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从寒室出口往东十里便是金佛殿所在，季远珩与林君脚程快，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入口处。门口不见守卫，整座大殿破旧荒败，没有半点寻常佛殿应有的香火气。
　　两人进入前厅，只见段家守卫列阵两侧，架势十足。为首一人见他们闯入，立刻走上前来道：“此处乃云栖谷禁地，非请勿入。”
　　闻言，季远珩拿出通行令牌递过去，和颜悦色道：“我们先前已拜访过段家主，来此亦有要事处理，还请放行。”
　　领头守卫接过令牌辨清真假，只道：“既有家主手令，我等无权干预，但此地凶险，还望二位多加小心。”
　　言罢，一行人依次撤出厅外防守。
　　眼看他们鱼贯而出，林君终于忍不住道：“这些人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守卫，收拾起来总比与段家那些人虚与委蛇来的轻松。”
　　“他们虽然能力有限，但代表的是皇家。这金佛殿，说到底不过是天竺佛徒的一座牢狱。”
　　“什么意思？”
　　“朝廷有意打压罢了。况且引这些番僧入主中原的人，其心可诛。”季远珩随口道。
　　林君还没来得及接话，只见迎面几个巡逻至入口处的天竺僧发现他们不是平时的看守，顷刻围了上来。
　　“阿君。”季远珩见状，暗自压下了林君的手，示意他先辨清情况。两人心领神会，默契有加，便都只出了几招虚把式，假意被伏。一路上那些天竺僧满口异语，林君和季远珩各自留意观察四周。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他们被带到了入口右侧的一个偏殿，殿前竖着一块匾额，季远珩抬眼看去，只见上面用梵语书写着‘求缘道’三字。
　　进入偏殿，天竺僧给他们各喂了一粒黑色药丸，便锁门离去。
　　见那些人前脚离开，季远珩率先走到林君身边点了他的天突穴逼出药丸，随后也自行把药吐出。再见偏殿里横七竖八倒着许多人，心中更有无名之火燃起。
　　“早就听闻，云栖峡的金佛殿会‘吃人’。没想到不仅确有其事，还胃口大得很啊。”
　　季远珩所指的，便正是这偏殿之中囚禁的一众武林人士。
　　“四处捉拿武林人士供弟子演武练习原本已是多年前的事，近年这金佛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我还以为是有所收敛，原来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林君捏碎刚从喉咙里逼出来的黑色药丸，仔细一嗅道：“这药是……”
　　季远珩见他脸色倏地发白，问道：“不是普通的迷药？”
　　“不是，这是……蛊药。”
　　“蛊药？”又是蛊，南疆仙教善蛊，难道纳康国与南疆也有勾结？季远珩心中一沉，又想起之前聂澜提及他身中蛊毒一事。虽不清楚是何时中的，但那头疼的症状，却也是自他在永平找到林君之后，决意一同前往云栖峡才开始出现的，断不会是无缘无故而来。
　　两人脸色俱是不善，林君弹碎那些药渣，又道：“这种蛊药，不仅可以封住习武之人的内力，还会毒害人的颅脑，长久服用必会致人痴傻残废。……当真恶毒。”他话语隐隐发颤，似是忆起什么不好的事情。
　　季远珩看到林君这副模样，心下疑惑：“阿君……你何故如此清楚？”
　　林君眉头蹙起，似是强行隐忍，许久才答道：“我师兄被此药害过，我见过这东西。”林君那时不过少年，南疆一战于他来说过于可怖，这些年来虽是远离，但那段记忆一旦被触及，仍能勾起他刻骨的恐惧来。他心口骤然疼得厉害，闷哼了一声：“呃……！”
　　脑海里嗡嗡叠叠的响起师兄推他离开时的话，如同附骨之疽，恶毒地长在他的心中，时刻诅咒着他，质问着他当时为何狠心绝情不顾师兄的死活，而选择贪生怕死的逃走。
　　“师兄……不要。”林君似乎被回忆魇住，双目迷离起来。
　　季远珩本想揽住他安抚，却不料被一声弱弱的声音打断了动作：“……你们也是被抓来的吗？”
　　这殿里的人都因为被天竺僧灌了药而昏沉呆滞，季远珩原本也没想过除了他们竟还有人有意识，一边护住林君，一边厉声道：“谁？出来。”
　　那声音一下噤住了，又过了许久才再次出声：“救人……”声音很虚，似是强撑着气息。季远珩将林君扶到一旁坐下，转身朝那声音而去。
　　殿中的人横七竖八，那说话的人就在他们不远处的角落里，垂头蜷缩着身体。季远珩走近他，抽出絮峦，声音低沉道：“故弄玄虚，有何意图？”
　　他没有抬头，咬牙撑起靠着墙的身体，无奈用力过猛被身边横着的人绊了一跤，整个人扑倒在季远珩的脚下。
　　季远珩持着絮峦稍撤了半步，静静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他并没有心生怜悯，刚想继续询问，却因他突然抬手握住了絮峦而咽了下去。
　　絮峦极为锋利，他却丝毫不觉得痛似的，死死地抓着剑尖，血从他的掌心沿着剑刃一滴滴砸在地上。
　　“你做什么！”季远珩厉声又道，却没立刻抽出剑来，只道：“松手，再抓一会，你的手可留不住了。”
