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郑禾恩两指从白大褂的胸口口袋里抽出员工卡，轻触实验室的刷卡机，低声道，“师哥，可以放开我了吧？”
　　曹高阳落在他肩上的手似有一瞬迟疑，然后不动声色的抽离，从他手中拿走药剂箱，“我去交接吧，你等我一下。”
　　郑禾恩表示默许，几分钟后，见曹高阳从里间出来，“时间差不多了，换衣服下班，一起吃晚饭吧。”
　　“好。”郑禾恩顺从的跟上他的脚步，不问去哪吃，吃什么。
　　几天前，俞温和曹高阳的一番对峙，似乎打通曹高阳的某根经络。事后，他向郑禾恩道歉，说那些话并非是自己的本心，完全出于对他的关心，并无责备之意，不管他们从前发生过什么，都已经成为过去式，希望他不要被俞温影响心情。
　　“师哥永远支持你，也会永远陪你。”曹高阳凝视郑禾恩的眼神深情款款，说出的话亦是情意绵绵。
　　郑禾恩的喉结轻微上下滑动，没有点头应承，只背靠墙壁作沉思状。那时，俞温的行为着实把他吓得不轻，现在想来仍十分后怕。那记拳头在半空砸碎郑禾恩周身本就摇摇欲坠的冰墙，寒意立刻重新逼上躯干，令他在大夏天冷汗涔涔，浑身僵硬。
　　俞温还是暴力的，冲动的，易怒的，自我的。郑禾恩不敢承认看到他的工作表现后，自己心底竟有过一丝期待，期待他真的如表面一般沉稳而自控。可现实给他狠狠连击，从言语到肢体暴力，直把他重新打入崖底。
　　幸而不是第一次摔落，他有经验，有防备，伤口便不那么疼得刺骨，似也更容易愈合。
　　自此，曹高阳对郑禾恩的态度比从前更加亲昵。他细致的关心郑禾恩的三餐起居，互道早晚安，喊他按时和自己一起吃饭，荤素完美搭配，百忙之中抽空主动帮郑禾恩处理实验和报告，每天陪郑禾恩加班，再把人送到几百米外的家门口，睡前询问他在做什么，周末不忘带郑禾恩到周边的避暑山庄...
　　郑禾恩最初以为曹高阳是因为愧疚说了重话，想要弥补作为同事、朋友、师哥的关系。时间一长，郑禾恩发现他开始变本加厉的侵占自己的私人空间，让自己除个别工作和睡觉以外，时时刻刻都和他待在一起。
　　曹高阳对郑禾恩越界的情义，郑禾恩已明里暗里拒绝过许多次，但他似乎从未放弃，反而转成像信息素替代品一类的东西，完美的融入其周身的空气，虚虚实实，仿若雾里看花，难辨真伪。他对郑禾恩处处体贴，温和有礼，偶尔触碰他的双手和双肩，举止并无不妥，可不知为何，郑禾恩觉得自己仿佛被透明的黏膜包裹，从眼神到话语，粘腻而密不透风，让他喘不过气。
　　郑禾恩说服自己，也许曹高阳被俞温刺激的有些失去理智，或者自尊心被挑战，始终堵着一口气。这口气太长，曹高阳完全没有冷静的迹象，郑禾恩脾气再好也开始厌倦。
　　于是，郑禾恩总沉默以对，什么都不回应，像他对待俞温的短消息那样，静待他们的热情退却。
　　本以为今日只是在食堂解决的一顿普通晚餐，不料曹高阳驱车来到大草坪前，草坪中央是熟悉的独栋西餐厅和人工池塘。
　　郑禾恩有几分迟疑，曹高阳已如往常一般轻揽他的肩膀，使巧劲把人往里带，“之前给你推荐过这家店，一直没机会来。你看这边风景很不错，吃完我们可以一起散散步。”
　　俞温阴阳怪气的语调在耳畔响了一瞬，郑禾恩勉强笑道，“嗯，确实不错。”
　　他们并排穿过灯火初明的松软草地，从草的腥香步入黄油浓香。西餐厅可供选择的菜式不多，大部分郑禾恩在前一周和俞温吃过。但他隐藏的很好，只低头默不作声的用餐。
　　曹高阳低声询问他菜品是否符合口味，适时递过纸巾和酱料，再聊上几句业内新闻，氛围本应十分轻松舒适，郑禾恩却觉得心烦意乱。
　　那天和俞温一起的画面时不时跃入脑海，他和曹高阳都在表演对自己的体贴入微，曹高阳创造的是一个真空罩，抽离原本应该存在的空气，排除一切纷扰，妄图以此拉近两人的距离，俞温则把他拖进无边的深海中，在他每一寸皮肤上加诸外力，用海水占领他所有的空白...
