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鸾枝

　　第二日

　　清晨，天幕尚且是深蓝，谢小鸾便再无睡意。

　　她少有起得这么早的时候，或者说，自她嫁来陆家后，少有起得这么早的时候。但当她睁开眼帘的第一刻起，她便发现了事情有所不对——很不对。

　　她缩在杏红纱被里，映入她眼帘的并不是床上挂着的瓜瓞绵绵的销金帐，也不是床褥上铺着的锦文床单——而是一片冰绡料子。冰绡这东西少见，又是云州贡品，但由于它花色文理极美，犹如雪纹冰裂，质色既轻且洁，所以便是千金一匹也是供不应求，更何况这东西有钱也买不到。只有宫中赏赐才能使用。

　　所以小鸾一眼便认出了这块料子的主人。

　　她动了动，感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腰间，因为她的动作滑到了床上，而这也使得这手的主人完全醒了过来。

　　但谢小鸾现在的脑子里想的却是：这手真好看。洁白无瑕，仿若寒玉雕塑，冰雪画魂。

　　“你在看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温热鼻息，小鸾不觉微微瑟缩——竟又靠的那胸膛更紧凑了些，她听到胸腔里沉稳如山的心跳声，吓了一跳，忙爬了起来。

　　“我要起来了。”小鸾无意识地捋了捋自己颈边的长发，半点也不敢去看他。说着便掀开锦被，一双莹润如月的莲足便孤零零地踩在了床踏上。

　　陆榕眼神一深，随即便敛去，他伸手将小鸾抱回床上，“小心脚寒。”说着便扯了锦被将她盖住，自己下床穿衣去了。

　　谢小鸾望着他披衣的背影，贝齿轻咬下唇，欲言又止，眼神飘忽不定，但却最终一言不发地低下头，鸦翅般的睫毛微垂轻颤，在她眼眸下映出一片阴翳，遮住了她所有神情。但不过半刻，她便抬起头来，方才的彷徨迷蒙已尽然消退，她又是那个清醒的谢小鸾了。

　　当风仪领着伺候洗漱的丫头们进来时，陆谢夫妻二人已将换好了衣裳了。

　　谢小鸾接过风仪递过来的绫帕，仔细的擦拭着自己的脸庞，又在铜盆里将手盥洗干净——陆榕已经整理完形容先去书房了。

　　她将帕子递给风仪，道：“行了，你们出去吧，这里有风仪就够了。”

　　风仪把帕子交给身后的小丫鬟，又朝她们使了个眼色。能到主子跟前伺候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人精的，自然不会违背女主人的吩咐，纷纷不发出一丝动静地轻轻地退了出去。

　　小鸾坐在镜台前，由着风仪手脚麻利地给她梳理头发。

　　“夫人，今日梳个高寰髻如何？”风仪将小鸾的头发捋到脑后，笑盈盈地问道。

　　小鸾微讶不知风仪为何这样提议，“平日里，梳高寰髻做什么？”她在家时一向是就梳寻常堕髻，或是就绾个篡，像高寰髻这样很正式的发髻，谢小鸾无论如何都是不会答应的。

　　风仪抿了抿唇，眼神一正，小声道：“夫人，今日苏妈妈要来报账呢。”

　　小鸾眼神一凝，立刻便扶额道：“哎呀，这样重要的事我居然都忘记了。”又伸手握住风仪的手，感激道：“多谢姐姐提醒我了。”

　　风仪笑说：“小事罢了。”手中也是又轻又快地给小鸾绾了个高寰髻，又在妆匣子里头挑了一对如意玲珑双宝簪给小鸾簪上。这双对簪颜色淡雅又不失珍贵，正合适小鸾今日见家中的管事。

　　——管账的管事们。

　　最先来的是庄子上的管事。

　　陆榕身为一品侯爵，本身就有五百户的食邑，再加上小鸾从谢皇后那里得来的一百户，他们夫妻两个就是六百户食邑。六百户，又是在有茶园，有盐矿的云州，如果让他们夫妻两个去管，虽然并不是不能管，但没有这个规矩。所以庄户管事也就顺势而生了。

　　谢小鸾看了眼堂下给自己行礼的妇人，据她自己讲，她姓司，是主管她云州茶园营运的人。谢小鸾在心里悄悄给她盖了个章——这个人是从宫里出来的。

　　“唔，司娘子你请坐啊。”小鸾看了风仪一眼，风仪立刻便搬来一个绣墩。

　　司娘子也不怯，仍是对着满脸笑容，端端正正地坐了。

　　小鸾这下子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宫中行走坐卧皆有礼仪，没经过训练的寻常人很难模仿，当然啦，训练过的人也很难改掉。这位司娘子行动如风，端坐如云，笑意不浅，却毫不刻意，若不是常年累月的这样做，不可能有她这样的随心自由。