　　他置若罔闻，缓慢地抬起头来，一张脸清秀明俊，只是现下透着苍白，眼眸黑白分明地盯着他道：“求你……救救他们。”
　　那双眼睛不知有什么东西，竟吸得季远珩怔了下神，随即眉头紧蹙道：“你自身难保，还想救别人？”
　　“这些人都是被抓来的，与我有何分别？谁不想活下去？再说那些独自逃走的，也没有一个活下来，我想若是把众人集结起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难道你们不想逃出去吗？”
　　季远珩瞧他那虚弱的样子，分析起来倒是头头是道，心下稍有松动，又道：“想逃出去，便听话配合。”
　　他眼中似是重新燃起希望，抓着剑尖的手也松了些，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给季远珩叩了个头，便道：“今日救命之恩，日后定当百倍奉还。”
　　季远珩收起剑，环顾四周道：“你先去看看这四周还有几个跟你一样能动的人。”说完走回林君身边。
　　林君抵着墙缓了一阵儿，脸色恢复了许多，见季远珩走回来，便问道：“那个人……怎么会没事？”
　　“像是受了内伤，不像其他的人中毒呆滞。”
　　林君瞥了他一眼，眉头皱道：“你要帮他？”
　　“他说的话倒是有趣。”季远珩回应了一句，却见林君双目紧紧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道：“怎么了？”
　　“有趣？现在敌我未明，你却觉得他有趣？”林君这话说得十分严厉，颇有责怪的意味。季远珩敲了敲他的脑袋道：“你这么紧张作甚，不过就是陷在这里的一个俘虏，怪可怜的，你若是怕他拖累了咱们，等下助他离开这里便是。”
　　“季远珩，这里是金佛殿！做事之前要分轻重，这句话可是你教我的。现在你却不分时宜的心软可怜起别人来了？”
　　“阿君，刚才我见他，不知怎么回事就想起第一次找到你的时候。”
　　“你什么意思？”
　　“他跟那时候的你很像，你们眼中都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所以，你明白吗？如果可以，我愿意帮他一把。”季远珩说得十分认真，林君把目光投在那个人的背影上，随后道：“没有人天生求死，你救了一个，也救不了所有的人，你别忘了你来这儿的目的。”
　　“自然不会忘，阿君你放心，这事我会妥善处理。倒是你，感觉好些了吗？心口还疼吗？”季远珩摸了摸林君的头，关切道。
　　见他很是坚持，林君也不继续阻拦他，缓缓起身道：“好多了。”
　　半晌过后，那个人把整个殿的人都检查了一遍，朝他们走过来道：“恩人！”
　　季远珩朝他挑了挑眉，问道：“如何？”
　　他似是有些难过道：“不算你们，这里一共七十三人，除了我，尚有神思的仅两人，皆已无法动弹，余下的中毒已深，具无知觉了。我原本还想着救他们一起离开……这些人大多都是被安陵葛丹抓回来的，关在殿中不知日月，早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
　　“那你怎么没事？”林君忽然开口问道。
　　他小心地看着他们，老实答道：“因为我是自己进来的。”
　　“我原本是来此处寻人，但我武功太差，敌不过守殿的安陵鸠，被他打伤之后关在此处，他们也给我喂了迷药，我虽然受了伤却不像那些人被制了穴道，便等他们走后，扣喉将药吐出来了，这才苟延残喘到现在。”
　　“那你人有寻到吗？若我二人今日不在此处，你待如何？”林君接连询问道。
　　“阿君，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看他这个样子，困在这里应该有些日子了。”
　　林君对季远珩的话置若未闻，瞪着那人道：“你叫什么，何门何派？想我们救你出去，便要如实作答！”
　　“我叫楚倾，是禁阁弟子。”
　　听到他如此回答，林君双目一缩，眼中顿时杀气弥漫，冲上去便要动手，季远珩一把制止道：“阿君！”他清楚林君也出身禁阁，更知道他对禁阁讳莫如深，但他不能看他这样偏激，连一个同门弟子也容不下。就像之前在定都郊外时一样，他连路过那些战区都会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季远珩清楚，那些伤口在林君心里从未愈合过，所以才会这样抵触，可他懊恼自己连帮他走出来的办法都没有！
　　林君克制到微微发抖地看着楚倾，复又看向季远珩，甩开他抓着自己的手，冷冷道：“你若是敢拖累我们，我第一个杀了你。”
　　他这般狠厉的样子，季远珩此前从没见过，只好连忙扯开话题道：“你叫楚倾对吧，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想把他们救出去已无可能。等会儿从这偏殿出去，我们还有正事，你手脚尚在，我们会将你送到入口处，你就自己逃生去吧。”
　　“谢谢……两位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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