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国公府全盛时的地位，后来人难以想象。

　　市井闻谈，喜欢添油加醋，将云乔夸得神乎其神。而真正对朝政争斗有着敏锐嗅觉的人来看，云家能活下来，云乔的抵抗只占一小部分原因，决定性因素依旧在国公爷手上。更可信的一种说法是，国公爷放了老亲家一马，没有赶尽杀绝。

　　国公爷杀伐果断，希望孙儿认祖归宗，抹除他饱受争议的出身。云家的存在是一个巨大话柄。所以因一时恻隐之心，手下留情，听起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所以也有传言，猜测是洛云桢从中调停，通过某种方法，说服了国公爷放过母舅家。但那时候洛云桢才十岁出头，自己的命运尚且不能自主，如何能在尚未站稳脚跟之时，忍受巨大非议，冒着顶撞国公爷的危险为云家争取一线生机，难度不亚于让云老爷起死回生。这个猜猜似乎也有待商棰。

　　瑞王爷没法下定论，说完来龙去脉，汤也凉了。他干了一碗解渴，忽觉奇怪，看向阮峥：“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云桢没跟你说过吗？”

　　阮峥扇子磕在桌沿上：“没说。”

　　“你也不问？”

　　“不问，”阮峥摩挲手心玉坠，平静道：“我不问他的过去，他也不问我的过去。”

　　瑞王爷自顾舀汤，对这话有几分感悟，道：“嗯，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

　　阮峥侧过头：“皇叔想必也有。”

　　瑞王爷默默干了第二完汤，才不觉得渴了。他放下空碗，目光微垂，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我哪有你们这样轰轰烈烈的身世。我娘就是个宫女。不大走运，被先帝临幸一回，生下我，死前连个嫔位都没混上。要不是太后娘娘垂怜，我还在冷宫一样的院子跟太监挖蚯蚓，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哪里有什么封号王府。”

　　瑞王爷的身世算得上曲折，倒霉的时候惨得连条狗都不如，走运的时候像是积了八辈子阴德。别的不说，单论他能把一个王爷做得毫无存在感，成为十几个王爷中最没有威胁的一位，赢得皇帝信任，逃脱花式被杀的结局，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就值得顶礼膜拜。

　　活着不容易，像个人一样活着更不容易。

　　阮峥拍拍他肩膀，“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瑞王爷：“这我知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子处久了，阮峥对这位便宜皇叔也有几分真心实意。南下长安几番共患难，他做的她都记在心里。脱笼的日子过得飞快，长安难以摆脱的压抑已成云烟，姑苏让人的心里这样柔软宁静。阮峥吃着滑嫩羊肉，听到楼下缠绵的二胡声，不由笑道：“既然想开了，就别去寒山寺出家了。这回事情办好，父皇必然对你另眼相看，回去正正经经娶一位瑞王妃，收心过日子。皇叔想要的什么都有。”

　　瑞王爷一笑置之，耸耸肩：“不操心自己，还操心我？”

　　“我有什么好操心的。”

　　“都到姑苏了，你早晚得跟云乔碰面。那位可是个硬茬，脾气坏，还对咱们姓阮的抱有偏见。云桢住在公主府，无论自愿被迫，传出去的那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云乔在姑苏肯定听说过。你在他心目中的恶劣印象可能仅次于国公爷，你最好悠着点。”

　　“这不都拜皇叔所赐吗，”阮峥哎了一声，心如止水，把他也拖下水，“要不是皇叔推波助澜，事情哪里发展到这个地步？”

　　瑞王爷悻悻道：“都已经翻篇了，你怎么又来翻旧账。”

　　阮峥：“我看皇叔在那幸灾乐祸，事不关己一般，想提醒提醒。”当初是瑞王爷受云二爷嘱托，答应将云桢从天牢救出，却一招祸水东引，将阮峥拖下水。虽然误打误撞成全了后来的一些事，但那并不意味着他的初衷很纯粹。

　　“行行行，当我没说。”瑞王爷自知理亏，摆摆手，让她继续吃菜。

　　阮峥吃了两口，发现自己已经很饱了，被羊肉汤灌饱的。该谈的事情谈的差不多，到了改回去的时候，但瑞王爷光顾着说，根本没吃。她不好中途离席，只好靠椅子上等他慢慢吃。窗边的位置能晒到太阳，身上暖洋洋的，听着吞咽声，就容易打瞌睡。

　　她用扇子盖住脸，闭着眼睛，有一茬没一茬跟他说话：“你们那天在花满楼，请了云二爷吗？”

　　“当然请了。”

　　瑞王爷边吃边说：“你在姑苏谈生意，怎么可能绕过云会长。”

　　“他跟你们一桌？”

　　“没有，拜帖下了，但他没来。”

　　“你把宴会定在花满楼，还请花魁弹琵琶，这样轻率，人家会来吗？”

　　“哪里轻率，我是听说丝丝姑娘倾慕他已久，特地选在花满楼，”瑞王爷解释了一通，忽然筷子顿住，意识到不太对劲，扭头看她：“等会，你怎么知道丝丝姑娘弹了琵琶？这不是一早安排好的，你派人去了现场？”