　　“庄子上还好么？”小鸾随意地问道。

　　“还好。”司娘子也恭敬回话，又怕小鸾不知道茶园的深浅，她又一一把茶园这些年来的收入损耗也都详详细细地回报了。

　　真是详详细细的——和账册上简直是没有一个数字的不同。

　　小鸾笑眯眯地听着，心中十分好奇：她们这样把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她们自己会不会相信呢？但她转念一想，想来是不会相信的吧。毕竟只看她身上的那件白色细麻单衣，就已经是比上等绸缎还要贵重的了。云州织女一年才得一匹的金贵布料，她就这样随意的制成单衣穿着，唔，倒还真是富得流油啊！

　　只是，小鸾更好奇的是，她这样连遮掩都懒得弄，到底是对自己太过轻视，还是有恃无恐呢？

　　目光在司娘子挂在腰间的玉佩上一扫而过——团凤花样，是中宫信物。谢小鸾垂下眼帘，心中一晒，大约是二者皆有吧。小鸾心中有数，便笑道，“我年轻，原也不懂这些庄子上的事，多劳烦姐姐替我与侯爷看顾了。”

　　司娘子忙站起身连道不敢，小鸾一笑，叫风仪搀她起来，口中道，“原是赞姐姐的，这会儿倒让姐姐惶恐，是我的不是了。”见司娘子又要起身的模样，小鸾便问风仪，“来得这样早，可有安排司姐姐用过早饭？”

　　司娘子忙说道，“不是风仪姑娘要怠慢，是奴婢慌乱，因怕夫人要见奴婢，便不敢用饭，怕不雅恶了夫人。”

　　小鸾听她这样答话，忙叫人传饭，一时风仪传了一桌客饭，摆在花园后头的廊房中，请了司娘子去。

　　见人已经从窗户里看不到了，小鸾方笑道，“我这几年不在京中，不曾想，他们竟这样无法无天了。”

　　风仪眉眼间亦是滑过一抹厌恶之色，忿声道，“也亏得他们竟又胆子到夫人您面前来，要是我，只怕跟大门也不敢踏进一步。”

　　小鸾却只是勾了勾唇角，一摊手，“要是你，你也定不会做这样的事。”

　　刚说到这里，只听见门外小丫头回话说，“侯爷进来了。”小鸾忙站起身，只听一路靴子脚响，不多会儿，陆榕便掀了帘子进来，风仪忙蹲身一福，退至一边，小鸾迎上来，“可用过早饭了？”

　　陆榕笑道，“还没，你不也没吃？”

　　小鸾瞪他，“我要见人，你又没事，饿着你活该。”只是她嘴上虽然这样刻薄，却还是叫风仪快些传饭，夫妻俩用过早饭，陆榕一伸手，笑，“出去转转吧，总在室内，怕你又犯困。”

　　小鸾下意识便将手放在陆榕手心，等听完他的话，神色一柔，双眼一弯，“也好。”

　　说是出去转转，其实也就是在花园里转圈，这一圈圈走下来，小鸾只觉手心里渐渐热起来，便不耐烦被陆榕牵着，刚想叫他松松手，便见树丛里突然冲出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闷头便往小鸾这里撞来，小鸾吓得一退，陆榕忙将她护在怀里，身后跟着的丫头们忙扑上去将这女子压跪在地上，那女子拼命挣扎，正好叫小鸾看清了她的面目，小鸾一愣，“小红，怎么是你？”

　　小红却像疯了似的，见小鸾认出了她，便胡乱摇着头不叫人塞住她的嘴，一面涕泗横流地向小鸾哀求道，“求夫人放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小鸾立刻便皱眉，下意识看向陆榕，结果这一看却是一愣，陆榕玉色面容上一种陌生的冷淡，看向小红的目光也全是厌恶，她和陆榕认识这么多年，见过他许许多多的神色，唯独这样冰冷的表情，还是第一回见到，一时间不由有些恍惚。

　　“小鸾，怎么，吓到了？”

　　陆榕见小鸾神情恍惚，雪腮上一丝血色也无，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顿时又忧又惧，顾不得还在还有旁人在，一把就将小鸾打横抱起，小鸾一惊，忙挣扎着下来，轻轻推他，“我没事，方才有些出神了。”突然间又反应过来刚才陆榕抱她的情形肯定被人看见了，心里忽的燥了起来，神情颇有些不自在。

　　陆榕何曾没看见小鸾别扭的模样，眼底滑过一抹笑意，声音温和如水地在她耳畔解道，“这丫头往我书房里乱撞，我瞧她不规矩，便叫人将她扣下了。”

　　小鸾余光瞥了眼被堵住嘴仍挣扎不休的小红，脸上热得发疼，推开要揽自己的手，“既然是她不规矩，你自发作了便是，和我解释什么？”

　　陆榕轻笑，执起小鸾的手在唇边一触即离，看着她的目光柔若春水，“妻者齐也，你我夫妻一体，我做什么都不会欺瞒于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