　　郑禾恩曾经或正在和他们经历久别重逢，可两种感觉截然不同，他很明白自己会无法自拔的沉溺在怎样的温柔里，那是霸道而强烈的，绝不是绵密而松软的，即便这样，他依旧不得不对曹高阳竖起同样的堤防。
　　曹高阳知道郑禾恩最近很沉闷，对此并无微词。等桌上餐食用得差不多，他招手示意侍应生上甜品。
　　几分钟后，侍应生将一个直径约小臂长的白瓷盘放在郑禾恩面前，盘上洒满馨香的红色玫瑰花瓣，中央金丝边的甜品碟盛放一块粉嫩的玫瑰千层蛋糕，表面斜着一支手指大小的鲜红玫瑰花，花骨朵娇艳，叶片栩栩如生。
　　郑禾恩盯着这道颇为少女心的甜点愣神，印象中菜单里没有它吧？他用眼神询问曹高阳。
　　曹高阳矜持的抿唇一笑，“特地为你准备的，快尝尝吧。”
　　郑禾恩犹豫片刻，便拿起小叉子，“那我不客气了，谢谢师哥。”他挖一个尖角，味道甜丝丝的，那支玫瑰由巧克力制作，入口即化成清甜的抹茶味，令他的心情稍稍明快。
　　蓦然，手边多出一个四方形盒子，曹高阳温和磁性的声音传来，“打开看看。”
　　郑禾恩一顿，慢慢把小叉子放下，凝视曹高阳没再继续动作。
　　曹高阳无奈的扯了扯嘴角，自己把盒子打开，再次推到郑禾恩面前。那是一块低调奢华的机械腕表，咖色腕带，墨绿色表盘，两圈刻度没有数字，简单而大方的款式。
　　“禾恩，一直以来，为了维护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没有袒露我的心意。但现在我忍不住了，原谅我的自制力没有想象中强...见到现在那么优秀的你，我开始觉得忍耐是不对的，是懦弱的，卑劣的，可耻的。我们分开的日子，我一直不停努力，就是为了更加有资格保护你，更加光明正大的拥有你，像从前学生时代一样。可我比那时进步了，我一路得到一路失去，唯一庆幸的是还能遇见你。你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郑禾恩呼吸渐渐急促，竟越听越觉得恼火。以前哪里光明正大？不公开关系，每天维持表面的师兄弟情，继续开展日常工作，私底下出双入对同床共枕吗？现在他们同在办公室，就能光明正大？保护自己？一个两个全把自己当成温室里的娇花，自己有什么地方需要他们来保护？
　　郑禾恩的眉头不知不觉狠狠蹙起，“师哥，我...”他不需要太多考虑，拒绝的话即将脱口，却还顾念多年的友情。“啪”一下盖上盒盖，他把礼物双手送回曹高阳面前，“师哥，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这是他能想到最委婉的方式。
　　“禾恩...”曹高阳低叹，看他的眼神无端少了几分柔和，变得平静无波。
　　“师哥，我...我有点不舒服，想先走了。抱歉。”郑禾恩随即阻止曹高阳起身相送的动作，“你不用送我，不顺路。你直接回家吧，好好休息。”
　　出门之前，郑禾恩来到前台打算将账付清，被告知曹先生已买过单。他本不愿欠曹高阳，不愿浪费他的心意，然而曹高阳大概不想和他划清界限。
　　郑禾恩心中涌起纷乱的情愫，回头望一眼用餐的桌子，曹高阳的眼神仿佛从未离开过他，镜片之下眉眼疏朗，笑容和煦，抬手朝郑禾恩挥了挥，如他们过往的每一次道别。
　　郑禾恩也跟着朝他挥手，这是两人长久形成的无须多言的默契。他用嘴形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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