远远守着,自己身边只带了墨玦。
老太太看着此二人气质不俗,面容和善不似恶人,便将他们请进了院子里,没问她的来历,反而劝道:“姑娘瞅着实在面生,当不是本地人,镇上最近不太平,若没什么事,趁早离开吧。”
院子里陈设简陋,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五六岁的小孙子躲在老太太身后好奇地偷看。
萧钰在一条矮凳上坐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语气温和地引着话题:“婆婆,我们听说,最开始得病的反倒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
“唉,造孽啊……”老太太一提起这话头,忍不住用围裙擦了擦眼角,“是曹家那后生,叫曹元正的。”
萧钰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曹元正?听着像个本分人。”
“可不是嘛!”老太太又叹了口气,话匣子打开了。
“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爹娘早就没了,也没讨到媳妇,就一个人过活,前两年才流落到我们村,租了王老汉家的两亩水田,就住在村头那间废弃的窝棚里,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就知道下地干活,最近正值春耕,天天更是泡在地里,天不亮就出门,擦黑才回来。”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
“那……他怎么就染上那怪病了?”萧钰适时问,脸带着同情。
老太太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惧的神色:“就是前几日的事,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倒下了,听隔壁张婶说,昨个清早,他去药铺的时候有人看见他咳血,身上还起了吓人的红包,谁也不敢靠近,没想到晌午时候人就没了,哎哟!真是瘆得慌!镇上的老大夫都没法子,自己也搭进去了。”
院子里一时间沉默下来。
“那他的后事……”萧钰轻声问。
老太太摇了摇头,怜悯又避讳地说:“谁还敢沾手啊?王老汉怕晦气,连那两亩地都不想要了。尸体扔在窝棚里,眼看就要烂在家里头,臭了整个村子都不吉利,最后还是住在附近的李老汉,他心善,看不过眼,又怕真在村子里烂了臭了惹出祸,就一个人壮着胆子找了块破席子,把曹家后生卷了抬到后山的乌鸦坡去了……作孽啊,人死得这么惨,连口薄棺都没有。”
李老汉,乌鸦坡。
曹元正的身份、来历、接触到的人清晰起来了。
萧钰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留下一些银钱,说是叨扰的谢礼,又叮嘱老太太近期注意防护,不要出门,便和墨玦起身告辞。
出门后,他立马派人给纳塔娅递信,务必要找到这个李老汉。
手下一个沿山道搜索的探子带回了消息,面色还带着未退的惊悸:“殿下,在乌鸦坡下找到了一个人。”
萧钰心中一沉:“是曹元正?”
“是。”探子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艰难地描述,“死了当有一日了,尸体就仍在乱草堆里,只用一张破草席胡乱卷着,一头还散开了,周围连个土包都没有,更别说墓碑香火了。”
“可有人看守?或是附近有什么异常?”萧钰问。
“没有看守,那地方邪乎得很,连野物都不敢靠近,属下远远瞧着,草席里尸体露出来的手脚皮肤上全是烂了的红疱,有些地方还流着黄水,招了不少蝇虫。”探子头皮发麻地说。
“我们上山一趟。”
曹元正的尸体被丢在野猪岭背阴处一处人称乌鸦坡的地方,寻常上山砍柴的人不少,山上的路很好走,路上并不费劲。
墨玦带着几名护卫在前方打着火,萧钰腰侧挂着一个装满药粉的皮囊,手上提着药箱。
“殿下,就在前面。”引路的护卫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洼地。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面上覆着厚重的浸过药液的面纱,萧钰的嗅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股腐烂的特殊气味。
她抬手,示意众人停止动作。
“散开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那处。”
“殿下!”墨玦和领路的护卫同时出声,声音闷在面纱里,也能听出他们的急切。
“执行命令。”
萧钰懂药理,早在京城时,她已经研究过该如何防传染类疫病,不能让护卫们冒险。
她独自一人,打着灯,提着药箱走向那片洼地,脚下的泥土松软黏腻,草丛中不时有受惊扰的虫蚁爬过。
很快,目标出现在眼前。
一具男人的尸体仰面躺在乱草中,草席已经散开,将死者的惨状暴露无遗。
正是初春,气温尚低,腐烂的速度有所延缓,但景象依旧触目惊心,蝇卵已经在口鼻眼角等潮湿部位滋生。
正如探子所描述的,此人胳膊上的皮肤已经布满了大量破裂的疱疹,液体干涸后形成了硬痂,和暗红色的斑疹交织在一起,狰狞可怖。
萧钰戴上手套,此物轻薄,而且有一定的隔绝作用。
她无视了令人作呕的视觉冲击,打开药箱,取出特制的银质长镊和薄刃小刀,用镊子轻轻翻动尸体颈部黄痂的边缘,仔细观察痂下的情况。
“基底潮红,有明显坏死症……”她自然自语,声音在面纱后显得有些模糊。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尸体微微张开的嘴巴和紧闭的眼睑上,随后用力撬开已经僵硬的下颚,用镊子探入口中,舌面上同样是糜烂之状。
萧钰心中凛然。
完成一系列观察后,她缓缓后退,脱下外层手套,将其和使用过的工具一同放入一个皮袋中,然后,她取出药箱中的石灰粉,撒在尸体周围,即是消毒,也阻止了前来啃食的虫蚁。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走回众人身边,最后看了眼那具孤零零曝尸荒野的尸体,凝重道:“将周围杂草枝叶清理一下,烧了他吧。”
阻断传播,防止疫病扩大,是首要之责。
命令被迅速执行。
萧钰带着全身包裹严实的护卫,用长杆将火油泼洒在石灰圈起的区域内,然后将火把远远抛入。
“轰——”
火焰瞬间腾起,贪婪地吞噬掉这具带有疫病的躯壳,皎洁的月光透过枝桠照进这处洼地,乌鸦坡上空,腾起了一道看不见的烟柱。
所有人看着火光,久久无言。
普通的掩埋或许并不能彻底消灭这种疫病,除了焚烧,别无选择。
若任由疫病扩散下去,斜阳镇的今日必定会变成了整个浣南地带的明日,甚至更严重……萧钰不敢想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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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出而走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元代·吴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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