　　“琵琶弹得挺好听的。”

　　瑞王爷抖掉了筷子的羊肉：“什么，你听到了，你在场？”

　　阮峥听到咕咚一声，羊肉咋进汤锅里，依旧闭着眼睛，“一惊一乍干什么，我又没砸场子，坏了你们的好事。”

　　瑞王爷心情复杂：“难怪云劝我悠着点，我要请丝丝姑娘上来一叙。他扣下酒杯，说不要做这种自取灭亡的事情。原来他看见你了。你们俩打过照面吗？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别的事情出格就算了，你怎么还上青楼。上回在长安缺陷楼一事，还挨了太后几十板子，你怎么明知故犯？”

　　这一番话跟连珠炮似的，砸在阮峥脑门上。

　　阮峥啼笑皆非：“哟，您还倒打一耙了？”

　　瑞王爷放下筷子，差不多也饱了，严肃道：“什么叫倒打一耙，我们这叫身正不怕影子斜。宴会散了我们就走了，我都没看见丝丝姑娘长什么样。”

　　“听起来念念不忘，挺遗憾啊。”

　　瑞王爷怕她注意力在洛云桢身上，抓着花满楼不放。平常两个人闹矛盾没什么，现在洛云桢忙得三头六臂都不够用，绝对不能后院起火。瑞王爷决定发挥无私奉献精神，把矛头揽到自己身上，故意道：“你不觉得我跟她的名字很登对吗，她叫丝丝，我也叫思思。”

　　阮峥并未体会到他的意图，顺着思路想了想，道：“这样说的话，你跟安太守也很登对，他叫安安，你叫危危。你们两个，居安思危。”

　　瑞王爷：“……”

　　安太守那副弥勒佛的体型，走三步大汗淋漓，堪比行走的洒水壶。

　　跟这样的人凑一对，光想想便要窒息了。

　　瑞王爷哑口无言，难以为继，道：“你赢了。”

　　楼下二胡还在拉，调子越发暗哑。太阳照着人间，像块熬化了的梅子糖，空气里浮动着清爽甘甜的丝。阮峥盖在扇子下打瞌睡，脑中被关于蝉鸣的记忆填满。秋后已经没有蝉了，但那闲暇的情致将秋后变成了盛夏。瑞王爷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比蝉还聒噪。她起初接话，后来没了声息，彻底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听到一声叹息。有人将外套盖在她身上。

　　巷子里传出卖杏花的声音。

　　阮峥醒来时，天色将晚，瑞王爷已经走了。

　　那气若游丝的二胡也已停歇。

　　她有点晕，扶着小竹下楼，到门口时。拉二胡的老瞎子忽然起了调，高声说多福多寿，谢贵人赏。小竹留下赏钱。阮峥睡得一脑门汗，正想在外头吹会风，坐下来同老瞎子一起等落日。老瞎子给二胡调音，朝她额首，笑问道：“贵人想听什么曲？”

　　阮峥理顺衣摆：“不是贵人，跟您老一样，走路靠敲竹竿。”

　　老瞎子听出言外之意，道：“眼盲心不盲，自有逍遥。”

　　“您在这二胡，可逍遥？”

　　“凑合，没赏钱勒紧裤腰带，一般来说能挣几个馒头，要是遇着您这样难得的贵人，十天半个月的酒钱便都有了。”

　　阮峥笑了笑，吩咐小竹去买酒和烧鸡。老瞎子闻言，将掖在腰间的酒葫芦取下来，双手奉出，喜滋滋说您去后街大娘那儿打，最近，味儿最正。酒买买回来他道了谢，不胜欣喜嘬了一口，大口嚼起烧鸡来。

　　阮峥听他吃得津津有味，“借您老二胡一用。”

　　这年头，人人都有点手艺特长。

　　秦姑娘琴弹得好，瑞王爷会弹琵琶。

　　上回在长安，公主府，给洛补过生辰宴，一整晚都是自家人在。个个出节目，气氛最浓烈的时候，大家都说想看公主舞剑。阮峥哪里会，百般推辞，怕自己一个手滑搞出血光之灾，作为补偿，迫不得已亮嗓子唱了首歌。好像是瑞王爷出的馊主意，在下边使劲起哄怂恿。她唱完之后自己觉得还可以，结果一看台下，全部笑得喷饭。

　　元深说：“虽然这首歌我从没听过，但是我感觉殿下一句都没在调上。”

　　瑞王爷说：“唱得很好，以后不要再唱了。”

　　秦姑娘笑点低，趴在那块不行了。

　　瑞王爷非常不要脸，明明就是他起头，还在那说风凉话：“永宁，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你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单从唱歌来看，你是如假包换的永宁公主，你虽然没有退步空间，但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竟然从没有进步过。”

　　在场只有洛没有笑。

　　其实阮峥会拉一点二胡，跟爷爷学的，勉强记得手法，可她只会拉《二泉印月》，太过悲情，在那场合下也不合适。所以唱了歌。如今场面正好合适。她坐在街头拉了一会，有马车徐徐经过，停驻在酒旗下。有小厮缓步前来，赏了五十两银子，客气有礼问道：“我家二爷问姑娘，这是什么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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